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风雪故人来。孝庄头上的紧箍圈悄悄地脱落了……(1 / 1)

和硕亲王会议罢诸王六部权力之后,多尔衮既没有志得意满,也没有减弱攻势,经过两天的巧妙活动,使郑亲王济尔哈朗于十二月二十五日清晨,十分奇怪地向清宁宫母后皇太后呈了一份笺表。在这份笺表里,他自责宁远兵败,上不罚而自罚,请求在朝政文书上,将睿亲王多尔衮的名字列于首位,今后各部衙门有所奏请,均先启睿亲王。母后皇太后看了笺表,不知所措了。

就在这天午后未时,多尔衮在崇政殿召见了镶黄旗旗务总管大臣索尼。多尔衮十分诚挚地对索尼说:年节就要到了,皇上和圣母皇太后仍在清河汤泉疗养,群臣十分惦念,盼望皇上和圣母皇太后返回盛京,与臣民欢度年节。多尔衮还说:朝廷许多重大事宜,均需圣母皇太后面谕指导。多尔衮十分坦率地说:为了不惊扰皇上,不引起圣母皇太后猜疑,特请索尼带镶黄旗一百名铁骑前往,劝驾迎驾,以表达自己竭诚尽忠之意。

索尼听了,感到诧异和疑惑。他诧异多尔衮的坦率,语中明显地表露出因自己过去是启心郎,常行走于清宁宫,深得圣母皇太后器重的事实。也诧异多尔衮竟然把自己当作亲信而利用。他怀疑多尔衮的用心,如果多尔衮别有所谋,自己不就是为人垫脚的傻瓜吗?他压着心底的诧异与疑惑,神情坦然地答道:

“辅政王谕示,索尼俯首遵从。但迎驾事体重大,臣恐微力难及。”

多尔衮显得十分通情达理:

“这个自然。劝驾迎驾,乃我等臣子敬上之意,妥与不妥,当由圣母皇太后决定。我思之再三,决定着你前往,若对皇上和圣母皇太后有丝毫拂意之嫌,就阴差阳错,使我的一颗忠心变为祸心了。今天是二十五日,天色阴沉,像要下雪,你早早动身吧!”

索尼起身正要离去,多尔衮叮咛道:

“你动身之前,务必去清宁宫一趟,亲自禀奏母后皇太后。清宁宫也许有过年之物带往汤泉。”

索尼应诺,满腹狐疑地离开了崇政殿。

两个多月来,索尼心中十分苦闷:天下事情的发展,为什么这样别扭呢?在继承皇位的斗争中,多尔衮是失败者,可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除了福临坐上鹿角盘龙椅外,福临的拥立者,都不香不臭地跌倒了。范文程避居盖州汤泉,豪格晒干,巴布海被杀,自己被调离启心郎的职位,连圣母皇太后也去了清河汤泉……这难道是胜利者应有的下场吗?而多尔衮的拥立者,却不声不响地冒出头来,洪承畴出入于睿亲王府,刚林有时竟履行监军的职能,连吏部、礼部的一些虾米,也神气起来,一下子变成了翻江龙。这是失败者应有的结局吗?

他怨恨多尔衮的狠毒,用明升暗降的办法,削去了自己才能上的优势,抓住了自己能力上的短缺,在旗务总管大臣的位置上,过着力所不及、毫无兴趣的屈辱生活。苦酒啊,多尔衮设置的苦酒,何年何月才能喝完呢?

他有时也埋怨孝庄,不该在福临即位不久,便离开盛京,避嫌于清河汤泉,为了实践那毫无意义的“不参与朝政”的诺言,使追随清宁宫的将领谋臣处于如此凄凉的境地。圣母皇太后啊,你为什么这样做呢?难道不怕追随你的属下意冷心寒吗?

他更埋怨郑亲王济尔哈朗,多么自不量力的人啊!宁远兵败,毁掉的是皇太后的谋略,是福临的前途和拥立福临即位的将领谋臣的命运啊!

