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西安,“逆天作乱”的闯贼北京,“天纵英明”的崇祯(1 / 1)

崇祯十七年(1644 年)二月初一,西安北门外的校场四周,旌旗蔽野,马嘶如雷,鼓声喧天,号角动地,几十万骁勇将士,披甲戴胄,佩剑执戈,分中吉、左幅、右翼、前锋、后劲五营,列队于校场和校场四周的田野里。大顺的黄龙大旗,长二丈八尺,宽一丈八尺,飘扬在校场阅兵台前的百尺竿头,劲风吹拂,金丝绣成的黄色巨龙腾空飞舞,在晴空与晨光中闪着亮光,异常威武雄壮。黄龙旗前,按营制规定的前黑、后黄、左白、右红、中青的日月龙凤帜,遍插田野,形成了旌旗的海洋,在晨风中“呼呼”作响,如海涛涌起,使人感到激励和振奋。从西安皇城的大元帅府到西安北门外校场十多里的大道上,几十万夹道伫立的兵马,鸦雀无声,庄穆地等待着大顺皇帝李自成的到来,宣告一个重要时刻的开始。

大顺军各营的正副统帅,都是跟随李自成揭竿起义、在血泊中滚了十多年的老兵,如田见秀、李过、刘芳亮、袁宗第、郝摇旗、马世耀等。他们都有着极为艰难的经历和深沉的情感,看到今天这样的场景,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郝摇旗、袁宗第、刘芳亮、马世耀等,竟然控制不住沸腾的**,低声泣咽起来。他们身边的小将亲兵,都有着同他们一样深的感情,也都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谁没有一本艰难困苦、死里挣扎、马上搏斗,把生命扔出去又捡了回来的血火战斗史?谁身边没有倒下几十个、几百个难忘的亲人、兄弟和伙伴?今天,欢乐和怀念,喜悦和哀思搅在一起,在他们心里翻涌着,直涌到嗓子眼儿里。感情的传染有时会产生奇异的功能和效果,几个大将默默的泪水和低咽,很快使那些参加义军时间较长的小校士兵也激动起来。他们有的流泪,有的紧咬牙关,有的握紧手中的刀剑,有的把胸中的英烈之气提到胸口,都准备在闯王下达向北京进军的命令之后,便提枪跃马,勇往直前,不攻破北京,死不回头。

士气高涨到饱和的程度,便出现了奇异的沉默。十多里大道两侧的几十万兵马,没有谈笑,没有马嘶。真是令人战栗的沉默啊!

卯时正点,西安北门城楼响起三声剧烈的炮声,预告这庄严时刻的即将到来。大顺皇帝李自成,身穿紧袖衮龙战袍,头戴青绒绣金战帽,下跨乌龙驹,在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顾恩君和三百多亲兵的簇拥下,出大元帅府,向城外的校场走来。夹道伫立的几十万兵马和簇拥在大道两旁的关中父老,淤积在心中的**爆发了,“闯王万岁”、“永昌皇帝万岁”、“大顺万岁”的欢呼声,随着李自成的到来,一波一浪地涌腾起来,直扑校场。半个时辰内,不停不歇,声势越来越激昂,如春雷滚动,震动了关中的大地、天空,震动了渭水、黄河……

风雷动,一条巨龙就要飞腾了。

李自成在阅兵台上,宣布了全军向北京进军的命令。刘宗敏重申了大顺军的军纪军法,右军师李岩宣读了伐明《檄文》。在沿途十多里依次响起的火炮声、欢呼声、马嘶声中,大顺军排山倒海的金戈铁马,以李双喜、田见秀、李过为三路先锋,从西安出发,向明朝的心脏北京城开始了冲击。

李自成向北京的进军,在军事上,政治上,策略上,都做了充分的准备,都是针对明朝的弊端、时代的要求而发的。在军事上,经过整顿和训练,他已拥有骑兵六十万,步兵四十万,这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是明朝无力抵抗的;在政治上,他发布文告,公开提出“贵贱均田,割富济贫”的纲领和“五年不征赋税,休养生息”、“一不准杀伤百姓,二不准**妇女,三不准焚烧房屋”等具体政策和措施,以满足广大农民的要求和希望;在策略上,右军师李岩为李自成代撰的伐明《檄文》,集中表现了大顺政权上层领导聪睿的智慧和政治上的成熟。

这篇《檄文》中写道:

……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营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贿通官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神宗,闾左之脂膏殆尽。公侯皆食肉纨袴,而倚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豕,而资为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非常聪明。大顺皇帝李自成给崇祯留下了一点面子,把打击的重点,放在明朝朝廷的中枢——宦官和特务组织厂、卫的身上。这固然反映了李岩等对皇权敬重未泯的态度,但也公正地评价了并非荒**无能的崇祯。这对争取明朝上层官员的归顺是十分有益的,他们懂得分别看待,分别对待明朝的官员了。

