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时代的折光,在吴三桂脸上变幻着色彩(1 / 1)

在历史发展的特定时期,人们在各种错综复杂的意向支配下,按照各自的需要,塑造着一个共同的“人物”,并企图利用这个“人物”达到自己的目的。宁远总兵吴三桂,就是这个特定时期,由各个敌对的集团共同塑造的一个畸形儿。

明朝崇祯皇帝和统治阶级赏识他、嘉奖他、美化他,把他捧为拯救大明王朝的新星。为了对付逼近北京的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在他的头上编织了一个奇异的光圈。

清廷多尔衮和满洲贵族集团看重他,用重金高爵收买他,派专人到锦州拉拢他,连避居于清河汤泉的孝庄也没有忘记他,为了在“入主中原”时能顺利通过山海关,不得不千方百计地讨好他。吴三桂这个名字,在盛京皇宫和满洲八旗的兵营里,也慢慢响亮起来了。

新顺王李自成,为了对付清廷将来可能发动的入侵,保卫辽东边关的安宁,避免将来可能出现的两面作战,也把目光转移到十万宁远铁骑的身上,也在暗地里派人和吴三桂拉上了关系。

在崇祯皇帝、多尔衮、李自成这样几个决定时代动向的代表人物眼里,吴三桂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如同洛阳桥头潦倒老人叫卖的一口宝刀,在几个买主的哄抬市价中,抬高了这口宝刀的实际价值。当然,不论是崇祯皇帝、多尔衮,还是李自成,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被视为工具的人物,竟然影响了大明、大清、大顺政权的命运,影响了汉族和满族、贵族阶级和广大人民在以后三百年间的喜、怒、哀、乐。

吴三桂是明、清交替时期的一个二流角色,但他却处于三股力量的交叉点上。时代的折光,此刻正在他的脸上变幻着各种捉摸不定的色彩。

崇祯十六年(1643 年)腊月的最后一天,吴三桂在宁远城里,公开地、秘密地会见了来自各方面的使者。真是历史的巧合啊!

腊月三十日上午,北京兵部侍郎王家彦带着崇祯皇帝任命吴三桂为山海关总兵的诏令和三万两犒银,在三十名随行铁骑护卫下,锦衣皮裘、器宇轩昂地走进宁远城西门迎恩门。吴三桂带领将校谋士一百多人,在迎恩门内跪迎,街面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宁远士卒,操戈执刀,肃穆列队直至大营门内的议事厅。市民们都悄然回避了,宁远城里的悄然无声,更加衬托出了兵部侍郎的声威。

兵部侍郎王家彦,今年四十多岁,高大的身躯,胖胖的面容,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乍看起来,是个精明的人,仔细端详之后,就会从他的眼睛里发现,原是一个毫无才气的庸人。他原是崇祯皇帝十七年前的一个记事官,唯一的功绩是,在崇祯皇帝做信王时,他陪伴崇祯在信王府,过了几年苦难的生活。崇祯即位之后,他迁升至兵部侍郎,实际上是崇祯皇帝派往兵部的心腹。他这次到宁远来,名义上是犒劳胜利之师,传谕皇上诏令,实际上是奉崇祯皇帝的密旨,考察吴三桂的为人和辽东形势的现状。吴三桂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但这姗姗来迟的犒军,已引起了他的警觉。吴三桂已经在思索如何对付这个负有特殊使命的兵部侍郎了。

在大营议事厅里,王家彦以矜持威严的神情宣读了皇上任命吴三桂为山海关总兵的谕旨,然后以居高临下之势,挥退了将校谋士。在一阵饮茶歇息之后,便开始了与吴三桂的密谈:

“宁远一战,将军重创东虏,圣上喜悦,京师欢腾。除擢升将军为山海关总兵外,圣上特犒银三万两,以彰宁远将士不朽之功。圣上很想知道,将军对今后的辽东局势,有何卓见良策?”

