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盛京的哑剧、悲剧和闹剧(1 / 1)

三月二十四午时正点,孝庄和福临在一百名护卫铁骑簇拥下,由小东关走进盛京的内治门,沿着南北大街,绕过抚近门,经过户部、礼部、工部衙门,来到大清门前。跪拜迎驾的诸王贝勒、文武朝臣在刹那间都惊呆了。

被废黜宗室、贬为庶民的勒克德浑,竟然以皇上福临的贴身亲兵身份,统率着宫廷护卫士卒。这不是有违于宗室的祖制吗?

被皇太极贬为奴隶的宁完我,居然以谋士的装束,骑着孝庄的坐骑“乌麒麟”紧跟在孝庄和皇上的身后。这不是公然为其平反雪冤吗?

更使朝臣们惊骇的是,当孝庄和皇上走近大清门时,带头欢呼“皇上万岁”的,竟然是一向忍气吞声、唯命是从的两红旗将领杜雷、叶臣等,连白发苍苍的大贝勒代善,也含着眼泪,跟着杜雷、叶臣等喊了起来。两红旗将领也居然敢大喊大叫了。

最使朝臣们惊心而又摸不透的是,沉默了几个月的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突然以护卫皇宫的姿态,亲自率领两黄旗年轻的将校,出现在大清门内,似乎在监视着每一个迎驾的诸王贝勒,使迎驾的气氛陡然变得肃穆森严了。

朝臣们都以惊愕的心绪,望着孝庄和皇上大步走进大清门,连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英亲王阿济格,也都有些心神不宁了:这个沉静而可畏的女人啊!

在这些突然出现的、异样的急变面前,多尔衮表现了出奇的冷静。他按照朝仪规定,向孝庄和福临跪拜、请安、禀奏、礼送,一直送到凤凰楼的台阶下。但他的心底,却翻滚着狂涛急浪:新的较量开始了!

说来也怪,精明果敢的多尔衮自从去年八月与孝庄第一次较量失败之后,他对这个女人,真的有些发怵了。孝庄像一团猜析不透的云雾,时时压在他的心头,推不掉,散不开,而且在不断地变幻着颜色,有时猩红,有时碧蓝,有时轻柔透亮如纱,有时气象峥嵘如墨。他既仰慕那彩虹的多姿,又畏惧那冰雹的寒冷: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女人啊!

事情明摆着,多尔衮看得清楚,孝庄踏进盛京的第一步,就以大胆的袭击占据了上风。勒克德浑和宁完我意外的出现,是孝庄付给两红旗的筹码,而且运用成功了。巧妙的是,勒克德浑和宁完我,现时并没有正式的官职,他们仍然是庶民和奴隶——孝庄的庶民和奴隶,祖制和朝制都是治不了这个女人的。这真是卡在嗓子眼里的两根鱼刺,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孝庄,这个精明厉害的女人!

事情明摆着,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又活跃起来了,如果不是孝庄的暗中指使,他不会这样大胆的。两黄旗年轻将校如此推崇塔胆,足以证明,这两旗的兵马,仍然掌握在孝庄的手里。于是,多尔衮对自己几个月来的努力怀疑了。他怀疑谭泰在两黄旗的威信,怀疑索尼、图赖对自己的忠诚,怀疑两黄旗的年轻将领。皇太极在这两旗中影响太深了,太大了,不彻底刷掉皇太极提拔的这些家伙,自己总是不放心的。

事情明摆着,孝庄是为了拯救豪格的生命匆匆赶回盛京的,多尔衮高兴地看到,与孝庄这场新的较量,将在这个事件上展开。豪格已不像半年前皇长子那样神气了,正蓝旗已是群龙无首,两黄旗不再是铁板一块,刑部已不再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的衙门。多尔衮决定佯作不知,以“哑”代答,用无声的沉默,诱使孝庄进入“豪格事件”之中,然后一举而制服这个横在鹿角盘龙椅前的女人。

