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皇帝李自成占领太原后,没有马上向北京进军。他在太原召开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
越是接近北京,他的心越是不安:对推翻明朝的最后一战,他的将领们在思想上都有着几年的动员和准备,即或前面还有几个硬仗要打,但总的趋势,是不会有大的逆转了。可是,进入北京以后呢?
这个摆在眼前的新课题,他以前忙于战争,没有认真地考虑过,他的谋臣牛金星、宋献策、李岩似乎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他的将领们都是揭竿而起的农民工匠,更缺少这方面的知识。如果这样毫无准备地进入北京,取代崇祯皇帝而成为万民之尊,岂不也成了众矢之的吗?
十几天的太原会议,正确地估计了眼前的军事形势。他们看到代州、大同、宣化仍然有几十万明军据险防守,宁武关总兵周遇吉和居庸关总兵唐通都是有战斗力的敌将,进入北京的战斗仍然不是轻松的。江南还有个南京,明朝还有几十万兵马,左良玉仍然是一个不可低估的劲敌。宁远吴三桂的十万铁骑,随时都可能弃卫入关,投入保卫北京的战斗。他们决定了南北夹击的战略方针,迅速粉碎北京的防御,以霹雳之势,抢在吴三桂弃卫入关之前进入北京。李自成在对付明朝的军事措施上,确实达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
但在李自成担心的主要问题上,太原会议却没有做出重大的决定,特别在政策上,没有根据新的形势做出相应的变化来。这也许由于李自成的智力不足,也许由于将领谋臣的影响,也许由于军情的急剧变化,也许由于人们无法解释而惯用的“时代局限”。总之,太原会议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事情上的忽略,造成了李自成进入北京后一系列的被动。
二月二十六日,农民起义军分南北两路从太原出发,向北京进击。南路由刘宗敏统率四十万兵马,取真定、保定,直逼北京;北路由李自成统率六十万兵马,取代州、大同、宣化、昌平,进逼北京。对明朝的最后冲击开始了。
消息传到北京,朝廷混乱了,一日数惊,越惊越乱。许多大臣,或借病告假,或借故不朝,或私奔出城,跑回老家躲风避难去了。
塘报落在乾清宫的案头上,崇祯皇帝慌神了,连连召集内阁辅臣计议对策。但辅臣陈演、魏德藻等早已心慌意乱,连平时那些搪塞的空言泛论也说不清楚了。有的提出移驾南京的主张,但崇祯皇帝耻于南逃,事实上也逃不出去了。于是,君臣长时间的面面相觑,在沉默中打发着时间。崇祯皇帝无计可施,除传旨九江、扬州的左良玉、黄得功等北上勤王,命令左都御史张国维驰往江南催督粮饷,任命根本不懂打仗的秉笔太监王承恩为京师六营兵马总监外,唯一有希望的措施,就是一日三诏地敕命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火速入关,拱卫京师了。
二月三十日午前巳时,吴三桂在崇祯皇帝的千呼万唤中走进了北京城。当一百匹黑色铁骑护卫着金甲金胄、猩红锦缎斗篷的吴三桂在朝阳门至吴襄府邸的十里长街飞驰时,市民们惶惶不安的心平稳了,王公们惊恐紧张的心松弛了。崇祯皇帝听到禀报,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位了。
这天晚上,崇祯皇帝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等待着吴三桂的晋见。他已经等待了一个下午,至今仍不见人影,心里十分着急:吴三桂啊,你可知朕在度日如年!
深夜戌时的钟声敲响了。乾清宫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崇祯皇帝以为是吴三桂来了,急忙站起,准备下阶迎接,但转念一想,这是有失君威的,便坐了下来,顺手拿起御案上的一份文书阅览,用眼角悄悄瞥着乾清宫的门口,脚步声临近了,但走进宫门的,根本不是吴三桂,而是太监王承恩。他的心陡的一凉,思绪反而镇静了:吴三桂今晚是不会来了,这个可杀的东西竟然摆起了架子。愤怒与悲哀的心绪,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
王承恩深夜见驾,是要向皇上禀奏京师六营的真实情况:京师六营已经腐败到家了,这样的军队,是不可能护卫京师的。他见皇上脸色非常不好,深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既然来了,就不能不说。他十分委婉地禀奏道:
“奴才奉圣上之命,巡视了京师六营。实情不敢隐瞒,特来禀奏圣上。”
崇祯皇帝听出王承恩话中有话,心头一惊:难道京师六营也有了变故?这不是要命吗?他故作镇静地看着王承恩,微微点了一下头。
“圣上明察,京师六营定编为六万士卒,都是装备精良之师。可奴才两天的仔细视察发现,京师六营今日实有人数,尚不足三万人……”
崇祯皇帝大骇,失声问道:
“什么!不足三万人?”