这篇《檄文》中写道:

……凡兹百工,勉保乃僻,绵商孙之厚禄,赓嘉宾之庥声。克殚厥猷,臣谊靡忒……臣其慎哉,尚效忠于君父,广贻谷于身家……

说得多么明白啊!为了消除明朝各地官员的疑虑,李自成特意将投降的明朝藩王——秦王朱存枢带在身边,封以权将军,让其参议其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自成这些正确的政策和策略,立即受到广大人民的竭诚欢迎,极大地支持了李自成领导的进军。当大顺军渡过黄河以后,队伍所到之处,人民壶浆竞迎,有的府县的农民,揭竿而起,杀死知府县令,夺印送款,迎接义军。

就在大顺军誓师东征离开西安的这一天下午,却发生了李自成遇刺未遂的事件:

这一天午后未时,李自成偕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行至灞桥桥头,突然从桥下蹿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护驾亲兵不及拦阻,那少年直奔李自成马前,挥手扔出一把匕首,直向李自成刺去。李自成在仓促之间,挥起手中的马鞭,打落了距离面额只有一尺的匕首。护驾亲兵同时擒拿了刺客,李岩也在同时跳下马鞍,拾起匕首一看,是用剧毒浸泡过的,冷汗一涌而出,失声说了一句:

“毒刀!”

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都跳下马来。那少年并不惧怯,反而破口大骂:

“荆柯刺秦,搏浪飞锤,毒刀恨不能杀死你这逆天作乱的闯贼……”

擒拿刺客的两个亲兵,一个用帽子堵住了刺客的嘴,一个用刀背猛拍刺客的后背。李自成挥手制止,他勒住马头,端详着这个少年,笑着问道:

“听你的口气,不像是农家子弟,小小年纪,胆量倒不小。你为何如此痛恨我李自成?”

刺客朝李自成唾了一口:

“呸!反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毒刀未中,算你闯贼命大。”

“你是谁家子弟?”

刺客未及回答,却被牛金星认出来了:

“你,是秦王存枢的公子!”

刺客并不害怕,反而高声喊道:

“秦王存枢老狗,认贼作父,辱没祖宗,我与老狗父子之情已绝。闯贼,杀剐由你,可北京城,你是进不了的。”

牛金星觉得这次行刺,可能与秦王存枢有关。要不,他的儿子怎么能知道闯王东征必过灞桥呢?他转身走到李自成马前,低声说道:

“顺藤摸瓜,抓起来严刑审讯……”

李自成挥手制止了牛金星,然后提马前进几步,走到刺客面前,俯身温和地说道:

“你的年龄还小,不懂得这些。你的祖先朱洪武,也像我现时一样,用金戈铁马登上了皇位。你们朱家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是因为你近几代的祖先作孽太多了,老百姓恨他们,所以要把崇祯拉下马。有朝一日,我李自成如果也像你的祖先那样祸害百姓,老百姓也会把我拉下马的。”

刺客愣住了,不再谩骂了。

李自成命令亲兵:

“放开他,让他走!”

亲兵迟疑一阵,用力把刺客向河边一推,放开了他。可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并不逃走。

李自成提马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勒住马头,转身叮咛刺客说:

“不要再回秦王府了。秦王如果知道你挥刀行刺,不会饶恕你的。到民间藏身去吧!我李自成一定会打进北京的。”说完,他招呼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上马。他们并马而行。李自成诚挚地说道:

“此事与秦王存枢无关。以后谁也不要提及,就算没有发生这一件事。”

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都应诺深思,李岩慨然地说了一句:

“北京城门,已经向陛下敞开了!”

传说在李自成退出北京、重返关中之后,秦王存枢离开了义军,向清廷称了臣,而他的这个儿子,却在关中参加了败退的义军,成了李自成麾下一个勇敢的小校。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清代的史官,摒弃了这件事情,没有写进他们的《英烈传》里。

大顺军于二月初三在龙门渡黄河,明朝大同总兵姜瓖在黄河岸边未战即降。大顺军几乎未经激烈的战斗,就占领了河津、静乐、平阳、河曲、阳曲等城,于二月八日攻占太原。太原巡抚蔡懋德战死,明朝藩王——晋王朱求桂出宫投降。李自成在五天之内,席卷了山西大部,闯开了北京的西面屏障。