多尔衮从大清门回到府邸之后,立即晓谕刑部承政,放慢对豪格集团的判决,特别对豪格本人,立即放松看管,准其家人看望,准其与群臣接触,准其与清宁宫的人员来往。他要把孝庄牵进这个案件中来,动摇她居高临下的皇太后地位,后边的文章就好做了。当然,豪格与其接触者的任何举止,都在多尔衮的严密掌握之中。

但是,从三月二十五日到四月一日的六天时间里,孝庄也“哑”了。以“哑”对“哑”,多尔衮迷惘、失望、疑惑、慌乱了。

三月二十五日,孝庄对“豪格事件”没有询问,“哑”得没有任何表示。她在清宁宫的神堂里,陪着孝端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观赏福临精彩的玩鸟表演,听“雪衣画眉”神奇的叫声。多尔衮茫然了:这个女人真是沉得住气啊!

就在这一天,内院几个学士,却把一份联名签署的奏折送到多尔衮的面前。这份奏折,是范文程暗示几个年轻的满族学士写的,他们认为:闯贼东渡黄河,占据太原,是进击北京的前奏,为大清提供了“入主中原”的大好时机。他们猛烈抨击兵部主事阿努思到处散布观望误国的言辞,请求摄政王挥师西进,问鼎中原。多尔衮看了十分生气,抨击阿努思,不就是抨击自己吗?他看了奏折上的签名,都是开国五大臣费英东、额亦都、扈尔汉、何和里、安费扬古的轻浮子孙,便骂了一句“娃娃们懂什么!”把奏折推到一边去了……

三月二十六日,孝庄对“豪格事件”“哑”得连人影也看不到了。清晨起来,她便与孝端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带着福临和博穆博果尔去了昭陵,为皇太极的亡灵焚香祭拜去了,天色已暗,才姗姗回宫。

就在这一天,两红旗主要将领杜雷、叶臣等,却十分奇怪地向多尔衮送上了一份旗务呈文,请摄政王对当前的中原形势做出明确的判断。呈文中说:如果眼下没有大的征战,他们将率领两红旗兵马去叶赫山区进行春季围猎。这份呈文,是宁完我拟定的,虽然语气极其恭顺委婉,但字里行间,隐藏着不易察觉的陷阱:如果多尔衮批准这个围猎呈文,那就暴露了多尔衮对中原形势估计上的失误。这个失误,要比济尔哈朗的宁远兵败严重得多。也许由于多尔衮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孝庄身上,没有认真审阅这份呈文,便大笔一挥,同意了这个围猎奏请,并把呈文退给了两红旗……

三月二十七日,孝庄对“豪格事件”更是“哑”得绝情。当豪格的福晋阿尔寨闯进清宁宫,向孝庄哭泣求救时,孝庄竟然一声不吭,皱着眉头离开了。

就在这一天,以塔胆、鳌拜为首的两黄旗将校,却在小北关的教场上举行骑射比赛,而且请了两红旗的将领观看。这不是明显的“黄红结盟”吗?多尔衮惊觉了,“哑”不住了:

他召来兵部承政询问,兵部是事先毫无所知。

他召来索尼询问。索尼的回答十分圆滑:像这样旗务内部的小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啊。

他召来图赖询问,图赖的回答是耿直的:将校们半年没有打仗,手闲得发痒,比比箭法骑术,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中原形势剧变,说不定明天就会攻打北京呢!

