二十六 崇祯皇帝的自我悼亡(1 / 1)

三月十六日,李自成率领的北路大军攻克昌平,刘宗敏率领的南路大军攻占保定,北京南北屏障全部瓦解。农民起义军开始了对北京的合围。

三月十七日,北京陷入一片混乱,前几天,全城已经戒严,北京城四周九门,由城内三大营分兵把守,不准老百姓出城,也不准城外人进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游骑,驰骋于大街小巷。王公贵族们虽然惶惶不可终日,但见兵丁扬武于城头,朝臣出入于宫门,又盛传吴三桂的宁远铁骑即将入京,心里尚有一丝希望,没有作鸟兽散之举,城里的秩序尚能勉强维持。今天,昌平、保定失守,居庸关总兵唐通献关投降了农军,首先使朝廷乱了阵脚。辅臣陈演、魏德藻、丘瑜、范景文已不知去向,各部尚书、侍郎已不早朝,几家王侯已买通守城官员偷偷溜出九门,五城兵马司的将校士兵,也开始了对富商、店铺、茶楼、酒馆的勒索、敲诈和暗地的抢夺。到了午时时分,全城店铺关门,货摊匿迹,可怜的市民们才知道灾难就要临头了。于是,他们提包挑担,拖儿带女,乱哄哄、悲切切地锁上家门,都想离开这兵火之地,到城外寻找个刀枪炮火够不着的地方,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混乱、拥挤、逃亡的人群,几乎同时从千家万户奔出,在大街小巷汇成了滚动的人流。当股股人流冲向九门,遭到五城兵马司和城内三大营的刀枪剑戟拦阻时,立即变成冲撞纷乱的漩涡,发出叫声、哭声、吵闹声、咒骂声。太庙古松上的鸟儿惊了,承天门城楼上的雀儿飞了,万岁山的仙鹤也“哇哇”地叫着,成群结队地向西仓皇逸去。

北京城乱了,散了,无人控制,谁也控制不住了……

在紫禁城玄武门外万岁山山顶一块突起的巨石上,在夕阳的残照中,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影。一袭黑色的长袍,裹着那消瘦颀长的身躯。也许山下的叫声、哭声、咒骂声太刺耳了,使他昂首向天,不敢听闻;也许南边的烽烟和北边的战火太逼近了,使他注目东方,不敢斜视;也许西边的残阳余晖太伤情了,使他凝神聚思,不敢回首。他痴呆地、长时间地眺望着东边天际苍茫的浮云,黯然失神地沉默着。

这个人就是在混乱中,孤独、绝望、举止失措的崇祯皇帝。他微服出宫,爬上山顶,眺望着吴三桂和宁远铁骑杳无音信的踪迹。

从北京通向辽东的官道,在夕阳残照中,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路上稀落零散的行人,向沿途几处炊烟轻绕的村落归去,官道在一片莽林中消失了。天际飘展的浮云,也在悠悠游弋之后散去,留下了一个空落落的浩天广宇。崇祯皇帝的最后希望和寄托,也随着浮云的消失而完全破灭了,一种冥灵的悲哀立即占据了心头,含泪的惨笑浮现在他瘦削的脸上。在夕阳的余晖里,是那样的深重、凄苦和可怜。

站在巨石下的太监王承恩,轻步走近巨石。他想宽慰长时间凝目远眺、沉默不语的皇上,反而被崇祯含泪的惨笑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皇上这近似癫狂的神态啊!他的心揪在一块,不禁战栗起来。崇祯皇帝根本没有注意这个忠诚的太监,他对着茫茫混沌的天际,对着远方影影绰绰的云山雾海,扔却了帝王的矜持、尊严和威风,向着变化着的人间,抛出了一颗活脱脱的、痛苦的、常人一样的心:

“十天啊,焦心焚肝的十天,度日如年的十天!朕傻呆呆地等在宫里,又傻呆呆地爬上山顶,梦境消失了,眼前是一片什么也没有的苍茫黄昏。可这样的黄昏也不属于朕啊……”