“奴才不敢说谎。缺额如此严重,其原因,是各府皇亲王公的家丁,都在六营冒名领饷。这些人根本不到兵营……”
崇祯皇帝怒不可遏,猛击御案,失态地喊道:
“把他们都抓来!要他们执戈上阵,为朕杀贼!”
王承恩一时被吓坏了。他匍匐于地,叩头不止。在叩头中,他暗暗想着:从哪儿抓?抓谁啊?不能这样小媳妇似的应诺下来,就是有再大的风险,这些实情话也得讲啊!他放大胆子,抬头奏道:
“圣上,奴才已经查实,各府皇亲王公冒名领饷的家丁姓名,都是假造的,根本没有其人。有的王府,只报了一个领饷人的总数,连个姓名也没有啊……”
崇祯皇帝傻眼了:没有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虚报冒领的情况也和吴襄讲的边关情形一样可怕。灯下黑,黑得连自己也看不见啊!京师六营尚且如此,京外府镇的情形如何呢?这十七年,朕都干些什么呢?耻辱啊……他真想哭,却哭不出来。
王承恩见崇祯皇帝没有发作,知道皇上在认真听着他的禀奏,便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
“圣上,更使奴才吃惊的是,城里三大营已经有三年没有操练了,城头上许多火炮的膛子里,都结了蜘蛛网,有的还絮了鸟窝。城外三大营战马总共不到两千匹,而且羸弱不堪,有的小校,私自把战马送人,有的小校,偷偷把战马拉出去换酒喝,换女人……”
崇祯皇帝没有发作,但两行泪水却在那张蜡黄消瘦的脸上流着,流过嘴角,滴落在御案上。他的神情痛苦得痴呆了,嘴唇微微地抖动着:
“京师六营完了!完在灯红酒绿的腐败中,完在皇亲王公的享受中,完在这与世隔绝的宫墙中,也完在自己‘天纵英明’的幻想中。现在,只有依靠宁远铁骑了。吴三桂啊,你在哪里?……”
吴三桂在吴府的密室内,急切地向父亲询问与大顺皇帝李自成暗中通好的情况之后,便集中话题,与吴襄计议着当前应当采用的举止方略。
吴襄虽然也是一只饱经世故的老狐狸,但他是进士出身,年龄又过了冒险的时期,考虑问题还受一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尽管他的忠君思想被十多年的冷板凳坐凉了,但汉夷之分的传统观念,却在十多年的怀才不遇中保留下来。他十分鲜明地向儿子谈了自己对眼前三股政治势力斗争前景的看法:
对于崇祯皇帝,他早已失去了希望,改朝换代,只是个时间问题。李自成从太原出发,南北两路夹击北京,也许就是一次改朝换代的交接。在这个交接中,他既不打算再为明朝效力,更不准备为崇祯皇帝殉葬。在他看来,历史上那些忠君殉节的臣子,要不是愚蠢到顶的傻子,就是沽名钓誉的骗子。对一个通晓权变的才智将领来说,改朝换代只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时机,原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于多尔衮,他仍然认为是一个难成气候的野蛮外夷,纵然有一点本事,可以凭着凶暴蛮力横行一时,最终还是要失败的。辽国曾有个皇帝叫耶律阿保机,雄武一时,夺去燕云十六州,最后还不是烟消云散了。金国完颜晟父子,何等厉害,三次南侵,攻陷宋都,掳走了宋朝两个皇帝,占据了半个江山,结果呢?还不是从中原滚了出去。中央之国,天赋为主,夷狄之患,断难长久,这是什么朝代也变不了的。洪承畴是朝廷重臣,九州人望,竟浑然归顺东虏,自毁名节,实在令人惋惜啊!