多尔衮恍然大悟:内院学士的奏折,两红旗的呈文,两黄旗的比武,都是围绕着“入主中原”这个中心来的。他立即意识到,孝庄在“哑”无声息中,通过范文程、塔胆、宁完我、勒克德浑,已经巧妙地掌握了内院和两红旗、两黄旗。他突然想起两个月前范文程偷偷奔往清河汤泉看望孝庄一事,心里不禁动了杀机:这一切也许都是范老头子设谋的,此人断不可久留。醒悟后的痛苦才是最大的痛苦。多尔衮突然觉得,皇权竟有这样的魔力,在短短的几天或者一个暗示中,竟能如此攫取人心,左右形势。一种更强烈的,更紧迫的帝王之欲膨胀起来:一旦自己居于皇位,不是也可以使朝臣仰自己的鼻息转动吗?他看出来了,孝庄在“哑”不作声中,悄悄把较量的战场转移到对中原形势的估计上来了。他佩服这个女人用心的深沉,因为对中原形势的错误估计,势必导致“入主中原”时机的丧失,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会失去朝臣的信任,济尔哈朗不就是因此而跌台的吗?他又厌恶这个女人的狂妄,中原形势是由崇祯皇帝和李自成决定的,你是他们的皇太后吗?

多尔衮对中原形势的估计,是由两个主要因素决定的。一个是通过刚林、洪遇霖对李自成的了解:一个月前,刚林和洪遇霖出使闯营回来,都十分肯定地认为,闯王在一年内尚需经营陕甘,不可能进攻北京。这是从闯营实地考察而得出的结论,多尔衮相信了。一个是通过祖大寿、谭泰对吴三桂的了解:崇祯还没有下令“撤卫内徙”,吴三桂至今仍驻军宁远,说明崇祯尚有力量对付闯贼。他根本没有想到,刚林和洪遇霖看到的只是刚刚攻克的榆林城,会见他俩的只是李过,距离西安还有千八里远呢!他更没有想到,吴三桂的心已经向闯王靠拢了,对祖大寿已经封锁了一切消息。加之当时通信落后,信息不灵,所以,在李自成已经进入北京的十天之后,多尔衮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真是聪明人也有失误的时候。

多尔衮决定向孝庄反击了。

三月二十八日,刑部对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作了判决,以“附王为乱”之罪处斩弃市。并向皇上附去了何洛会检举豪格谋反的罪状和俄莫克图等人的供词,呈请皇上批准。

孝庄对这一反击根本没有理睬。她“哑”得清静,在苏麻喇姑陪同下,闲悠悠地去了三官庙的暖房里,散心赏花了。据说,孝庄在那株神奇的绿**前,竟与驼背的老花匠谈论了两个时辰,还喝了老花匠献上的清茶。多尔衮被激怒了,他决定向孝庄摊出最后的底牌。

三月二十九日,多尔衮以摄政王的名义,上表皇上,奏请处斩“罪过多端,不可悉数”、“阴谋为乱”的豪格。并声称“若徇私匿罪,朝廷将乱无法矣”。就在这份奏表送进清宁宫的当天晚上,谭泰从锦州飞马送来的紧急塘报,摆在多尔衮的面前:

……军情突变。传闻:闯贼已于三月十八日陷北京,崇祯自缢身亡。吴三桂尽撤宁远之师,布阵于山海关一线,形迹可疑。并有闯贼派兵进驻关门之说……

多尔衮跌坐在卧室里,头脑“嗡”的一声乱了,并阵阵疼痛起来,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手里的塘报上。他的福晋阿尔桑急忙上前关照,被他打了一个耳光,骂了出去。他忍着头痛的折磨,又把塘报看了一遍,心境一下子凄凉了:如果这个传闻属实,自己的结局也许比济尔哈朗更惨。政敌太多了,那个女人、代善、济尔哈朗、豪格……都会一哄而起。那些被自己刷掉的六部官员,也会翻身向自己扑来。他的心不禁战栗了。他希望这个传闻是谣传,希望吴三桂不会投到闯王的旗下。

多尔衮毕竟是一个机敏果敢、多谋善断的大清摄政王。他知道,能挽回这个失误的,是行动,而不是空想;是利用时间,而不是消极等待;是争取主动,而不是回避后退。他一面派出飞骑,直奔锦州,命令谭泰迅速占据宁远;一面传谕兵部,迅速派出飞骑,传令八旗各营和蒙古各部,“凡男丁七十岁以下,十岁以上者,均带马从征,三日之内,在指定地点,聚集待命。”他要从孝庄手里夺过“入主中原”的大旗,在朝臣中树立自己的形象,以抵消对中原形势判断的失误。