万岁山山腰御园里的梅花鹿发出几声“哟哟”的长鸣,在晚风中几经曲折,穿过林木,变成哀怨的悲啼,传进崇祯皇帝的耳朵里。他悲切地闭上眼睛,泪滴流出,滚落在他的黑色长袍上。

“吴三桂,朕不负你啊!松锦兵败,朕宥而不究,反委以宁远总兵重任,你忘怀了吗?一年来,朕对‘撤卫内徙’的奏请,迟不作决,你不知情吗?你要官位,朕破例封你为平西伯,这是将领中不曾有过的恩宠啊!你要军饷,朕何尝不知你在拥兵敲诈,朕还是给了你,一百万银两还填不满你的欲壑吗?你爱女色,朕让田弘遇把天下名妓陈圆圆赏给你,这还不够情分吗?可你的忠义在哪里?你的诺言又在哪里啊?……”

一群乌鸦“哇哇”叫着,扑啦啦迎面飞来,越过崇祯皇帝的头顶,落向万岁山的林子里。在鸟群飞越时,几滴鸟屎冰雹一样洒落在崇祯皇帝的四周,其中一滴碰巧滴在崇祯皇帝的肩头,在黑色长袍上留下了一片白渍。不祥的飞鸟,把不祥的污物投落在不祥的帝王身上。王承恩看见了,肝胆欲碎,禁不住两腿发软,“咕咚”一声跪在巨石下。但崇祯皇帝似乎没有察觉鸟屎落身,不!他察觉了,他不是回头一顾,肩背颤抖吗?他在忍隐不发,承受着这历代传说中“鸟屎落肩,死期不远”的偈语。他的声音变得更为凄厉痛苦了:

“报应啊,天公地道的报应!十四年前,袁崇焕用三天的时间,跑完了宁远至北京的一千里路程,在广渠门外,赶走了气焰熏天的皇太极,解除了京畿之危。可朕忌才妒能,多疑生隙,怕他桀骜不驯,怕他尾大不掉,怕他主宰军心,怕他功高盖主,便以怨报德地屈杀了他。永远忘不了啊,在袁崇焕被磔死的当天晚上,朕去天牢探视,也算是送别吧,袁崇焕曾说:‘臣当死。臣死之谜,君知,臣知,天知。’好一个‘天知’啊!这不就是天神对朕的惩罚吗?朕造就抬举了吴三桂,吴三桂却坑害了朕,‘以怨报德’,一报还一报啊……”

夕阳沉没了,天宇变得一片瓦蓝。居庸关上空的烟云弥漫着长城,昌平似有隆隆的炮声隐约传来,城里的叫声、哭声、咒骂声更强烈了。崇祯皇帝环顾四周,脸色惨白,目光呆滞,举步也有些踉跄了。王承恩急忙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着魔似的仰天呼喊起来:

“天知啊,天神的报应显灵了!万民不安,罪在朕躬,罪在朕躬啊!十七年来,朕不出宫墙,不见黎庶,连京城里百姓的喜怒哀乐也不曾听闻。今天,总算听到了。这叫声,是怨怒!这哭声,是控诉!这咒骂声,是对朕的声讨诛伐啊……”

“十七年来,朕年年剿贼,月月剿贼,总兵们杀良冒功,朕佯作不知,监军们的谎报军情,朕知而不究,朕想用刀剑血火保住这万代江山。今天,回赠朕的,正是烽烟北起,战火南来。何处是朕的归宿?也许就在朕所点燃的烽烟战火之中。报应啊,天公地道的报应……”

崇祯皇帝心力交瘁了,险些颓坐在巨石上。王承恩快步上前,抱住皇上,远处的护卫太监也都拥上前来,搀扶着崇祯皇帝向山下走去。崇祯皇帝虽无力行走了,但口里还在不住地叨念着:

“吴三桂坑杀了朕,朕误失了万代江山啊……”

走到万岁山东边的坡上时,崇祯皇帝在一棵弯曲横枝的古槐下停住了脚,他望着这棵古槐出神,神情惨淡而严肃……

炮声从南北两面传来,在北京上空撞击着、呼应着。夜色降落了,崇祯皇帝默默地点了点头,在王承恩的搀扶下,向玄武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