索尼满腹狐疑地走进清宁宫,会见了孝端皇太后。当看到济尔哈朗上呈的笺表时,他突然明白了:争斗仍在继续,多尔衮谋取的六部权力还没有完全到手。多尔衮派自己去清河汤泉的目的,根本不是劝驾迎驾,而是谋求这种权力的早日批准啊!当他听到孝端皇太后要他把笺表带往清河叫孝庄酌定时,他觉得事情尚有可为。同时也感到济尔哈朗此举不凡,在内政上仍然是城府很深的。孝庄是决不会同意这份笺表的。

索尼十分高兴多尔衮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使他能够脱出盛京这个“樊笼”,去会见两个多月没有见到的孝庄。他怕多尔衮改变主意,便带着笺表和孝端皇太后的旨意,离开清宁宫,率领一百名铁骑,像逃跑似的,向清河汤泉疾驰而去。

大雪伴着“嗒嗒”的马蹄声飞落下来……

在飘落的鹅毛大雪中,在盖州至辽阳的官道上,三匹羸弱的坐骑,不慌不忙地前进着。雪片落在坐骑上、鞍鞯上、衣冠上,人和马几乎与白茫茫的四野浑成一色。如果不是几声凄厉的马嘶在飞雪中冲撞、旋转,谁也不会注意雪野里这三个沉静不语的行人。

也许因为黑夜即将来临,也许因为寒冷难以忍受,也许因为沉默的时间太长了,走在前面的长者轻轻提了一下马缰,马儿疲劳懒散地跑了起来。后边的两匹坐骑,也懒散地跟了上去。

这三个雪野的行人,就是大清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和他的两个侍仆。

两个月前,当孝庄离开盛京去清河汤泉沐养后,范文程也借腰病发作之机,奏请多尔衮同意后,去了盖州汤泉。他之所以与孝庄南北而驰,就是为了避免多尔衮的猜疑。再说,清河汤泉是专供皇上和亲王们使用的,范文程也不够格啊!

两个月来,他虽然野鹿闲鹤似的隐于盖州汤泉,但朝廷的一切动向和趣事,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比在盛京内院时还要灵通。因为到这里休养的人,大部分是宗室里年老的贝子、郡王和那些死去的开国勋臣的子孙们。这些爷儿们,虽然现时无职无权,但也无拘无束;既不像一般官员那样认真遵守臣道,也不像细民百姓那样怕惹是非;他们是血统上的高贵者,又是职位上的失意者,常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心里的块垒,酒后茶余,专门谈论天下趣事和朝政是非。由于他们身世显赫,消息极为灵通,又都具有补缺填漏、演绎传奇的才能,任何消息经过他们之中三人之口,都会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至于真实性如何?这些爷儿们是从来不屑注意的。所以,“闯贼称王”、“崇祯惊梦”、“宁远兵败”、“藩王赠马”、“济尔哈朗披枷”、“督田章京受赏”等故事,一桩接一桩在盖州汤泉流传着。

范文程在这些爷儿们中间,笑脸盈盈地沉默着,静静地倾听着,回到自己房间以后,辗转反侧地思索着。他当然知道,这些事情,在这些爷儿们无拘无束地讲述中,无疑增添了许多枝叶,有的事情,也许完全走了样,但事情本身,无疑是发生过的。中原形势的变化,使他特别关注,尤其是李自成在襄阳建都称王的传闻,使他十分吃惊,他敏感到一种新的战斗格局即将出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即将到来。他夜不能寐,常于更深月明之时,独步于窗前月下,思索着大清的前途,悄悄写下了“入主中原”的《方略刍议》。这就是几个月后他呈给多尔衮的那份著名的《呈摄政王多尔衮书》。但清廷内争的激化,使他感到苦闷和恐惧:如果多尔衮真的控制了朝政大权,自己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在反复的思考之后,范文程决定在年节之前赶回盛京,亲自看一看形势的发展,设法摸一摸孝庄的态度,并将自己草拟的《方略刍议》呈献给这个决定大清命运的女人。他断定,在年节里,为了皇上接受朝臣的礼贺,孝庄也会返回盛京的。

黑夜降临的时候,范文程和他的侍仆,走进了辽阳城南左门德胜门,在门内大街尽头一个名叫“春来悦”的客店门前下了马。这家客店是一个姓张的汉人开的,刚一接话,店主就听出范文程是汉人,而且是一个很有身份的汉人,便殷勤热情地把他安置在后院里一溜瓦房中最宽敞的一间房子,让他的两个侍仆,住在他右侧的一间房子里。

辽阳,周长六里,城高三丈五尺,设有八门。东门有二,左叫内治门,右叫检近门。南门有二,左叫德胜门,右叫天佑门。西门有二,左叫怀远门,右叫外攘门。北门有二,左叫地载门,右叫福胜门。天命六年(1621 年)三月,努尔哈赤从萨尔浒迁都于此,修建了京城宫殿、坛庙、衙署、城池,只住了短短四年,就迁都沈阳,定名盛京。辽阳又回到了军事重镇的地位。

在入夜酉时钟声敲响的时候,范文程住室左边的房间里,突然大叫大笑起来,斗酒猜拳声,嬉笑叫骂声,搅得范文程既不能入睡,又不能思索。他忍耐着,在屋里来回走动,等待这嬉笑吵闹声的消失。过了半个时辰,这吵闹声反而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了。他吩咐侍仆叫来店主,询问隔壁房间里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放泼吵闹?