对于李自成,通过密云巡抚王则尧拉上关系之后,他的心里觉得扎实了。李自成托人找上门来,说明大顺皇帝对自己的重视,在满朝文武畏闯如虎、谈闯色变的今天,自己心神不惊,确实是格外的幸运了。西安使者已有表示,如果自己能在内应义军中略有贡献,保住北京和宁远的家产当无问题。这叫“附贼”吗?自己不是朱家的子孙,何必为朱家殉难呢?谁知朝中有多少大臣,已在暗中通好了闯王?连秦王朱存枢、晋王朱存桂不也投降了闯王吗?当然,对闯王的施政方针,至今还是一个令人难解的“谜”:“贵贱均田,割富济贫”,包括有功于闯王的富家将领吗?“五年不征赋税”,那朝政开支由何而来?难道还要从天下的富户身上抽血吗?前景也难于把握啊!
吴三桂听了,尽管不完全同意父亲对清廷和多尔衮的看法,但对崇祯皇帝和李自成的分析,使他折服了。特别是对李自成的看法,给了他极大的启示。父亲是精明的,在京师厂、卫暗探的监视下,巧妙地周旋于多疑的帝王身边,不仅取得了中军府都督的地位,而且通好了闯王,这需要多大的胆略和才智啊!在政治漩涡里,赤心直言的人从来都是弱者,历史可能会给他以斑斓的光彩,但现实给他的,只能是结痂的伤痕;而笑脸巧言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历史可能会给他以臭骂,但现实给他的,却是权力和实惠。现实是滚烫的、带血带肉的,而历史呢?只是一页发霉的、冰冷的废纸。在这张发霉的纸上,又都是权势的获得者在书写历史啊!
父亲开拓了一条绝地逢生的路,如果能保住北京、宁远的家产,能保住已有的地位和权势,为什么不可以归顺大顺皇帝呢?历史上许多旧朝的老臣,不都成了新朝的重臣吗?如果改朝换代能像切豆腐一样一刀分明,不留一丝牵连,那几千年的历史又怎么衔接呢?好在自己带兵以来,还没有与闯王对阵厮杀过,在感情上没有什么过节,而自己十多年的辽东抗清史,也许正是闯王所需要的。陈永福、白广恩以败军之将,尚能得到闯王的重用,自己以十万宁远铁骑投资,以辽东江山入股,还怕换不到一个侯爵王位吗?
吴三桂的心,急剧地向李自成一边游移了,靠近了。夜半亥时,当崇祯皇帝对着太监王承恩流泪的时候,吴三桂把话题移到了如何对付崇祯皇帝的谋略上……
两个时辰之后三月一日清晨寅时时分,崇祯皇帝刚刚蒙眬入睡,乾清宫的值班太监跪在暖阁外大声禀奏: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于丑时三刻来到皇极门前,跪请晋见圣上。崇祯皇帝骨碌一下从锦榻上坐起,要跪在门外的太监重复一遍。他心里觉得十分欣慰:吴三桂没有使朕失望啊!他急忙走出暖阁,宫女捧来温汤,他草草漱洗,穿上龙袍之后,便坐在御椅上,等候着吴三桂的到来。
崇祯皇帝近年来,虽然多次嘉奖吴三桂,但召见面晤,这还是第一次。当吴三桂在太监引导下走进乾清宫的刹那间,那魁梧的身躯、那轩昂的神态、那英俊的容貌、那潇洒的举止和那装束整洁的仪表,使崇祯皇帝十分惊讶:多么英俊的将领啊!当吴三桂跪在御案前叩头晋见时,崇祯皇帝急忙走下御台,双手扶起,挽臂走向暖阁一边的紫檀木镶金玉石茶几旁。吴三桂在皇上落座之后,急忙跪倒请罪说:
“罪臣吴三桂,昨天奉诏进京,因体带辽东腥膻之气,衣染战场硝烟之灰,不敢晋见圣上。夜间,臣三次斋浴,以洁其体,以更其衣,今晨迟来请罪,乞圣上宽恕。”
崇祯皇帝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知礼的边将,不禁喜形于色,亲切地说道:
“朕知卿忠耿之心,赐座。”
吴三桂叩头谢恩之后,十分知礼地坐在茶几下方的一个宫凳上。在一阵君慈臣恭的询问、禀奏之后,崇祯皇帝把话拉了正题:
“闯贼猖獗,进犯京师,朕观各镇将领之中,无出卿之上者,特诏卿来京。灭贼之功,如同开疆;拱卫之劳,公侯之赏。望卿勿负朕意。”
吴三桂急忙跪倒禀奏:
“臣乃沙场一武夫,蒙圣上如此垂爱,敢不以肝胆涂地相报。若臣能解圣上疥癖之忧,不枉虚度此生。臣接诏令,即飞马而来,正欲为圣上效命疆场。”
“好,好!有卿如此,朕何忧之有?卿所率宁远铁骑,现居何处?”