三月三十日清晨,当兵部派出的飞骑拿着令牌就要出发时,科尔沁藩王吴克善率领的蒙古各部的兵马,已聚集于广宁地区。吴克善和蒙古各部贝勒,已经聚集于崇政殿外,等待着多尔衮的早朝。同时,清宁宫传出消息说:因为多尔衮奏请处斩豪格,皇上福临涕泣哀痛,已从昨夜绝食拒浆了。朝野震动,朝臣惊恐,舆论哗然,多尔衮处于人言议论的中心……

四月一日,清廷得到李自成占领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吴三桂在山海关接受闯王犒军的确实情报,多尔衮完全被动了,在以“哑”对“哑”的争斗中,孝庄完全掌握了主动。多尔衮看得清楚,只要这个女人把心一横,把口一张,自己就会从摄政王的位置跌下来的。在形势的逼迫下,多尔衮以面奏国事为由,走进清宁宫,请求会见孝庄皇太后。

四月一日午后巳时。在中宫外的神堂里,孝庄单独会见了多尔衮。这次会见是重要的,不仅决定着豪格的命运,也决定着大清的前途。这次会见是秘密的,除了苏麻喇姑进入神堂两次捧壶斟茶外,没有任何人参加。这次会见中的争论是激烈的,据苏麻喇姑后来透露:她第一次进入神堂时,看到多尔衮脸色铁青,两腮的肌肉拧在一起,青筋突暴像两条茧虫。孝庄面色冰冷,怒目相对。当她听到孝庄说出“肃亲王反的是你多尔衮,不是皇上,更不是大清”时,她手里的茶壶险些落地。她第二次进入神堂添茶,多尔衮正在暴怒,把茶杯摔在青砖地上。孝庄也霍然站起,声音不高但十分坚定地说:“如果你真的不愿率师入关,别人也可以试试!”多尔衮在这句话面前沉默了……两个时辰以后,这次会见,却成了大清“入主中原”的真正起点。

也许这次会见的结果太重要了,而会谈的内容又是那样的神秘,没有留下文字上的记载。后来的墨士骚客,为了解释这两股敌对力量的神奇融合,为了解释多尔衮在内事外情上的突然改变,便抓住孝庄单独会见多尔衮这个事实,演绎了一段清宫艳史:美丽,寡居的孝庄和正处在三十岁如火的年华,力壮又喜爱女色的多尔衮,旁边又没有第三者,两个人在一起还有个好吗?于是,他们就在中宫外神堂里的大炕上颠龙倒凤起来。大清当时面临的一切难题,就在这颠龙倒凤中解决了。多尔衮在情场上占了便宜,孝庄在政事上取得胜利。他们哪里知道,在这次生死拼搏的会见中,满洲贵族的最高利益,使孝庄和多尔衮都做出了痛苦的让步。孝庄痛苦的让步是,牺牲了四个同盟者的生命。多尔衮痛苦的让步是,放掉笼中的豪格,收敛奔向鹿角椅的脚步。力量的均衡产生了新的妥协。这个妥协,使大清的马车又向前移动了。

哑剧收场了,悲剧和闹剧同时在盛京演出了。

四月四日,在德盛门外的刑场上,豪格的心腹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以“附王为乱”之罪,将被推上断头台,处斩弃市。