店主的回答使范文程十分震惊:这斗酒猜拳声,原来是辽阳营屯的“督田”章京们,因受到睿亲王多尔衮的赏赐而聚会庆贺。这个回答同时引起了范文程的思索:在这些“督田”章京的吵闹声中,能不能听到有关朝廷方面的信息呢?

范文程极有礼貌地送走了店主,轻轻拉开了房门,隔壁的吵闹声和寒风的呼呼声一起涌进屋里,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自己倒是失声地笑了:一个大清的内院大学士,竟然偷听起“督田”章京的谈话来,真是有些滑稽啊!他伸头向门外看看,除了漫天的飞雪,什么人没有。何必做迂腐的君子呢?他觉得心安了,便坐在炕沿上,倾听着风声中夹杂的那种吵闹声:

“……喝!咱们今晚聚会,不光为了睿亲王赏赐的人丁十口、田地五十亩,还有更重要的消息呢?来,喝!洛科章京,你先请!”

“喝了不少啦,我来半碗吧……”略带沙哑嗓音的洛科回答。

“不行。为了睿亲王,谁不亮出底来,是他妈的舅子!好,够朋友,巴勒尼,该你的啦!”

“布禄,布禄章京,到底,到底是,是什么消息啊?听了再,再喝,心里不更,更有底吗!”巴勒尼结结巴巴地说着。

“别他妈的啰唆,待一会儿还有三大碗,治你小弟的‘结巴’呢!好,有种!鄂里果章京,你是咱们的老大哥,不会不赏脸吧?你请,好!南北头,你他妈又耍滑了……”

大家起哄催促着。在这起哄声中,一种颇为斯文的声音传来:

“这碗酒放在这儿,兄弟不喝算是小人。可这消息到底是什么?喝了半个时辰了,你还是不漏底,还是那十口人丁、五十亩地,都过了一个月了,还有什么味啊!照这样糊里糊涂地喝醉了,就是天大的好消息,我还能听清吗?布禄章京,你亮底吧,要真是好消息,我连喝三碗。”

“你不耍赖?”

“鄂里果老大哥在这里,我南北头犯得上吗?”

范文程急忙从炕沿上站起,为了听得真切,他轻步走到门口,倾耳静听。

“好!你们听着:前日盛京开了一个头头会,睿亲王罢了六部贝勒的官,今后,大事小情,都是睿亲王一个人张口算数……”

范文程震惊得几乎喊出声来:多尔衮的动作,出人意料的迅速啊!

“真有这样的事吗?”洛科用沙哑的声音反问了一句。

“没错。”

“谁,谁说的呀?”结巴的巴勒尼有些不放心。

“别管谁说的,没有准头,我能叫你们来吗?明年,睿亲王说不定会赏咱们二十口人丁,一百亩地呢!”

“那,那肃亲王还,还管咱们不?”

“罢官了,还管什么呀……”声音苍老的鄂里果似乎对豪格还有点同情。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布禄打断了:

“上个月在崇政殿开会,老子没有翻错眼皮,我看肃亲王就不是个‘物’,尽和咱哥儿们过不去。妈的,这下可好啦,‘督田’章京不比那些带兵打仗的野种低一等,只要咱哥儿们名下有一百人丁,五百亩地,吃喝玩乐能比他们差吗?南北头,你他妈的喝!连喝三碗!”

“别美,这事还真得看一看呢!”

“看什么?”

“皇上能让睿亲王一个人说了算吗?”

“皇上?皇上是个啥啊!南北头,你蒙了,如今的皇上,不就是一个六岁的……”

“可清宁宫还有个圣母皇太后呢!”