“臣所率兵马,住于中军府都督府邸内。”
崇祯皇帝以为吴三桂心情过于激动,没有听清他的问话,便重复问道:
“卿所统率的宁远铁骑,现在何处扎营?”
吴三桂这才抬起头来,大声答道:
“圣上,臣昨日来京,仅带护卫亲兵一百人,现住在中军府都督府邸内。宁远十万铁骑,已在山海关整装待发。”崇祯皇帝“啊”的一声,心里凉了。他向吴三桂看去,那轩昂的神态里含有诡诈,那英俊的脸上泛着狡黠,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着一股捉摸不定的神色。他心里紧张了:这个人也许比吴襄更难斗啊!他立即谨慎起来,连说话也注意分寸了:
“朕诏卿前来勤王,难道你的一百名护卫亲兵就能够破闯贼吗?”
吴三桂并不紧张,语气似乎更为坚定了:
“禀奏圣上。闯贼羽毛已丰,拥兵百万,莫说臣的一百多亲兵不能破贼,就是宁远十万兵马,也未必能一战而胜。”
“卿既明此理,何不挥全数兵马入关?”
“圣上,臣也想朝发而夕至,夕至而深夜破敌。但宁远之师,有的非臣之原属,派系之分,由来已久。松锦战役中,洪承畴以兵部尚书衔兼任蓟辽总督之职,尚不能一统指挥,导致全军败溃,何况臣仅为山海关总兵,何敢举师轻移。圣上,臣是有心而无力啊!”
崇祯皇帝听出来了,吴三桂在拥兵要官。一个月前,他曾想给吴三桂挂个兵部尚书衔。后来,兵部侍郎王家彦从宁远犒军回来,曾上表为吴三桂奏请,他犯疑了,便将此事压了下来。拥兵自重者必有异心,这是需要时时警觉的。但今日形势险恶,只能忍隐不发了。他以关切的口气问道:
“卿还有哪些难处,一并禀奏。”
“圣上明察。军旅征战之事,通常是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宁远惯战骁勇之士卒,都有家室拖累,随军入关,势成累赘,京郊亦无处豢养,必然影响士卒破贼;若弃之辽东,生计失落,势必令士卒牵肠挂肚。臣散其祖上存资二十万银,每人仅得二两。二两碎银,如何买得一条不怕死的性命。臣接诏之后,心急如焚,操之过急,怕士卒哗变;从长计议,恐圣上担忧。圣上,手中无钱,办事就难;囊中无银,难指使人。臣手握兵马而难于施展啊!”
吴三桂连连叩头,额头上透出殷红的血斑。崇祯皇帝心里明白,吴三桂要钱了。而且是吴襄式的要法,是明目张胆的敲诈。看来,不拿出百万巨资,宁远铁骑是不会入关的。事到如今,先渡过这道难关,以后再算这笔账吧!他站了起来,扶起吴三桂,十分信任地宽慰道:
“卿勿悲痛,卿勿悲痛!军饷筹措有误,朕之过也。现已筹措八十万两,尚缺二十万两,近日即可全数筹齐。未识卿面,尚存疑虑;君臣相晤,朕意决矣;三日之内,朕在平台为爱卿送行。”
吴三桂豪情陡发,跪倒发誓:
“臣若有负圣上之托,天诛地灭!臣若不能在京师城下歼灭闯贼,尸骨无存!”