此刻,北京城里的崇祯皇帝,才知道李自成已经渡过黄河了。

二月十一日,焦急不安的崇祯皇帝,终于看到了宁武关总兵周遇告飞马送来的塘报和李自成发布的《檄文》。太原失守,蔡懋德阵亡,朱求桂投降……他一股怒气塞胸,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地跌倒在御椅上,塘报脱手而落,在御案边打了一个急旋,然后慢慢落在红木御台下。跪在御案前的秉笔太监王承恩,顾不得飘落的塘报,也顾不得太监不许登上御台的森严朝规,急忙扑上前去,扶住了几乎跌倒的崇祯皇帝。值班的宫女害怕得一声惊叫,使后屋里的宫女纷乱跑出,神色惊慌得不知所措,乾清宫顿时乱作一团。也多亏那个宫女的一声惊叫,才使崇祯皇帝清醒过来。他看到跪在御椅周围的王承恩和宫女们,个个都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用微微的、罕见的笑容宽恕他们。但微笑刚一出现,他的泪水却禁不住地滚落下来。两个年龄稍长的宫女,不知为何,也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她们搀扶起崇祯皇帝,崇祯也没有拒绝,顺从地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向暖阁走去。他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了,如同他的王朝一样,经过二百七十七个春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崇祯皇帝无力地倚在暖阁里御榻的龙凤锦缎软垫上,目光恍惚地看着王承恩跪在脚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他微微地摇了一下头,轻声说道:

“不要请御医,不要告知皇后和袁妃,不准一字一句泄出乾清宫……让她们都到后屋去!”

王承恩叩头领旨,宫女们轻步离去了,暖阁里只剩下崇祯和王承恩两个人。崇祯闭着眼睛,像在安静地休息着,王承恩弯着身躯,像在专心地陪伴着。其实,他主仆两人的心,都在急剧地思索着。

王承恩看得清楚,眼前这个皇帝,真的有些垮了。往日那矜持、庄严、令人生畏的仪态,此刻已**然无存。两只眼角的鱼尾皱纹已向耳边伸展;两腮的肌肉更加干瘪下陷,拉长了那颇为英俊的脸型;额头上的抬头纹,更显得深了,长了;紧闭着的眼睛,像是落下了人生的帷幕,收回了血肉之躯的生气和活力。如果不是穿着衮花龙袍,不是倚着龙凤锦垫,不是居于堂皇的乾清宫,谁还能相信这就是当今的皇上呢?老了,这个年仅三十二岁的帝王!垮了,这个十七年来一直自命不凡的“中兴之主”!一种苍凉悲寂之感涌上王承恩的心头,他眼湿鼻酸了。

崇祯皇帝虽然闭着眼睛,但胸口却像堵着一块有棱带角的青砖!他完全明白了,自己近几年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来到了。李自成啊,这个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贼子!

自己十七年的励精图治,换来什么呢?是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啊!

自己十七年来,凡事躬亲,废寝忘食,不迷恋女色,不贪杯使酒,不敢稍有放纵,可为什么不能感动上苍呢?上苍啊,是朕有负于你?还是你有负于朕呢?

自己十七年来,用尽了全部精力,耗尽了内库的银两,一次又一次地增征赋税,甚至厚着脸皮向皇亲国戚求措军饷,养活的一百多万将领士卒,为什么竟是这样的不中用呢?

崇祯皇帝闭着眼睛,痛苦地自怨自艾着,他解不开这乱麻搅结的死扣,可他咒骂的闯贼却递给他一把解开死扣的剪刀。神差鬼使地使他想起了李自成发出的《檄文》:

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营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他突然感到一阵宽慰:闯贼知我,群臣误我,这也许是十七年来废弛纲纪的根源啊!

他顺着李自成的《檄文》想下去:

公侯皆食肉纨袴,而倚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豕,而资为耳目。

想到这里,那些死去的、离去的内阁辅臣,傅宗龙、薛国观、杨嗣昌、周延儒、温体仁等,一个一个地从他心头闪过。他突然觉得这些曾被自己赏识的股肱大臣,怎么都变成了形象猥琐、呆头呆脑、面目狰狞的怪物?闯贼说得对啊,自己把这些“食龁糠”之徒,视为心腹耳目,能不招致今日之祸吗?

当他想到李自成《檄文》中“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这样几句话时,他的心颤栗了:“狱囚”谁拘?不就是自己直接掌握的厂、卫吗?“征敛”谁开?不就是自己朱笔御批的吗?“士无报礼之心”,是在煽动天下的读书人造反,而“民有偕亡之恨”,简直是向自己索讨性命了。

李自成的铁锤最后还是砸在崇祯皇帝的头上,他坐不住了。一种困兽犹斗的意识和本能发作起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闯贼啊,现时只有拼个死活了。

崇祯皇帝一下睁开眼睛,眼前空落落的,只有王承恩泪水满面地弯腰侍候着。他要和李自成拼个死活的锐气突然减弱了:还得依靠内阁辅臣啊,特别在这危急存亡之秋,是逞不得半点能的。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传旨下去,明晨卯时,朕要在平台召对群臣。”

夜色降临在乾清宫,又是一个焦急不安的夜晚……

二月十二日清晨,天色阴暗。因为夜半落了一场蒙蒙小雨,在皇宫的甬道、台阶和青砖铺垫的庭院里、广场上,结了一层晶亮的薄冰。冷风飕飕的清晨啊!