“我就猜着你小子鬼头鬼脑地卡在这里,托底给你说吧,圣母皇太后和皇上都在清河汤泉养病呢,她压根儿不知道。就是知道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还不得跟着吃啊!……”

“别说啦,你布禄章京手眼通天,我南北头服了。三大碗,添满,看我的……”

吵闹声掀起了**。范文程心里凉了,腿也有些软了,他关上房门,走近炕沿,跳在滚热的炕头思索着。当天色微微发亮,他唤醒侍仆,吃过早饭,冒着飞雪,走出了辽阳的龙源门,在十字路口犹豫片刻后,便跨上坐骑,向清河方向走去。

侍仆们没有作声,但都露出疑虑的神色。

翌晨天放亮时,索尼带着一百名铁骑,来到清河堡的西门宁静门。他是个精细的人,一百名铁骑一拥而至汤泉,无处驻扎且不去说,惊驾之罪是吃不起的。他把队伍安置在清河堡城内,叮嘱负责的章京严守军纪,不准放一卒一骑出城,吃过早饭之后,便带着五名护军,向汤泉奔驰而来。

索尼根本没有想到,当他带领的人马在清河堡西南鸦头岭出现时,勒克德浑派出的游骑,已经把这支兵马的来临,禀给安园里的孝庄。

索尼到汤泉门前禀报之后,便倚马风雪之中,等待着孝庄的召见。守卫的士卒多次叫他进门避寒,他恭敬谢绝,决不踏进大门半步。他要用知礼和诚心,冰释两个月来孝庄对他可能产生的戒备和猜疑。

约摸半个时辰,勒克德浑戎装整齐地走出大门,向他传达了孝庄皇太后召见的口谕。他跪在雪地上谢恩后,便跟着勒克德浑向安园走去。在看到勒克德浑的刹那间,他惊骇了:这个被废为庶民的王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穿了皇上贴身护卫的戎装?当勒克德浑向他传达孝庄的口谕时,他由惊骇变为激动了:礼亲王代善是福临即位的反对者,皇太后却保护了他的孙子;阿达礼是福临即位后第一个颠覆者,皇太后却改变了他弟弟废为庶民的命运。以德报怨,只有皇太后能做得出来,也只有皇太后,才有这样的胆略和权势啊!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的心胸比多尔衮宽阔多了。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出于策略,都使多尔衮显得逊色了。

当他走进安园的门槛,苏麻喇姑迎了上来,向他请安,仍然以启心郎相称。这使他感到十分亲切和高兴。启心郎这个称谓,意味着随时都可以出入于清宁宫,意味着随时都可以晋见皇上。可这两个多月来,由于职务的变动,这个称谓没有人叫了,清宁宫非召不能走进,昔日的光彩体面,都扔进了乱糟糟的兵马大营。他怀念过去的生活,那令人羡慕的荣耀,那有恃无恐的特权,那随时都在听从皇上召唤的劳累。人啊,不怕操劳,就怕冷落,不怕紧张得汗流浃背,就怕清闲得心寒意冷啊!听到苏麻喇姑的称呼,受到苏麻喇姑的请安,他心头一热,眼泪几乎滚了出来,急忙微微一笑,掩饰了过去。

苏麻喇姑带他走上安园正屋前的八级台阶,一个十分英俊的侍女由屋内走出,替他挑起了棉帘。他抬头一看,是婉儿?他愣神停步了:婉儿怎么在这里?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清宁宫院子里婉儿与伊罗根逃往科尔沁的情景,真有隔世之感,心里更是难以平静了:一个汉族女子,得到皇太后这样的恩宠,真是难得的造化啊!婉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境,微笑着向他请安:

“皇上和皇太后,正在屋里等候启心郎晋见。”

索尼急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屋里,看见福临着紫貂满花金座吉服坐在桌案前,神情有些拘谨,略显局促不安。孝庄着明黄绣云福寿文彩常服,坐在桌案一端,神色凝重,目光冰冷挟锋。他急忙跪倒叩头禀奏:

“臣索尼,叩见皇上和皇太后……”

福临微微一笑,大声说道:

“两个月不见,听说你已经是镶黄旗旗务大臣了。请起吧!”

索尼再次叩头禀奏:

“臣恭请圣安,恭请皇太后安好!”

孝庄十分客气地说道:

“感谢你在军务繁忙之余,还来看望我们孤儿寡母……”

索尼冷汗涌出,连连叩头,讷讷而语:

“臣,臣已不再是启心郎了……”

孝庄似乎根本没有注意索尼这句话的含意,大声问道:

“旗务总管大臣这次清河之行,是奉命而来,还是自愿而来?”