吴三桂离开乾清宫后,崇祯皇帝立即下旨召皇亲左都督田弘遇进宫。为了抓住狡猾的吴三桂,他豁出血本了。
三月二日晚上,田弘遇在府邸大厅里,为了欢迎吴三桂,举行了一个奇特的宴会。
田弘遇是已故田妃的父亲,六十多岁,蓄妓成癖。因田妃才貌俱佳,极会处事,是崇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皇上的恩泽,促成了田府的发迹,其家产之殷富,在皇亲国戚中是无与伦比的。田妃病故之后,崇祯皇帝把往日的宠爱变成了无尽的情思,更加袒护田府,授田弘遇以左都督之职,就是皇上恩眷不绝的佐证。田府权势之大,也是令人生畏的。今晚,拥有巨大财产和权势的田弘遇,突然屈尊宴请吴三桂了,真是一件怪事。
吴三桂接到邀请后,心里十分高兴。田弘遇设宴招待,是他晋见皇上后第一个反应,说明他的身价明显提高了。但吴襄心里十分狐疑:皇上此刻虽然面临着闯王兵临城下的威胁,但对付一个仅有一百多亲兵的入京边将,仍然具有生杀予夺的力量,人到诸事不顺的时候,越容易产生猜疑,何况本来就是一个多疑的帝王。吴襄父子悄悄地猜测着:今晚的宴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宴会呢……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宴会。在田府辉煌的大厅里,在各式彩灯照耀下,在一班女乐的弹奏声中,在美酒佳肴奇香奇味的氛围里,在铺垫的猩红毡毯之上,几十个上下忙碌的角色,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没有一个男人,也没有一个皇亲王公作陪。田弘遇奇特的喜好和风格,一开场就突出地显露出来。魏紫姚黄的田府啊!
吴三桂在锦衣裘袍、倜傥不羁、谈笑风生的田弘遇陪同下,走进了这个女儿的世界,他立即陷入诧异之中。在江南丝竹轻柔缠绵的仙曲里,他觉得四周都有仙女在飘然闪动;一团团摇曳凝聚的秀发,如一朵朵舒展收拢的墨云,一双双晶莹的眼睛,如夜空闪烁嬉戏的星光;逢迎、称颂、敬酒、问候的声波,不绝于耳;起落舒展的衣袖中飞出的温馨奇香,更使他心旌摇**了。这是从未见过的夜宴啊!吴三桂突然清醒了:和田弘遇打交道可要警惕啊!他十分谨慎地应酬着,连往日纵情豪饮的风采,也暗暗地收敛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田弘遇举手微微一挥,音乐停奏了,少女停舞了,一切都似乎凝固了。几个侍女走到大厅一边,拉开了红绒流金的幔帐,二十箱雪白的银两一溜儿显露出来,闪着亮光。田弘遇举杯说道:
“毁家纾难,人人有责。接圣上谕旨,知将军尚缺军饷百万。内库八十万银两,今天已发往宁远,所缺二十万银两,田府倾其所有,如数补齐。请将军检验收讫。”
吴三桂这才明白,今晚的宴会,原来是交割自己所敲定的银两啊,怪不得没有任何人作陪,皇上要老丈人出血,确实是应当秘密进行的。他体谅皇上和田弘遇的苦心,急忙举杯作谢:
“左都督如此慷慨大度,举手解三桂燃眉之急,宁远十万将士,将铭记五内,永世不忘。”
田弘遇微微一笑,对身边一个年龄稍长的侍女说道:
“吩咐总管,速将这二十万银两送往吴府。并代我向中军府吴老将军致意。”
吴三桂高兴了,举起酒杯,与田弘遇拱手为礼,同时饮尽杯中美酒,同时发出朗朗的笑声。笑声刚落,吴三桂陡然醒悟了:险啊,几乎上了这个老家伙的圈套:饷银入府,不就是冒侵私吞吗?他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急忙说道:
“且慢!大人,这二十万两饷银,决不可送进小人府邸。知者谓‘就近交割’,不知者岂不以此定小人‘冒侵私吞’之罪吗?请大人训示贵府总管,把这二十万银两,交于内库,速发宁远。”
田弘遇纵声大笑:
“将军请谅。老夫一时虑事不周,几乎玷污将军的高风亮节,有罪,有罪!将军清明如此,虑事精细如此,实国家之福,可喜可贺啊!”
女乐闻声弹奏起来,乐曲悠扬,八个着装艳丽、发髻高悬、羽衣薄裳、宝月祥云似的江南歌伎,右手执着精巧的袖珍银壶,左手托着玲珑的红玉酒盅,踏着乐曲轻盈而出,边舞边唱,歌声清甜秀美:
三月云,三月雾,三月青草铺满路。一夜东风山关来,绿满丹桂树。云雾有情风有意,但愿春常驻……
歌伎们在飞裙舒袖中,各自巧妙地、举止传情地把八只斟满清酒的红玉酒盘献在吴三桂的面前,恰好组成了一朵梅花。好看极了!