内阁辅臣陈演、魏德藻、丘瑜、范景文、方岳贡,太常寺卿吴麟征、新任中军府都督吴襄和六部尚书、侍郎三十余人,在皇极门会齐之后,默默无语地向右后门内的平台走来。局势令他们的心里惴惴不安,加上今晨皇上的集体召对,不知今天的倒霉运,又要落在谁的头上,就都更加惴惴不安了。年老的首辅陈演,从昨天午后得知太原失守的消息后,害怕得一夜没有睡好觉,尽做噩梦,此刻的神志更加恍惚,当走下皇极门内青砖铺垫的长坡时,脚下一滑,着实跌了一个屁墩儿,滑动足有五尺之远。多亏他在朝袍之内穿了一条厚厚的棉裤,更得济于他身躯的瘦小单薄,才没有跌伤筋骨。被同僚搀扶起来之后,他试了一下腿脚,移动如常。但当走进右后门时,他头脑里忽然闪出一个奇特的想法:如果刚才那一跤摔得爬不起来就好了,为什么自己在跌倒时不用一点力气,使坐骨摔折呢?

卯时刚到,应召的朝臣准时走进了平台,依次恭立在自己以往的位置上。平台地势居高,雨后的冷风一吹,几个体弱的老臣伤风感冒了,连连打着喷嚏。站在台阶上的两个太监,用皱着眉头的冰冷目光盯着打喷嚏的老臣,似乎在说:真是不识时务的倒霉蛋啊!

突然,建极殿前传来尖细高扬的“迎驾”声,朝臣们赶忙跪倒在地。神情疲惫的崇祯皇帝,双手捂着镶有琥珀、罩有绣龙红绒的精巧手炉,强打精神,在王承恩的侍奉下走上。为了这次极其重要的召对,崇祯皇帝一夜没有休息,费尽心机地思索着如何应付眼前出现的危机。他压下对一些大臣的不满,忍住了对内阁首辅陈演、魏德藻的愤怒,决定以优容的态度,与朝臣们和衷共济,渡过这一难关。他决定紧紧抓住新任的中军府都督吴襄,调吴三桂的宁远铁骑来拱卫京师。“撤卫内徙”的议案,该是决断的时候了。

崇祯皇帝毕竟是一个有心“中兴”、无力回天的悲剧帝王,他还没有完全失去一个常人所具有的“歉疚”之心:国事弄到这样的地步,不能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臣子的身上。人们心里都有一杆秤,文过饰非,只能招来轻蔑;诿过于人,只能招来怨恨。只有知错罪己,才能赢得人心。厄运临头,国将不国,谁首负其责?是自己,是自己这个不中用的皇帝。深夜子时以后,他伏在御案的灯光下,十分认真地写出了历史上不多见的,却不为后人重视的《罪己诏》。

此刻,崇祯皇帝落座在平台的御椅上,看着面前跪拜的朝臣,他特意在人群中寻索吴襄,果然在后一行的中间,发现了这个新任的中军府都督。他的心宽慰了,用略带有沙哑的声音说道:

“平身!”

群臣叩头起立,抬头向皇上看去,皇上确实比前日更加消瘦了。

在群臣的沉默中,崇祯皇帝说话了:

“闯贼东渡,太原陷落。国事糜烂至此,朕不怨天尤人,只怨朕德薄才疏,驭宇无术,上负祖宗之托,下愧黎庶之望,其罪朕当自负。今特下‘罪己诏’,颁行天下,以告群臣黎庶。”

群臣听到“罪己诏”三字,十分震惊,“哗啦”一下,一齐向崇祯跪倒。王承恩接过皇上手中的诏书,向前走了三步,向皇天后土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然后站起,用庄穆、苍凉、节奏分明的声音读起了《罪己诏》:

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旰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灾害频仍,寇氛日炽,忘累世之豢养,肆廿载之凶残。赦之益骄,抚而辄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罪非朕躬,谁任其咎?所以使民罹锋镝、陷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者,皆朕之过也……

群臣中有人发出抽泣的声音,崇祯皇帝抬头看去,是内阁辅臣范景文、户部尚书倪玉璐、左都御史李邦华。这三个白发苍苍的老臣,以额触地,忍痛泣咽,使崇祯格外感动,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了。王承恩似乎感觉到皇上的情绪已经有了变化,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了:

……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磬,田野污菜,望烟火而凄声,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荐至,师旅所至,疫疠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鲜廉,言官首窜,而议不清,武将骄庸,而功不奏,皆由朕抚驭失道,诚感未孚……

王承恩泪流满面,声音悲凄,不能卒读。他仰天而唏嘘,稳定了一下情绪,狠狠咽下了几口虚气,才没有哭出声来。群臣中许多人,也许悲哀更深,难以抑制,放声痛哭了,平台上突然掀起了一阵悲啼。崇祯皇帝也忍不住了,他以袖掩面,侧身伏椅,虽未哭出声来,但两肩的**,比哭声更为瘆人。王承恩强忍悲痛,集中全部精力,加快节奏地读了下去:

……中夜以思,局蹐无地。朕自今痛加创艾,深省厥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至于罪废诸臣,有公忠正直、廉洁才干、尚堪策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确核推用。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返,许赦罪立功。能擒斩闯献,仍予封侯之赏……

随着王承恩激越的情感和有力的语气,崇祯皇帝抬起头来,寻索群臣的反应。他的臣子们都似乎沉浸在悲痛之中,对他今后的打算和许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心不安起来。这时,王承恩悲壮的声音响起了:

呜呼!忠臣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尚怀祖宗之厚泽,助成底定之元功,克免厥愆,历告朕意。

《罪己诏》读完了,抽泣呜咽声也停止了,平台上出现了离奇的沉静。蒙蒙细雨又下了起来,朝臣们仍然俯首触地,像是不曾警觉一样。朝臣仍是极度的痛心呢,还是羞愧难言呢,抑或是思谋破敌之策呢?崇祯皇帝纳闷了。连王承恩也觉得离奇的令人心寒了。

平心据实而论,崇祯皇帝的这篇《罪己诏》,还是说得过去的。他对朝廷的腐败,并没有隐瞒,对天下黎庶的压榨和罪行,并没有推诿。作为一个帝王,敢用这样的文字告知群臣,颁行天下,也算是难得的坦率了。至于这篇《罪己诏》的后半部的许诺和希望,不仅是痴人说梦,而且是自欺欺人了。

他的群臣们,除少数几个人外,大多数人并没有认真去听。内阁主要辅臣陈演、魏德藻,从进入平台的时候起,就在琢磨自己今后的出路,听诏时的跪倒俯首,正好给了他们一个从容思索的时机。只是在有的大臣痛哭的时候,他们也大哭几声,以掩人耳目。他们断定,无论皇上如何“天纵英明”,是决不会分出哭声的真假的。就是在认真听诏的大臣中间,也有像吴襄那样的老狐狸,在捕捉皇上《罪己诏》中的一字一句,思谋着如何敲崇祯皇帝的竹杠。

崇祯皇帝忍耐不住了。他站起来,语气温和但含意强硬地说道:

“国事至此,朕不愿听你们的哭声,也不愿看你们的沉默,更不愿大明的朝臣做女儿之态。都抬起头,站起来!如卿等无破敌之策,朕将亲率卿等与闯贼决一死战,与卿等共同暴死沙场!魏德藻,你身为首辅兼任兵部尚书,难道无一言奏闻吗?”

魏德藻两腿一软,跪倒在地,急忙禀奏:

“臣身为辅臣,愚鲁误国,有负圣上之托,罪当万死。今太原已陷,北路大同、宣府,南路真定、保定,均已首当其冲。请圣上速敕全国各地兵马勤王,驰援大、宣、真、保。并拨发内库银两,犒劳勤王将士。若大、宣、真、保四镇能够挫敌锐锋,则京师无虞矣!”

魏德藻这段参奏,原本就是搪塞应付,气得崇祯皇帝脸色苍白。他本想立即将魏德藻拿下法办,但考虑到自己刚刚颁发了《罪己诏》,便把心中的愤怒强压下去。就在这时,内阁辅臣丘瑜跨出一步,直指魏德藻:

“当此主忧臣辱之时,魏大人发此宏论,是真的为君分忧吗?‘调兵驰援’,兵出何处?‘拨款劳军’,款从何来?魏大人身为辅臣兼兵部尚书,为何不细奏明言?如此巧言误国,不知出于何意?”

魏德藻被丘瑜击中了要害,不敢反驳,抬头偷看皇上一眼。崇祯正在以厌烦的目光注视他,他不禁冷汗涌出,浑身战栗起来。

丘瑜跨前两步,跪倒禀奏:

“臣奏请圣上,立即恩准前日蓟辽总兵王永吉之所奏,速调宁远铁骑,回京拒贼。除此而外,恐再无良策了。”

丘瑜说出了皇上昨夜思谋的决策,崇祯心里十分高兴。他抬头向吴襄看去,吴襄昂首挺胸,大有一跃而出、自任重命之势。他睁大眼睛等待着,但吴襄未再做任何表示。而大学士兼户部尚书陈演却气势汹汹地大声禀奏:

“臣启奏圣上。闯贼渡河而东,太原失守,贼势猖獗,实在是心腹之大患。但臣以为:大同、宣府、真定、保定四镇,城郭坚固,防御完备,将士忠勇可信,定能挫贼锐气,阻贼东来。况且京师尚有六营精兵,足以制敌。如果依丘大人所奏,调宁远吴三桂将军拱卫京师,则东虏鞑子,势必乘虚而入,山海关外,国家将无寸土矣!无故弃地三百里,臣身为内阁辅臣,实在不敢苟同。”