索尼一听,心里反而镇静了。他害怕的,不是孝庄的冷面,而是孝庄的笑脸。因为在皇宫里的生活中,有时笑脸比冷面更可怕。他决定毫不掩饰地回答孝庄提出的一切询问,如实托出事情的真相。他抬起头来,大声回答:

“臣既是奉命而来,又是自愿而来。奉命而来者,是镶黄旗旗务总管大臣索尼。自愿而来者,是两个月前的启心郎索尼。”

“你奉何人之命?”

“辅政王多尔衮。”

“所命何事?”

“劝驾迎驾返回盛京,欢度年节,与臣民同乐。”

“你带了多少人马?”

“镶黄旗铁骑一百。”

“现在何处?”

“清河堡城内。”

“为什么不来到这里?”

“怕惊动皇上和皇太后的圣驾。”

“皇上和我要是仍然留恋这山沟里的宁静生活呢?”

索尼急忙叩头禀奏:

“臣来清河汤泉时,辅政王多尔衮一再告谕微臣:皇上和皇太后的行止,一切由皇太后裁定,劝驾迎驾,出于辅政王敬上之心,决无丝毫勉强之意。辅政王多尔衮还告谕微臣:如果臣不能知节守礼,辅政王多尔衮的忠心,反而会误为祸心了。”

孝庄微微一笑:

“你很会说话。辅政王多尔衮还有什么话要你代奏吗?”

“镶黄旗旗务总管大臣索尼,奉命而来之事,已如实禀奏完毕。皇上、皇太后,启心郎索尼,确有心底之言,要向皇太后禀奏啊!”

孝庄霍然站起,冷声说道:

“我要是不愿意听呢?”

索尼泪水涌出,抬头望着孝庄,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声音哽咽地说:

“母后皇太后,命臣带来一份笺表,请圣母皇太后明察……”

婉儿接过笺表,转呈孝庄。孝庄展开一看,是郑亲王自责自贬的呈文。她冷眼审视着索尼,轻声对婉儿说:

“在客厅摆酒设宴,为启心郎索尼洗尘消劳。”

午间宴会时,皇上和孝庄皇太后都没有露面,而是由宁完我作陪。宁完我在此时此地出现,使索尼更为惊讶,简直如置身梦中。

对于宁完我,索尼是十分熟悉的,也是十分佩服的。这个深受皇太极器重的汉族奴隶,要不是诸王贝勒的挤对陷害,是不会重新沦为奴隶的。几年来,这个奴隶声息泯绝,鲜为人知,诸王贝勒,文武朝臣都似乎把他遗忘了,连自己也以为他已不在人间。可现时却神奇地出现在清河汤泉,而且受孝庄之托来招待自己,他真有些困惑不解了。

宁完我还像过去那样谦逊稳重,那样木讷少言,只是一杯一杯地劝着酒,根本不提朝政事务。在索尼再三询问下,宁完我才张开嘴巴,饶有兴味地谈起清河山区的冬天:冰冻的溪流,雪漫的山川,深谷幽洞中的奇观异景。在谈到窗外正在漫天飘卷的飞雪时,宁完我十分随便地问道:

“离这儿不远的南山里,有个名叫落花崖的地方,崖上有一处罕见的奇景,名叫‘万松滴翠’,不知启心郎可曾见过?”

皇太极在世的时候,索尼曾几次来过清河汤泉,根本没有听过“万松滴翠”之说,他便顺口问道:

“何谓‘万松滴翠’?奇在何处?”

宁完我不慌不忙为索尼斟满酒杯,然后十分恭敬地望着索尼,娓娓而谈:

“天地造化之功,非奴才所能解。落花崖距此十多里,势如斧劈刀削,高逾百丈,宽约半里,万棵青松攀崖而生,郁郁苍苍,或弯曲长浮,或横射而出,或伏波而卧,或倒悬而视。其状如龙,如虎,如青荷横开,如墨菊垂绿,如金钩倒挂,如碧云蔽空。千姿百态,如蔽日锦屏从天而降;鸟鸣其中,如月宫神曲缭绕云头。这只是美,尚不为奇。奇在大雪飞落之时,万山萧索,云蔽苍林,百兽遁迹,百鸟绝音,四周都成了冰雪世界。惟这落花崖下,草不枯萎,花不谢枝,雪花飞舞而不落,白雾冉冉而不绝。白雾与飞雪会于万棵青松之间,突然变作万千银丝冰凌,吊于青松枝头,短者数寸,长者数尺,碧翠晶莹,五颜六色,美如琚瑶争丽,亮若星辰争辉。风停雪住,丽日当空,银丝冰凌倏然隐去,化作霏雨落入崖下,芳草葱绿,百花吐蕊,真是美绝人寰,奇绝人寰……”

索尼听得出神,急忙问道:

“其美如此,其奇如此,缘何而来?”