歌舞开始时,吴三桂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对田弘遇这奇特的宴会仍有戒备。但随着乐曲旋律的酥动身骨,随着传情含嗔神态的挑逗心弦,随着那白嫩手臂的轮番刺激,特别是这首新歌对他的巧妙歌颂,他头脑里那根戒备的神经慢慢松弛了,而那些被压抑的多情种子,迅速地苏醒过来。当八只酒盅组成的梅花开在他面前时,酒未醉人,人自醉了。在歌伎们逢迎、赞颂、吹捧、祝福和传情眼神的督促下,豪饮之情勃发了。八盘美酒,一饮而尽。酒盅太小了,酒不过四两啊!
这时,一个幽艳绝色的女子托着一碗醒酒汤出现在大厅里,乐班停止了弹奏,歌伎们匆匆让开,连四周的红烛银光也显得格外辉煌。她,妙龄十七,玉质娉婷,美发如云,额秀颐丰,两眉如黛,双目顾盼有情,眉宇间闪动着迷人的神韵,浅浅的笑意使人销魂落魄。她也许是遵照田弘遇的安排来的,要不,出现的时机为什么这样凑巧?她也许是慕吴三桂的英名而来的,要不,那神情为什么不带一点忧伤?她也许是奉命与慕名两者结合促使的,要不,为什么舞住曲停,众星烘托,而又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她就是历史上小有名气的陈圆圆。这个美丽的、可怜的女子,从这个晚上起,几百年来,被当作吴三桂恶行臭名的诱发物而遭到后人不公正的嘲弄。
陈圆圆走着,想着,宽阔的大厅,沉静的氛围,木然的人群,都像是为她倏然而来的回忆提供了时间和空间:
“太湖边,玉山下,在一个松、竹相映的庭院里,自己降生了。当时也是这样的沉静无声吗?不,妈妈说过,自己是哭叫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许那第一声哭叫,就是自己泪的一生的开始,要不,在童年的记忆里,怎么也忘不了庭院石山旁那丛青青的泪竹呢?……
“酷爱音乐的父亲和通晓诗书的母亲,把他们天赋中最美最佳的骨血精髓传给了自己,对音律的悟性,对诗书的醉性,对棋画的恋性,编织了自己十三年的岁月。若不是父母的潦倒病故,自己也许会成为第二个李清照的。唉!李清照不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吗?……
“三年的歌伎生活啊,喜酒,愁酒,甜酒,苦酒,还有不是酒的酒,自己都喝了。在苏州梨园王国里,自己用泪,用血,用对父母不尽的怀念,用对人间摸不到的爱和推不开的恨,唱出了清越绕梁的歌,把欢乐送给人间,把痛苦留在心头。十六岁时,就与柳如是、董小宛、顾涛、杨宛齐名了。她们都是名妓、娇姬,而自己呢?却成了樊笼里啼血的杜鹃。这是什么样的酒啊?是夜梦送来的‘醒酒汤’吧!
“歌伎是什么?是一种会发出声音的物件啊!如锦,如缎,如猫,如狗,如雨天的蓑衣,如冬天的棉絮,如夏天的一把折扇,是一件满足王侯们千种需要的活物。田弘遇在苏州用五万重金购买了自己,又把自己供养在田府,并让自己熟习已故田妃的种种——田妃的‘德’,田妃的‘容’,田妃的‘言’,田妃的‘工’。田妃的‘工’啊,谁能想得到呢?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去填补田妃死去的空隙,去接续皇上对田妃那种不及泯灭的情愫,以维持田府显赫的皇亲之势吗?这也许是天下最美、最奇、最残酷的买卖吧……
“等啊,等!在这辉煌的又冷得寒心的府邸里,等尽了春夏秋冬。如今又是春天了,春风,春雨,春情,春梦,这桩买卖为什么还不成交呢?莫非闯王东渡黄河,南北夹击的马蹄声,已使倒霉的皇上乱了心,失了性,断了情吗?报应啊,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人间还有使皇上害怕的人啊!可那天外的天真是晴朗的吗?……
“这个人就是吴三桂吗?好一个败东虏王于宁远城下的总兵,好一个英俊的汉子啊!命运又把自己推到这个人的身边。人儿啊,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三丈之遥的猩红毡毯走尽了,陈圆圆收住了跳动的心弦,略施一礼,把“醒酒汤”献在吴三桂的面前:
“奴婢陈圆圆,请将军饮此‘醒酒汤’。”
吴三桂神态木然。他的眼前,除了这个艳丽迷人、神韵可人、情态诱人的女子而外,什么也没有了。“醒酒汤”何用?吴三桂不是酒醉,是色醉啊!