陈演所奏,抨击了丘瑜,打击的却是崇祯皇帝。崇祯心里震怒了!半个月前,王永吉奏请“撤卫内徙”,以宁远十万铁骑拱卫京师,自己本已依其所奏,在召集阁臣商议时,就是被陈演这一套理由给搅黄了,以致今日捉襟见肘,困坐京师。这样误国的首辅重臣,还能容他占据要津,尸位素餐吗?他正在思索抉择之际,太常寺卿吴麟征参奏了:

“在京师岌岌可危之际,陈大人身为首辅,竟以不变之策应万变,实在令人惊讶不迭。现时,贼我之势,洞若观火,陕督孙传庭阵亡,襄师左良玉远避九江,大同、宣府、真定、保定四镇,除宁武关周遇吉将军还有几分战斗力外,还有哪个将领巡抚,能与闯贼抗衡?以往我们的失败,不在于闯贼的狡诈骁勇,更不在于圣上的决策不周,而在于辅臣大人的自欺欺人,看高自己,看轻流贼。圣上,臣冒死断言,今日能制闯贼者,惟吴三桂将军。请圣上速调宁远铁骑驻于山海关,可先发五万劲旅,西行扼贼,使贼不敢侵扰京师;以五万兵马据山海关而东西两顾。万一京师有惊,山海关五万兵马,可朝发而夕至,京师万全矣!”

陈演气急,攘臂叱道:

“黄口竖子,胡说八道!”

吴麟征亦不相让,举指反讥:

“白毛老朽,蔽上误国!”

陈演和吴麟征的追随者、同情者都投入争论,互相指摘,平台立即纷乱起来。崇祯皇帝十分注意吴襄的态度,但吴襄置身事外,不置一语。崇祯皇帝在愤怒与失望中,把手中的火炉摔向青砖地上。在琥珀的粉碎声中,踩着飞溅的火星,拂袖离开了平台。

朝臣们惊呆了,争执也立即平息了,护驾御林军神奇地出现在平台四周。争执的双方失魂落魄地跪倒在青砖地上。他们闯祸了,等待着皇上的发落。

半个时辰之后,离奇的事情出现了。王承恩来到平台,传达了崇祯皇帝的谕示:

平台召对,朝臣各抒己见,言而无隐,朕心甚慰。意见相左而进行争执,乃为臣下忠国尽职之道,朕心尤喜。着卿等各归其职,再思良策,随时奏朕以闻。特召中军府都督吴襄,于午后未时趋乾清宫晋见……

朝臣们遇此大赦,如死里逃生,急忙叩头谢恩,然后急忙离去。有几位老臣,因跪的时间太长了,在遇赦站起之后,腿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吴襄奉旨谢恩。他默默在想:

“这是决定身家性命的关键时刻啊!”

平台召对的结果,使崇祯皇帝看清了一个问题:除调宁远铁骑入关拱卫京师而外,再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但他觉得陈演的话也有道理,无故丢弃关外三百里土地,是会招惹国人咒骂的。如果不是害怕这个,自己早就与东虏议和了。他思之再三,时局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在外寇与内贼之间,也只能取一头舍一头了。江山失于闯贼,将会永劫不复;三百里土地失于东虏,也许还有讨回的一天,就是永远沦于东虏之手,也是癖疥之疾。但在平台召对的整个过程中,吴襄一直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关外即将丢弃的三百里土地,大部分是吴襄在辽东的家产,不经吴襄赞同,调吴三桂入关的谕示也是行不通的,弄得不好,还会酿成变故。他决定单独召见吴襄,摸一摸这个新任中军府都督的底牌,以便采取对策,或以利诱之,或以法制之。总之,他要抓住吴襄,非把宁远铁骑调到京师不可。

平台召对,同样给了吴襄一个揣摸崇祯皇帝的极好时机。他在一个时辰的冷眼旁观中,十分敏锐地感觉到,李自成的力量已经超过崇祯皇帝了。一个月来,他经过中间人已经和李自成搭上了线,虽然还没有和西安来的使者见面,但李自成赠送的珠宝玉器,都证明中间人没有欺骗自己。当然,他也清楚,李自成的着眼点是宁远的十万铁骑。在这风云变幻的时刻,如何做好这一桩买卖,可真要看自己的本领了。

他也看透了崇祯皇帝。这个自命不凡的帝王,已经扔掉了“中兴之主”的幻想,要在宋朝皇帝赵构的路上向前走了,现时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只有依靠宁远铁骑,才能维持这摇摇欲坠的朝廷。现在不是十三年前自己向崇祯请求饶命的年月,而是崇祯向自己求助保命的时候,主动权操在自己手里。有求于自己的买卖总是好做的。当然,他也明白,此刻自己的生命和在北京的财产,仍然掌握在崇祯的手心,但皇上不到完全绝望的时候,决不会轻易翻过脸皮的。今天平台召对,陈演和吴麟征目无君父,不也平安无事吗?一个临近亡国的君王,有时连一个平民百姓都不如啊!