宁完我微微一笑:

“飞雪有冰结大地之功,终不敌地下热流之力。清河汤泉源于落花崖下,热源在此,何惧飞雪。启心郎是否有兴一游?”

索尼明白了宁完我话中的含意。“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万松滴翠”之美之奇,这个奴隶用最后的几句话点透了。他微微点头,含笑问道:

“除落花崖外,还有神奇的地方吗?”

一向木讷少言的宁完我,此时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有。启心郎如果不避风雪,距此二十里外有一个地方,名叫‘幽洞神音’,也值得一游。”

“何谓‘幽洞神音’?”

“此去南山二十多里,半山之上有一幽洞,高约三丈,宽约百尺,深不知其数十里。洞内河水碧绿,清澈见底,漾漾****,可行小舟。两边翠玉妙叠,巧夺天工,有的似‘姜子牙钓鱼’,有的似‘赤松子会友’,有的似‘汉王拜相’,有的似‘齐王点兵’,有的似‘八仙过海’,有的似‘蟠桃拜寿’……形似,神似,似是非是,非是似是,灵犀相通之时,无不形神俱似。奴才曾揖小舟,依岸而进,每至先贤成名成业之处,以桨叩石,乞得偈语。果然,桨水轻叩之石,‘嗡嗡’作响,幽洞回应,不绝于耳,细加听辨,似为‘勿负初衷’四字,励人志气,发人深思。奴才前去约五里,怯于极寒,初衷未果,不终而返。因之心神愧疚而不曾向人道及。启心郎春秋鼎盛,风华当年,若能揖舟兴游,胜奴才千百倍了。”

索尼终于明白了皇太后让宁完我今日作陪的用心所在,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巧妙的提醒、规劝和鼓励,不仅显示了这个汉族奴隶的才智,显示了宁完我在皇太后身边的地位,也暗示了皇太后对自己的希望。他拱手一礼,拿起酒壶为宁完我斟满一杯酒:

“先生所教,令人神往。索尼愿睹‘万松滴翠’,愿闻‘幽洞神音’,请先生为我作导。”

宁完我急忙举起酒杯:

“飞雪迎春,大人会看到‘万松滴翠’,会听到‘幽洞神音’的……”

从午后申时到入夜酉时,索尼被召进孝庄的住室,作了两个时辰的禀奏。在禀奏中,索尼显示了他做了多年启心郎所积累的非凡才能。他的意图是十分明确的,他的态度是十分谨慎的,他的措辞是十分准确的,他所谈事情的根据是十分充分的。他捧着一个十分精致的鹿皮文书夹,把孝庄离开盛京后三个多月里多尔衮的讲话、作为及朝臣的反应,都记载得十分清楚,连日期、地点及有关人等,都记载得十分具体。关于他风闻的一些事情,也都十分具体地阐明了消息的来源,并分析了可信的程度,但都不带有主观上的褒奖或者贬低。这样,他不仅把一颗忠心捧给了孝庄,而且把三个月来朝中的一切,全面地、完整地展现在孝庄的面前,以供孝庄做出准确的判断。

索尼从容地讲着,孝庄冷静地听着。两个时辰内,孝庄什么也没有说。索尼等待的“万松滴翠”和“幽洞神音”始终没有出现。他失望了,在失望中来到宁园安歇。他默默地想着:圣母皇太后为什么不露一丝声色呢?这个玉人般的冷女人!

索尼离开之后,孝庄静坐桌边,闭目沉思。苏麻喇姑把糕点放在她的面前,她没有理睬;苏麻喇姑把热茶放在她的手边,她没有去拿;苏麻喇姑轻轻呼唤了一声,她站了起来,向苏麻喇姑惨然一笑,便倒在床榻之上,双手抱头,焦思起来。苏麻喇姑十分清楚,这情景,三个月前,她与蒙丽花去科尔沁送信时出现过,她与孝庄夜闯睿亲王府时出现过。她不再做任何事情干扰了,默默坐在桌案边,注视着横卧床榻、抱头焦思的主子。