田弘遇看在眼里,纵声大笑。笑声使吴三桂醒悟过来,痴呆之情变为尴尬之态。田弘遇急忙为吴三桂解窘:
“将军海量,何醉之有?圆圆,快为将军弹奏一曲助兴吧!”
吴三桂急忙站起,端起“醒酒汤”,浅浅呷了一口,举起酒杯说道:
“小姐盛情,三桂拜谢了。酒醒矣,三桂借花敬佛,以田老美酒一杯,换小姐仙音一曲。乞万勿推辞!”
陈圆圆以笑作答。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接过侍女送来的琵琶,坐在吴三桂面前,弹唱起来: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这首李清照写的《蝶恋花》,当时十分流行,江南歌伎多唱此歌。陈圆圆今晚以此歌酬于吴三桂,也许因为此歌曲词雅美,也许因为情有所托,也许是要试一试吴三桂的才情。苍天有意,吴三桂在宁远城里蓄养的几个歌伎,也常唱此歌,这就给了吴三桂显露才情的一个时机。
陈圆圆弹唱开始,吴三桂似在揣摩词中的深意,曲中的奥秘,继而神情凝重,似置身于词曲意境之中,惆怅之情,溢于眉宇。词尽曲终,吴三桂唏嘘叹道:
“李清照的这首《蝶恋花》,唱尽了天下女子的一颗惜春伤怀之心,三回九折,实为绝唱。‘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短短十四个字,托出了一个蹙眉忧心的倩影和剪弄灯光的哀怨情状,真是伸手可着矣!此歌难得,此人难得,能与李清照心心相通的歌者更难得啊!噢,小姐,你的泪珠,已经滴湿了锦弦……”
陈圆圆确实是泪湿锦弦了。是为李清照的忧伤而流,还是为自己遇到知音而流?是苦泪,还是喜泪?她嫣然一笑,向吴三桂偷偷一瞥,轻盈地离开了。啊,陈圆圆的春心动了。
陈圆圆的歌声仍在梁间缭绕,田弘遇说话了……更鼓敲响了三更。
陈圆圆的倩影仍在吴三桂的心头闪动,吴三桂说话了……更鼓敲响了四更。
五更时分,田弘遇用宝马香车把陈圆圆送进吴襄的府邸。田府里奇特的夜宴,结束在吴三桂的红绫鸳鸯锦帐里……
看错了人的陈圆圆啊!
两天之后,三月五日,崇祯皇帝在平台召见吴三桂,赐蟒玉、尚方剑,封平西伯。吴三桂成了明朝总兵中封为伯爵的第一人。在吴三桂跪拜领封的时候,崇祯皇帝突然问道:
“卿可知朕封你为平西伯的深意吗?”
“以辽东之师,平西犯之贼。”
崇祯皇帝欣然点头:
“卿可与陈圆圆并马而行,马上新婚,亦是人间趣事。”
吴三桂猛醒过来:险些色迷心窍啊!他太了解皇上了,若真的带陈圆圆并马而行,恐怕连北京城也出不去啊!他急忙叩头禀奏:
“圣上,臣不敢忘恩负义,更不敢因私废公。临阵破敌,不带家室。臣已将陈圆圆留在京师了。”
“这样合适吗?”
“圣上,五天之后,臣将率宁远铁骑入关,列阵京师,歼灭闯贼!”
崇祯皇帝满意地笑了。他刚要赞扬吴三桂几句,太监王承恩神情紧张地把一份塘报呈给皇上:代州失守,总兵周遇吉在宁武关被闯王用乱箭射杀了……
崇祯皇帝的脸色陡然变白了,吴三桂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