就任山海关总兵之职,意味着增加六七万兵马,吴三桂当然是高兴的,但区区三万两犒银,却使吴三桂心头不快: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但他知道,和这样的京官打交道,最重要的一条是“谨慎”。他对王家彦的询问,根本没有回答,而是非常谦恭地说道:

“谢圣上九天之恩。宁远决战,重创东虏,乃圣上洪福所致,三桂不敢贪天之功。圣上重金犒赏,实在是受之有愧。”

王家彦根本没有察觉吴三桂话中的虚伪和讥讽,反而信以为真,便以教训的口气说道:

“这样很好。为臣下者,应时刻牢记圣上的恩泽,才不至于功大忘本。将军家翁吴老将军,已被圣上任命为中军府都督,诏令在本职离开京师时,就已经发出了。将军可以大胆陈述有关辽东形势的攻守良策,不必有什么顾忌。”

这个消息,真超过百万犒银啊!吴三桂听了十分兴奋。父亲的出职,说明多疑自愎的皇上,在一段时间的犹豫之后,开始重用自己了。但他知道,此刻决不可喜形于色,为了进一步试探这个兵部侍郎的心机和胆略,他立即摆出一副忠君爱国的神情,恭顺地说道:

“圣上山高海深之恩,吴三桂铭刻肺腑,万世不忘。王大人,卑职是个武将,如果有言论失误之处,请大人万勿见怪。”

“这个自然,将军请讲。”

“王大人,恕卑职直言。朝廷用这三万银两犒军,莫说犒劳将士,就是用来抚恤死者的遗属也不够开支啊!如果将士知道朝廷如此薄情,会由伤心变为生怨的,这对大人这次犒军也不光彩!因为宁远地处关外,将领士卒根本不知朝廷内库短缺……”

王家彦根本没有料到吴三桂一开口就这样提出问题,他机变不足,语塞态窘了。吴三桂看在眼里,刚才那样畏怯的情绪消失了一半。不等王家彦转弯解释,他慷慨大方地说道:

“我看这样吧,卑职从自己的家产中拿出七万银两,凑够十万之数,算作朝廷犒军之用,以安抚将士崇敬圣上之心。因为,普天之下,皇上为尊。卑职的意思,就在明天,大年初一,召开犒军大会,请王大人亲临训示,布圣上之恩德,谕朝廷之厚爱,鼓将士之斗志。一举三得,大人觉得如何?”

吴三桂这一收一放,使王家彦转不过弯了。他既感到愧怍,又感到高兴。朝廷用三万银两犒劳胜利之师,确实显得太寒碜了,但内库拮据,皇上也没有办法!知情知理的吴三桂,器宇不凡的吴三桂,一举而解决了这个难题,真是富有的“宁远王”啊!他非常感激地说道:

“将军忠君忧国,忠心赤胆,体念圣上之忧,谅解朝廷之愁,实亘古之所罕见。本职复命京师,定将将军忠贞之心奏明圣上。使圣上得知,在这主忧臣辱之时,宁远尚存朝廷可以倚重之人。”

王家彦说得十分诚恳,但吴三桂期待的根本不是这些空言泛论。从腰包里掏出七万银两,难道就为了这几句不带盐酱的话吗?他决定再向王家彦捅一拳,看看这个兵部侍郎到底有多少斤两。吴三桂看着王家彦微微摇头,神情仍然十分谦逊地说道:

“大人如此错爱,太看重卑职,也太看轻卑职了。为君解忧,臣之本分;为国捐躯,将之天职。吴三桂不求大人为卑职请功,只求大人代卑职急速向圣上报惊:东虏又要兴师进犯了。”

“这,这是真的?”王家彦脸色苍白了,皇上使者的身价一下子跌落了。吴三桂看得清楚,宾主原来的地位颠倒了,主动权落到了吴三桂的手里:

“侍郎大人久居中枢,不谙边情。东虏济尔哈朗败师宁远之后,已负罪下台,换上了多尔衮执掌朝政。此人精明干练,野心勃勃,才智过人,在满洲有‘聪明王’、‘智慧王’之称。他上台伊始,便以‘誓雪宁远之耻’为号召,率领八旗兵马,围猎于高山、峻岭、荒漠、莽林之中。围猎者,满洲八旗练兵演习的一种办法。现已收营集结,据细作禀报,不日之内,就可能挥师西进,兵临宁远……”

王家彦对军旅之事,根本不懂,听到吴三桂的恫吓,早已肉瘫骨软,忙不迭地问道:

“军情如此,将军可有破敌之策?”