同时,在崇政殿里,一场闹剧的导火索点燃了。朝冠朝服、铁甲金胄的诸王贝勒、内院学士、八旗将领,都在注视着跪在大殿正中的范文程。他向摄政王多尔衮请安之后,慢慢地、郑重其事地举起他的《呈摄政王多尔衮书》,清了清嗓音,准备禀奏。多尔衮和他的亲信们都知道,这份“入主中原”的奏策,是经过孝庄看了的,范文程此刻,不过是孝庄的舌头罢了。他们都企图从中找出破绽,乘机搞掉这个拜倒在孝庄脚下的谋臣,像今日处斩俄莫克图等人那样,使孝庄成为一只失去翅膀的秃鹰。多尔衮坐在高背靠椅上,目光阴森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范文程。

范文程神态肃穆,音节顿挫,在奏策的开头,对努尔哈赤、皇太极、多尔衮作了几句套话的歌颂,便信心十足地进入了正题:

“……窃惟成丕业以垂休万祀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盖明之劲敌,惟在我国,而流寇复**中原,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为今日计,我当任贤抚众,使近悦远来。昔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为我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是当申严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昔日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职,民仍其业,录其贤能,恤其无告,大河以北将传檄而定也……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纳献,以资辅翼……惟我摄政王察之。”范文程声音刚停,不及叩头站起,阿济格嬉皮笑脸地喊道:

“范老先生,你这玩意儿太文了,老子根本听不懂。你叫摄政王多尔衮‘察之’,那皇太后‘察’过了没有?”说完,发出几声大笑。

代善咋舌,济尔哈朗摇头,塔胆、鳌拜怒目环睁,索尼、洪承畴没有反应,多尔衮的心腹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范文程气得脸色发青,他根本没有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嘲弄。这时,多尔衮厉声斥责说:

“英亲王,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若再放肆,必当严惩!”

内院大学士刚林急忙奏道:

“英亲王快人快语,放肆无礼,当受斥责。但是,天高听卑,皇太后咋不来听听范大人的宏论?她在干吗啊……”

孝庄正在永福宫的炕榻边,给她的儿子福临讲述今天的悲剧。她神情忧郁,话语沉重,像是在自责自谴,又像是在求得儿子的谅解:

悲剧啊,是自己点头答应的。不这样做,不能消除多尔衮的私愤;不这样做,不能树立多尔衮的权威,大清需要他率领兵马入主中原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需要自己忠诚的臣子献出生命。造成这个悲剧的,正是自己这个无用的女人。

悲剧啊,多尔衮分明是一条中山狼,自己却要为他编织一套耀眼的外衣;明知他在谋算着窃取皇位,自己却要把他安置在鹿角宝座旁;明知他是不会久居人下的枭雄,自己却要把全部兵马交给他。这是聪明,还是愚蠢?也许自己是人世间最愚蠢的女人……

辰时的钟声响了,在一队士卒的看押下,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被五花大绑地押上断头台,捆绑在四根木桩上。围观的人群拥挤着,喧嚷着,低声地议论着:

“‘附王为乱’,他们的王是谁?”

“肃亲王。”

“啊,是他呀,怎么作起乱来了……”

肃亲王豪格,昨夜被刑部判定罚银五千两,废为庶民,放了出来。此刻他正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穿着庶民的夹裤短褂,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睁着一双暗浊的眼睛,痴呆地望着断头台上口衔木塞的臣下,泪水在眼眶打转。他的猎犬“黑豹”,忠诚地跟着他,也耷拉着耳朵,似乎也在悲哀之中,有时伸过嘴巴,噙曳着他的裤脚,给他送来一丝安慰。豪格的身边,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市民,不知这个眼噙泪水的汉子,就是曾经有可能当上皇帝的肃亲王豪格,悄声问道:

“你认识他们?”

豪格摇头。

“那你为啥难过呢?”