午后未时,崇祯皇帝和吴襄在乾清宫开始了君臣会谈,只有王承恩一人侍奉。在一番亲切的叩见、祝福、赐坐、问候之后,崇祯皇帝开始试探了:

“今天平台召对,群情激昂,惟卿未置一词。何也?”

吴襄恭顺谦逊地答道:

“臣人微言轻,何敢在君父面前浪语雌黄。蒙圣上垂爱,令臣列于召对之中,已使吴门生辉,永世难忘。”

崇祯皇帝感到十分满意:这是一个好的征兆啊!

“卿对首辅魏德藻和太常寺卿吴麟征之所奏是何看法?朕愿听卿一裁。”

“蒙圣上垂问。臣的回答若有悖圣意,乞圣上开恩宽恕。”吴襄首先筑起一道保护堤,等待着崇祯皇帝的认可。

“这个自然,卿勿疑虑。”

“圣上英明天纵,近几年来,曾几次断然阻止内阁首辅暗地与东虏议和,赢得了朝野臣民的交口赞誉。太常寺卿吴大人之所奏,臣实在不敢苟同。祖宗之地,尺寸不可弃,臣赞赏首辅陈大人忠君爱国之奏请。”

崇祯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想到,一谈入正题,吴襄就摆出一副不买账的架势,心里十分不悦,但还是忍着性子,委婉地说道:

“太原失守,贼势甚迫。吴麟征忠心为国,特献此策,苦心可嘉。同时,他寄希望于爱卿之子吴三桂将军,足见诸臣对爱卿父子殷望之深,依赖之大,其意也是值得嘉许的。朝臣如此,朕料吴三桂将军,必有良策,制服闯贼。”

吴襄听得出,皇上遇樵绕道了。这个态度是十多年来不曾有过的。他要再试一试崇祯皇帝的耐性,便佯装不知地说道:

“太常寺卿吴大人,当然是出于一片忠心,也是出于对臣父子的厚爱,臣感激不尽。但吴大人对闯贼行踪的判断,未必十分准确。臣揣摸闯贼占据晋省之后,未必敢于进犯京师……”

“这是为何?卿详言之。”

“臣认为,闯贼占据太原之后,必然大力经营,使秦、晋、豫、楚连成一片,先使脚跟站稳,然后才能伸出拳头。闯贼即使来犯,也只能是派出先头部队试探虚实而已。如洪水冲堤,若我堤防决口,则洪水泛滥成灾;若我堤防坚固,则洪水折流他去。所以,有大同、宣府、真定、保定四镇屏障,京畿可保无虞。太常寺卿吴大人之所奏,乃怯敌庸扰之言。”

崇祯皇帝望着吴襄,露出诡秘的微笑,一股令人生畏的杀机从微笑中显露出来:

“爱卿久居北京,没有想到对闯贼行踪的判断,竟然如此把握在胸。”

吴襄从皇上的微笑中察觉了杀机,从几句赞赏的话里,预感到阴森的冷意。他知道该落帆转舵,放出钓鱼的诱饵了:

“圣上,臣以上所奏,只是按常理揣摸。但闯贼为人胆大狡诈,也有可能铤而走险。若闯贼敢于进犯京师,臣子吴三桂必生擒闯贼,献于陛下。”

吴襄这个弯子转得太快了,使崇祯皇帝觉得十分突然。他怕自己听错了,便追问了一句:

“这可是真的?”

“臣怎敢欺蒙圣上。”

崇祯心里十分高兴:吴襄就范了。他笑容泛起,口气温和亲切地问道:

“闯贼已拥有百万之众,又是骄横之师。卿言之何意?”

“圣上,非臣浪语狂言,兵与兵不同啊!闯贼拥兵号称百万,实不过数万精锐之众耳。之所以能够横行中原,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没有与宁远铁骑交过手。近几年来,朝廷派往剿贼之兵,是无制之兵,是一群豆腐兵,见到闯贼兵马,不战即降,有的甚至没有看见闯贼兵马,便闻风而降。我派去五千,他投降五千,贼增加五千;我派出一万,他投降一万,贼增加一万。遂使闯贼气势日炽,我军日益衰弱。闯贼兵源取于我,武器取于我,粮秣取于我,朝廷近年来征收的‘剿饷’,全部由各地总兵、巡抚之手,养活了闯贼的兵马。故而闯贼是越剿越多,愈剿愈强,屡胜而骄,屡骄而狂。就拿朱仙镇战役来说吧,左良玉可算是英勇善战、富有经验的统帅,为什么一败涂地呢?就败在他手下的士兵上。他手下的士兵,都是由各地收拢来的,抓来的,捆绑来的,一遇战阵,十之八九降了闯贼。一个再有本事的统帅,不也是白费劲吗?再拿前几个月的郏县战役来说,秦督孙传庭,可谓熟读兵书,久经战阵,但在郏县一与闯贼接战,便全军覆灭。原因何在?秦督孙传庭手下之兵,都是陕西士卒,一闻闯贼之名,十之八九,反戈投敌。秦督纵有天大本领,也不能一人御贼百万之众啊!若以宁远之兵剿贼,情况就断不会如此了。”