“多尔衮毕竟是多尔衮啊!宁远兵败之后,他迅速地举起‘誓雪宁远之耻’的旗帜,恢复了士气。鼓舞了人心,掀起了一个更为雄武的征战准备,使各地的‘督田’章京也行动起来,并且向吴三桂和李自成伸手了,其才智、魄力是郑亲王济尔哈朗无法比拟的。自己希望的不就是这局面吗?多尔衮,难得的人才啊……

“多尔衮毕竟是多尔衮啊!用豪言壮语掩盖着悄悄的行动,用甜言蜜语掩盖着险恶的用心。六部官员悄悄地换班了,八旗将领悄悄地调动了。现在,又悄悄地罢去了六部贝勒的职务,攫取了六部政务的实权。下一步该向福临的鹿角盘龙椅下手了。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多尔衮,你的野心昭然若揭了……

“怎么办呢?立即返回盛京,剪除这个可怕的隐患?按照索尼刚才的分析,两黄旗将士仍然是可靠的,两蓝旗将士仍然可用,两红旗已向自己一边靠拢,大贝勒,郑亲王、肃亲王都会站在皇上一边……那不也是一场血火拼杀吗?在拼杀获胜之后,又有谁来收拾这个局面呢?又靠谁来‘入主中原’呢?在诸王贝勒中,没有第二个多尔衮!多尔衮,缺少不得的睿亲王啊……

“保住儿子的皇位和入主中原真的不能兼得吗?如果只能择其一而为之,那苍天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又把自己放在皇太后这样一个位置上?多尔衮的所作所为,不也在谋取鱼与熊掌的兼得吗?如果不能在儿子居于皇位之时入主中原,不能在入主中原中巩固儿子的皇位,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多尔衮,才智与野心混合,谋略与权术混合,阴谋与阳谋混合的能手,容不得,也少不得啊!对付这样一个对手,只能以谋略对谋略,以权术对权术,以才智对才智。只有当智慧与力量胜过他的时候,才能驾驭这个野心勃勃、才华横溢的枭雄……

“人生都在弄险啊,地上的许多道路,都是从危险的绝壁悬崖中伸展出来的……”

孝庄忽地从**坐起,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走到桌前,挥笔写下了一道诏令,掷笔于桌。因用力过大,笔杆一转,滚落在苏麻喇姑的脚边。当苏麻喇姑拾起毛笔时,孝庄的神色似乎犹豫了。她拿起诏令看了几遍,颓然地放进抽屉,轻声说道:

“召宁完我立即晋见!”

当宁完我跟随苏麻喇姑走进孝庄的住屋时,已经是夜半亥时了。孝庄的神情十分严峻,宁完我请安后刚刚落座,孝庄劈头问道:

“索尼奉睿亲王之命,劝驾迎驾返回盛京,共度年节,与臣民同乐,你觉得怎样处置才是?”

宁完我思索片刻,从容回答:

“奴才以为不可。”

“为什么?”

“睿亲王以辅政王身份,迎驾回京,自然是出于臣道。又派索尼前来劝驾,更显得虑事精细、忠恭可嘉。可现时是严冬,飞雪飘扬,皇上与皇太后舍暖趋寒,似不相宜。”

孝庄十分高兴宁完我的回答,特别是“舍暖趋寒,似不相宜”八个字,托出了这个汉族奴隶忠耿担忧之心。她缓和口气说道:

“这样一来,岂不使群臣失望吗?”

“皇太后明鉴。共度年节,与臣民同乐,自然是朝臣之望,圣德之举,睿亲王派索尼前来迎驾,也自然是从宣扬皇上的威德出发。若皇上体察睿亲王忠恭之用心,在这盛京之外,诏示全国臣民,庆祝年节,不囿于皇宫一地,恩泽于山川细民,岂不更符合睿亲王的用心吗?”

孝庄看得清楚,宁完我虽然口口声声称赞多尔衮忠恭之心,但实际上是正话反说,以虚示实。奴隶的地位使他不敢直接参与诸王贝勒之间的纷争,更不敢议论诸王贝勒的长短,这坚决阻止皇上返回盛京的态度,已经尽其胆略所及了。她拿起郑亲王自责自贬的笺表,递给了宁完我:

“你看看这份笺表吧!”

宁完我仔细地看着笺表,琢磨着,沉思着,长时间没有作声。孝庄问道:

“你认为还要待在这清河汤泉吗?”

宁完我的回答更为坚定:

“奴才刚才以为不可返回盛京,看了这笺表,奴才认为,决不能返回盛京。”

“不能?”