吴三桂神情沉重地说道:

“大人知道,在打仗这件事情上,常胜将军是从来没有的。东虏那一群亲王贝勒,都不是白吃牛羊肉长大的,他们都跟着努尔哈赤、皇太极的马头闯**了几十年,都是打仗的能手。他们也知道吸取失败的教训,而改用新的战法。可这新的战法是什么?我们至今一无所知。”

王家彦的神态明显的着急了。吴三桂继续说道:

“再说,宁远决战,前后历时二十多天,将士都十分疲惫,急需粮食保养,以恢复其体力。但宁远粮秣所剩不多,四周粮仓农舍已被东虏洗劫一空。如果宁远一旦被围,将士将有挨饿之虑。无粮养兵,其兵自散啊……”

王家彦落下了矜持的侍郎架子,在议事厅里团团乱转起来。

“还有,宁远驻军虽有十多万之众,如果都是卑职的属下,再苦再累,也能坚持。可惜许多将士,都是原来洪承畴统率下的其他总兵的人马。胜利之师好带,败退之兵难治,如果将来万一战斗失利,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家彦停止脚步,无可奈何地问道:

“将军难道没有一点办法吗?”

“有。卑职有一个应付此种局面的办法,请大人定夺。”

“好,快讲!”

“为再次重创东虏,保卫京师东面的屏障,请侍郎大人以监军之名,暂留宁远,与卑职并马疆场,合力拒敌……”

“本职,本职不曾打过仗啊……”

“卑职不要大人冲锋陷阵,只是借大人盛名虎威,便于调遣各部兵马。若蒙大人同意,卑职立即奏请圣上恩准。大人以为如何?”

吴三桂这一招,可把王家彦吓坏了。在惊慌中,透露了吴三桂最需要的消息:

“将军勿虑,宁远情况,圣上了如指掌。据本职所知,圣上正在考虑对将军的重用。兵部尚书一职,圣上亦寄希望于将军。若内阁辅臣陈大人、魏大人等不再掣肘,诏将军进京晋见之旨会很快发出。将军来日可以调遣的兵马,何止宁远和山海关的劲旅啊!”

吴三桂的目的达到了,刹那间他心底醉了:三十一岁的兵部尚书,在明朝二百七十多年的历史上是没有先例的。宁远一战,终于把自己送上了云端,可以凌空飞鸣了。他的心向崇祯皇帝一边游动了,靠近了。

吴三桂毕竟有他的鬼聪明。他十分清楚,皇上是一个猜疑成癖的人,你要往东,他偏要你向西;你不想干的事情,他偏让你干,也许这就是他的“天纵英明”!对待这位多疑的君王,必须采用特殊的办法。吴三桂在沉吟片刻之后,神情极其恭敬而庄严地说道:

“侍郎大人真是不了解卑职啊!卑职虽有一腔忠君爱国之热忱,但才力不足,宁远一战,已使卑职筋疲力尽,捉襟见肘,何敢有所奢望。请大人代卑职奏明圣上:吴三桂能在今生今世,做圣上的一名边卒,为圣上执戈巡哨,其愿足矣!卑职这就拜托大人了。”说完,向王家彦深深施了一礼,捧呈了一颗非常诚恳的心。

王家彦被吴三桂玩于股掌之上,全然不知,竟然挽起吴三桂的手臂连声说道:

“‘做一名边卒’?好!‘执戈巡哨’?好!‘其愿足矣’?好,好!本职一定奏明圣上……”

当吴三桂玩王家彦于股掌之上的时候,锦州城里的祖大寿,以多尔衮的名义派来了使者,也进入了宁远城,而且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吴三桂的书房。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吴三桂的表兄、祖大寿的长子祖泽远。

祖泽远是化装成商人,绕道中后所,也是由宁远西门迎恩门进城的。因为宁远城东一带是辽东巡抚黎玉田的防区,根本不能通行,也不便通行。而宁远城西的防区,是由副将杨坤负责的。杨坤与祖泽远很熟,交情也不错,以往清廷与吴三桂的书信往返,都是通过这条渠道秘密进行的。更为方便的是,守卫迎恩门的将领,正是祖大寿的次子祖泽溥。所以,祖泽远在弟弟祖泽溥的保护下,可以毫不担心地走进吴三桂的书房。

午后未时,表兄弟在书房里见面了。祖泽远首先献上了多尔衮赠送给吴三桂的新年礼品——那颗曾使孝庄惊讶的“翡翠连环珠”。吴三桂是识货的人,他端详着这九颗翡翠结于一胎的稀世之宝,眼睛也有些发直了:这九颗翡翠中的任何一颗,也比崇祯皇帝犒军的三万银两价高百倍。穷酸的朝廷,富有的大清,真是天壤之别啊!他那颗向崇祯皇上靠拢的心,忽地又向清廷移动了。