崇祯皇帝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经过战阵的人,他登极十七年来,虽然年年都在打仗,但他只是身居乾清宫,凭着塘报指挥战争。纸上谈兵,也使他学会了许多关于战争的军事术语和空谈的知识,如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料敌等等,但他连一个哨总、游骑也没有见过,哪里知道战场上的硝烟、风雨、血泊和死尸!吴襄这一通关于士兵的论述,简直使他目瞪口呆了,特别是关于“豆腐兵”的说法,使他感到新鲜而气恼。战争的胜负,原来决定于那些执矛操刀的士卒啊!他急切地问道:

“爱卿父子之兵有多少人?”

吴襄突然跪倒称罪,崇祯皇帝更加糊涂了。

“圣上,臣罪该万死!宁远铁骑,号称十万,按册只有八万,核实人头,只有三万多人……”

崇祯惊骇失色了。三万人?不是一直按十万兵马领取粮饷吗?而且领了十多年。这,这不是在说梦话吧!他的头脑“嗡”地一下大了。

吴襄从容说道:

“圣上不必惊骇,没有粮饷是养不住兵马。这种吃空名额的办法,是十几年来边关军队的普遍做法,是一种难于医治的病症,也不是宁远卫独自创造的。除了圣上而外,哪一任内阁辅臣和兵部尚书不知道?这已是朝廷不成文的朝规了。”

崇祯皇帝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头脑有些发晕了。他暗暗叫苦:昏庸啊,昏庸!自己原来坐在鼓里,而且坐了十七年。昏庸至此,国事能不糜烂吗?他面色铁青,厉声问道:

“宁远的三万兵马,难道都是骁勇善战的士兵吗?”

吴襄毫不隐瞒地答道:

“圣上,如果臣有三万骁勇善战的士兵,立功何必等到今天。臣手下真正骁勇善战者,也不过三千人。”

崇祯皇帝一下子像跌进冰窟里,冷透了骨髓,原先抱有的一丝希望,突然间完全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受了吴襄的愚弄,连愤怒发作的力气也没有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绝望无力:

“三千兵马?三千兵马何以挡闯贼的百万之师……”

吴襄看得出,皇上已经临近了悬崖之边,该伸手拉一把了,便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圣上,臣这三千兵马,是兵,也不是兵。说他们是兵,因为他们都是为圣上执刀操戈的士卒。说他们不是兵,因为他们都是臣的子侄、亲属、亲兵和他们的子侄、亲戚。俗称‘骨肉连环兵’。臣从天启二年,中得进士蒙受皇恩以来,二十二年间,臣平时吃的是高粱米、苞米、五谷杂粮,而这三千人,平日吃的是大米、白面、肥羊、美酒。臣平日穿的是葛布麻衫,而这三千人,平时穿的是绫罗绸缎。不这样养兵,到时候,他们肯为臣卖死命吗?”

崇祯皇帝惊呆了,但似乎又开了窍穴,重新看到了希望之光。他心神不安地问道:

“这样养兵,一年需要多少军饷?”

“百万。”

崇祯咋舌了:

“就是养十万兵马,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圣上,臣说百万军饷,是按臣在宁远养兵最少年头的费用讲的。请圣上明察,这三千骁勇士卒,在外都有田庄数百亩,都拥有大批人丁,这些人也要供养啊!今日若丢弃庄田人丁奉调入关,关内能有大量田产给他们吗?每月需要的生活费从哪里来?一些老弱人等不能随军入关,能扔下他们不管吗?总得留点生活费让他们活命吧!臣说百万之数,实际上是不够开支的。圣上乃民之父母,仁慈为怀,臣何敢妄言。”

崇祯皇帝完全失去了主动,被吴襄的荒唐说教唬住了。也许他也知道吴襄在敲他的竹杠,但为了保住他和他的江山,只得依从了吴襄的要求。

“爱卿所言极是。但内库只有十多万金了,近两个月来,户部想尽一切办法,包括变卖内库的金银器皿,才筹得三四十万银两。爱卿放心,朕一定想方设法,凑够百万之数,迎接吴三桂将军入关。”

吴襄以他的奸诈和狡猾,敲定了崇祯的百万银两,志得意满地叩头告辞了。

崇祯皇帝挥起朱笔,签发了“撤卫内徙,拱卫京畿”的谕旨。他把自己的命运押在了吴三桂的身上了。“天纵英明”的帝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