豪格没有回答。

“噢!你是怕啊,怕就别看了。皇宫里的事谁说得清楚?听说这四个人,都是肃亲王的心腹,是很能打仗的角儿,那个大个子叫俄莫克图,是肃亲王的‘主意包’。唉,听说肃亲王这趟也够受了。要不是皇上哭闹着不吃饭,肃亲王大概也和这四个人站在一块儿了……”

豪格心如刀绞。他咬紧牙关,任泪水不住地流……

辰时的钟声传到崇政殿,阿济格和多铎对范文程的嘲弄戛然停止了。人们都在倾耳静听德盛门外刑场上的声响,但那刑场上的声响,已被宫墙隔绝了,使崇政殿显得格外的宁静。索尼坐在墙角,偷眼向多尔衮看去,多尔衮的神色异常冷酷,凶狠的目光在范文程身上停留下来。索尼的心打了一个寒战,悄悄地离开了崇政殿……

在永福宫的孝庄,听到辰时的钟声,停住了话语,神色更加伤感黯然了。她要苏麻喇姑从神堂里取来祭香,亲手点燃香火,在香火前斟了四杯清茶,然后默默地坐在桌案前,虔诚地看着缭绕的烟缕飘向窗外,飘向天空……

刑场上开斩的锣声响了。监斩官走到“罪犯”面前,逐个抓起头发看了一遍,并大声喊着“罪犯”的姓名,表示“罪犯”身份准确无误。当每个名字传进豪格的耳朵,他的心锥刺一样地疼痛难忍。他弯腰抱起“黑豹”,把脸贴在“黑豹”毛茸茸的脊梁上,露着一双仇恨的眼睛,望着断头台上的一切。刑部官员在宣布“罪状”之后,四个刀斧手以酒祭刀,然后向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的颈上砍去。头颅滚落了,鲜血喷射了……刀起,刀落,血喷,血流,豪格眼皮不眨,都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地刻在心里。他的眼泪早已流尽,冒出来的,是不断迸发的火花……

这时,永福宫桌案上的祭香燃尽了,烟缕消失了,孝庄轻声说道:

“不要忘记这么一天啊……”

福临走到母亲身边,神态严肃地回答道:

“今天是顺治元年四月四日。皇儿记住了。”

“那你就给他们跪拜送行吧!”

福临正要跪倒,被苏麻喇姑拦住:

“我代皇上为他们送行……”

孝庄点头。苏麻喇姑跪倒,叩首四拜,然后把四杯清茶洒在地上。

孝庄喃喃地说:

“记住他们的名字……”

福临回答:

“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

孝庄的眼泪流了出来。这时,索尼急急走进内庭门,向永福宫走来……

在崇政殿里,阿济格把这台闹剧推向了**。他扯着嗓子对死去的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进行叫骂,引起了代善、塔胆、鳌拜和杜雷等人的不满,纷纷向阿济格提出质问:难道今天的会议是议论俄莫克图他们的罪状吗?刚林立即扭转了话题,向跪在大殿正中的范文程提出了质问:

“范老先生,请问,你在奏策中讲:‘昔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军民必以为我无大志’等,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古往今来未有嗜杀而得天下者。当年弃遵化、屠永平那样的事,不能再干了!”

“好,痛快!可你在奏策中主张‘官仍其职’。这‘官’指的是明朝的官吧?”

“我认为,只有优抚明朝宗室、官吏和士人,我们才能在中原站稳脚跟。”

“那‘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是不是指明朝的辅臣、尚书、公卿、王侯呢?”

“若明朝辅臣、尚书、公卿、王侯肯真心归顺,为什么不可以‘置之班行’,加以使用?”

刚林皮笑肉不笑地反讥说:

“范大人果然是深思远虑,你的良苦用心,我看明白……”

何洛会立即伸出了触角:“刚林大人看明白了什么?”

“范老先生对太宗皇帝弃遵化、屠永平一事记得很牢,对明朝的大官、小官想得很周到啊!”