祖泽远看在眼里,他没有说话,拿出多尔衮写给吴三桂的书信,轻轻地放在“翡翠连环珠”上。这封信写得十分简单:

……除旧布新,天时难留;旧符新桃,人事可期。宁远将军桑梓天地,物华天宝,愿将军世代怜惜;关宁势如天造咽喉,进退可倚,愿将军世代扼据。若地无越篱之盗,关无更戍之师,多尔衮决不图也。荷戟顿首,勒马颂祺……

吴三桂被这封强硬的书信震住了。他清楚多尔衮的为人,决非济尔哈朗可比。他看着这封书信的每一个字,暗暗地思索起来:

‘除旧布新,天时难留’。这话不假啊!明朝也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起死回生的希望太渺茫了,用三万银两犒军就是一个可悲可怜的信号。没有银两支撑的朝廷,是维持不了多久的。看来一个新朝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像洪承畴那样大杰大贤的人,不也抛弃了兵部尚书、太子太保的头衔,归顺大清了吗?天时既然如此,自己就是在山穷水尽的朝廷当上一名兵部尚书,又有什么意思呢?……

“‘旧符新桃,人事可期’。这话也不假啊!但换掉‘旧符’的‘新桃’就一定是多尔衮吗?听说李自成已在襄阳建朝称王,并进入三秦,手中握有百万之师,不也能够换掉‘旧符’吗?‘人事可期’,这一宝该押在谁的身上呢?”

祖泽远见吴三桂手握书信,沉默不语,脸上显出犹豫不定的神色,便从旁边逼来:

“表弟,不瞒你说,宁远一战,你使济尔哈朗跌了台,现时清廷的权柄,已操在多尔衮一人之手,‘誓雪宁远之耻’的风暴,正在辽东大地兴起,从亲王到士卒,从朝廷到村社,都在为攻打宁远作准备。而这一切的发起人和组织者,就是多尔衮啊!……”

吴三桂像是听到了八旗兵马的围猎声、冲杀声和卷地而来的马蹄声。他心里有些惧怯了。如果多尔衮挥师西进,再来决战,自己刚刚浮上云头的声望英名,就会立即毁灭的。他放下手中的书信,静听祖泽远讲下去:

“表弟,你还不了解多尔衮这个人啊!这个人比皇太极更难对付。他既有宏图大略,也有机变权谋,现时虽是辅政王,但群臣俯首,众将帖服,其权力声威,绝不亚于万乘之尊,是大清的实际统治者。他总理朝政,巨细分明;恩威赏罚,至明至公;善谋善断,心细胆大;一言九鼎,掷地有声。他特意要我向表弟致意:若宁远与盛京通好,则表弟在宁远的所有家产,将与大清日月同在。若表弟失此良机……”

王家彦带给吴三桂的喜悦和希望,在祖泽远的突然停顿中全部破灭了。吴三桂陷入绝望的苦恼:

“是啊,自己在宁远的全部家产,都明晃晃地摆在多尔衮的脚尖前。崇祯皇帝已无力保护自己,李自成远在几千里外,也是鞭长莫及,只要多尔衮用脚尖猛力一踢,自己的全部家当就全消失了。什么山海关总兵?什么兵部尚书?都是一场五光十色的春梦。‘左右逢源’,真是左右为难啊……”

祖泽远见吴三桂眉头紧锁,知道多尔衮强硬的方针见效了。但他摸不清吴三桂到底会取什么态度,是‘高山流水’呢?还是‘琴碎音绝’呢?他怕这根弦因绷得太紧而骤然断绝,自己回去不好交差,便以亲切的口吻说道:

“当然,这是表弟生死攸关的大事,多尔衮特意叮嘱我向表弟致意:如果表弟认为时机未到,不便明有所举,也可以再等一些时日。”

这真是几句多余的话啊!如果没有这几句话,吴三桂可能在沉默片刻之后,为了自己在宁远的财产,立即做出向清廷归降的决定,祖泽远也将以游说之功列名于清代的《名臣传》里。由于这几句多余的话,使吴三桂窥见了多尔衮的底牌:原来是一种敲诈啊!他决定用敲诈的办法对付多尔衮的敲诈,要叫多尔衮明白,吴三桂不是低价可以收买的。再说,在这讨价还价中,谁知道天上的风云还会怎么变幻呢?

吴三桂把头一扬,纵声大笑,随手把多尔衮的书信,放在灯火上烧了。转身对祖泽远说道:

“请表兄代我向舅父们拜年请安,向众表兄弟致意问好。你们的心意,三桂拜领,日后自见心迹。请表兄致意辅政王多尔衮:惠书拜读,无任感激,吴三桂人微言轻,没有资格与辅政王议论宁远盛京通好之事,来日若有奇遇,吴三桂当不负辅政王之厚爱。‘人事可期’,请辅政王稍待时日。”

祖泽远惊讶了:

“难道兵部侍郎王家彦至此,有所透露吗?”

“看来表兄的消息还不够灵通。你只知道王家彦前来犒军,尚不知家父在北京闲居十年之后,已被皇上任命为中军府都督了。”

祖泽远立即明白:北京的价钱出得高啊!吴襄已经升官,那吴三桂呢?

“北京对表弟也有所倚重吧?”

吴三桂微微一笑,故弄玄虚地说:

“将相无种。表兄,我们在孩提时,你能知道我今日之为山海关总兵吗?今天是腊月三十,明天是大年初一,黄道吉日,兵部侍郎王家彦要在大营里召开犒军大会,你这远方的商人,也去看看热闹吧!”

祖泽远一时蒙了。

吴三桂得意地大笑起来……

就在大年除夕晚上,当吴三桂周旋于官宴王家彦、私宴祖泽远之间的时候,迎接灶神“回宫降吉祥”的子时到了,宁远城里的鞭炮响了起来。这时,北京吴襄派来的家臣袁樊功走进了吴三桂府邸的内宅,带来了一个吴三桂意料之外的惊人消息。

在内宅里,袁樊功低声向吴三桂禀报:

“老将军要小臣飞马赶来禀报:老将军已与闯王李自成拉上了关系……”

“你说什么?”吴三桂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将军通过中间人,已与闯王李自成拉上了关系。”

“可有老将军的书信?”

“有。”袁樊功说着,立即脱下一只皮底棉鞋,用短刀小心翼翼地启开一层皮底,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片,呈交吴三桂。

吴三桂举在灯下一看,纸片上写着八个字:

马门有客,柳暗花明。

“老将军特意叮嘱,请少将军按纸上所示行事。”

“中间搭桥人是谁?”

“小臣不知。近日密云巡抚王则尧大人曾来府上几次。”

“闯王没有派人来吗?”

“小臣不知。”

“闯王现在何处?”

“听老将军说,闯王已经占领了西安,正在准备登极就位,要当皇帝了。”

袁樊功离去安歇了,吴三桂拿起纸片,看着“马门有客,柳暗花明”八个字默默地发呆:

“闯王,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一个令人生畏的人,怎么也闯进自己的心里来了?来得是这样的突然,这样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挤走了崇祯皇帝和多尔衮,占据了自己的整个一颗心,而且使人心神不宁。真是不可捉摸啊……

“闯王,这个陌生的对手,来得又是这样的高傲,除了那风雨雷电般的威名外,什么也没有,只有‘柳暗花明’四个字。真是不同凡响的奇人啊……

“闯王,现时还是一个需要琢磨的‘谜’!他是什么性格?他有什么嗜好?他的长处、短处是什么?他长着一颗什么样的心?自己都一无所知啊!自己摸透了崇祯皇帝,那是一个自命不凡、刚愎自用、猜疑成癖、志大才疏的帝王,靠龙子龙孙的特权,居于九天之上,对九天之下的事情,似知非知,有时甚至浑然不知。这样的皇上,是容易对付的。自己也摸透了多尔衮,那是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枭雄,才智超人,胆略过人。他的残忍和诡诈,在制伏许多对手的同时,也制造了许多敌手。这样的人,也是可以对付的。两个月来,自己‘模棱两可’的战术,不也使多尔衮感到头疼吗?可闯王呢?……

“闯王,真是要取代崇祯而成为一代新主吗?到了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呢?”

宁远城里繁密的鞭炮声响了起来,连成一片。总兵府门外放起的“二踢脚”凌空爆响,宣告新的一年的来临。吴三桂突然想起居住在迎宾馆里的王家彦,想起了居住在驿馆里的祖泽远,想起了即将召开的犒军大会,他的心绪更加纷乱了:

“天意属于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