范文程头脑“嗡”的一声。他脸色苍白,冷汗涌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多尔衮发出阴森森的笑声。代善毛骨悚然了,济尔哈朗也呆滞发蒙了,洪承畴的双腿发起抖来。阿济格忽地站起,指着范文程骂道:

“吃里爬外啊!尽他妈的为汉人着想。‘入主中原’,入个屌!官都叫汉人当,老子们干什么?你这不忘老根的汉狗!我……”

孝庄带着福临突然出现在崇政殿门口。阿济格傻眼了,咬住了嘴边的话不说了。多尔衮赶紧离座迎上,跪在孝庄和皇上的面前。人们都急忙跪倒迎驾。范文程匍匐在地,老泪像泉水一般地涌了出来。

孝庄脸色严峻,看着匍匐在地的范文程,心里一阵酸楚:

“他是汉狗吗?不!他是我们大清的功臣!所有辅佐大清开创江山的汉人,都是大清的朋友、兄弟和师长。谁不明白这个理,他不是呆子白痴,就是忘恩负义!”

孝庄眼里含着泪花,声音里带着哽咽,更加重了这几句话的威力和情感。群臣们一时不知所措。福临急忙上前,伸手搀扶匍匐在地的范文程:

“范老先生,朕知你是好人。朕向你赔礼道歉。”

范文程伸手抱住福临的大腿,叩头出血,哭出声来。泪水和血渍滴在他的奏策上。许多朝臣也为之动容唏嘘了。

孝庄拾起范文程的奏策,大声说道:

“这份奏策,我看过,皇上也看过……”

朝臣们都抬起头来,注视着孝庄。多尔衮知道,这是孝庄的最后摊牌,他集中精力捕捉着孝庄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

“这份奏策,我说它好!好就好在它点明了谁是我们进入中原后的对手。你们听:‘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多么明白啊!如今,崇祯死了,明朝给李自成亡了,我们是从闯贼手里夺江山。所以,明朝留下来的那些辅臣、尚书、公卿、王侯,不再是我们的敌人,应当成为我们的朋友。看不到这个,还抱着以前的老皇历,不就是冒傻气的呆虫吗?

“这份奏策好!好就好在它讲了真话。你们听:‘昔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为我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是当申严纪律,秋毫勿犯。’真是一针见血啊!你掠了金帛女子就走,是王者的景象吗?你屠城杀人,焚烧房舍,还想要中原人拥护你,不是痴心妄想吗?洪老先生,你放大胆子说,中原人喜欢八旗兵的烧杀抢掠吗?……你不敢说,这一点你就不如范老先生。大家听着:这一次入关,一不准杀人,二不准烧庐舍,三不准抢财物。用严明的纪律,和闯贼争士民,争黎庶,争天下!

“这份奏策好!好就好在还有这十六个字:‘官仍其职,民仍其业,录其贤能,恤其无告。’你们想想,中原那么大,不用明朝的‘官’,你管得过来吗?不安明朝的‘民’,你吃什么?别说长江以南,就是大河以北,我们的二十万兵马,会像一升黄豆撒在草原上,连个影也会看不到的。你们不用怕,有官给你做,就怕你手下的人都是窝囊废,做不好!所以,这次入关,我们不光要用明朝的‘官’,还要为崇祯皇帝发丧,还要保持明朝诸王归顺后的爵位。要使天下士民黎庶看得明白,能够继承大明江山的,是大清,而不是闯贼!

“这份奏策好!好就好在它是呈给摄政王多尔衮的。摄政王,你对这份奏策做出决断吧!”

多尔衮明白孝庄称赞这份奏策的用意:这是大清“入主中原”的根本方略,是不容改变的。他更明白,如果自己不赞成这个方略,奉命大将军的大印,也许真的会让别人执掌的。这个目光深远的女人啊!

于是,多尔衮按着孝庄的调子,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开始了出征前的准备工作。

一天过去了,盛京的一切都平静了,夕阳如血。在德盛门外空旷的刑场上,豪格孤零零地站着。夜幕徐徐降落下来,他慢慢放下怀里的“黑豹”,一步一步向断头台移动。“黑豹”先他而跑上断头台,在四个血糊糊的头颅前低头徘徊,仰头发出凄楚的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