“对!为了朝廷暂时的安静,为了‘入主中原’的大业,也为了皇上的未来,皇上和皇太后决不能返回盛京。”

“多尔衮剑锋所指,异常分明,难道还要忍让吗?”

宁完我目光炯炯,毫不退让:

“对。为成大事,只有忍让。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让常人之所不能让。在奴才看来,只有皇太后能够做到这一点……”

寒风在窗外“呼呼”地怒吼着,飞雪冒着白烟狂扑下来,院子里一棵古松的枝干,因承受不了积雪的压力,“咔嚓”一声折断了,积雪跌落下来,发出“哗啦”的响声。好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啊!

就在这时,勒克德浑推门进来,悄声禀报说:

“内院大学士范文程请求晋见皇太后。”

孝庄、苏麻喇姑、宁完我都感到十分突然。他们都知道,两个月前,这个心计深沉的老谋臣去了盖州汤泉,意在躲避多尔衮的猜疑,为什么又突然来到这里?勒克德浑见孝庄在犯疑,急忙说道:

“范老先生仅带两个侍仆,说是从辽阳绕道而来。当他知道索尼来到这里,神色显得有些紧张,请求连夜晋见皇太后。”

孝庄扶案而起,抖落了身上的薰貂御寒斗篷,对勒克德浑说:

“召范文程晋见!”

勒克德浑应诺而去,孝庄对宁完我说:

“先生刚才所言,容我三思,但愿范文程之所见,与先生不谋而合。”

心计深沉、反应敏捷、善于应变的范文程,当从勒克德浑口中得知索尼来到清河的消息,心里不禁起了一个寒战:多尔衮动作神速,还是赶在自己前头了。他迅速做出了三个决定:决定连夜晋见皇太后,阻止返回盛京;决定直言陈奏,要皇太后以静制动,以谋略制服多尔衮;决定天亮之前悄悄离开这里,决不与索尼相遇。至于如何以静制动,他还没有仔细地思索。他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孝庄的房间。

由于范文程在清廷的特殊地位,他见到孝庄不像一般朝臣将领那样的拘谨,孝庄对他也是以师长相待,免去了许多俗礼。所以,双方都显得随和一些。特别是范文程因风雪赶路,外衣尽为雪水浸湿,毡靴外结满冰层,神色显得十分疲惫,使孝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几次要范文程坐近火盆,脱下靴子,边烤火边交谈,都被范文程知礼守制地谢绝了。多么辛苦的老头啊,这一夜的风雪可累坏你了。好在聪明的苏麻喇姑十分利索地烫热了白酒,在火盆上烤热了糕点熟肉,捧来了发辣的姜汤,使范文程很快驱走了寒冷,恢复了常态,往日的风采也似乎找回了几分。

范文程向孝庄、苏麻喇姑道谢后,便从怀里掏出了他在盖州汤泉草拟的《方略刍议》呈交给孝庄,对这份《方略刍议》的主要内容,只是作了极其简略的介绍,便提出了他现时急需要弄清的问题:

“三个月来,盛京发生的重大事情,皇太后可曾了解?”

孝庄放下手中的《方略刍议》,反问了一句:

“老先生所问,就何而言?”

“听说睿亲王已派人去了关里,打算与闯贼李自成联手伐明,皇太后知否?”

“稍有风闻。睿亲王善于出奇制胜,只怕闯贼未必就范,睿亲王此举,可能是徒劳的。”

“听说谭泰和祖大寿去了锦州,专务宁远之事,皇太后知否?”

“亦有所风闻。睿亲王善于用人,此举也许能够成功。”

“听说索尼来此,奉睿亲王之命,迎驾回京。皇太后作何区处?”

“清河山区,虽然偏僻,但汤泉温暖如春,皇上和我,都不能舍暖驱寒。”

范文程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一股春风上了眉梢,担心的第一个问题消失了。他手捋胡须,端起热茶,用杯盖拂了茶叶,细细地品了一口,极其轻松地说道:

“听说睿亲王近日罢了六部贝勒预政之职,使朝政大权集中于两位辅政王之手。不知这个消息确实否?”

孝庄心中一宽,喜从天降,老谋臣终于问到了这个关键事上了。

“六部朝政大权,不是集中于两位辅政之手,而是攫于多尔衮一人。”

范文程轻松的神色倏然消失了:

“这是真的?”

“这是郑亲王上呈的笺表,请老先生一阅。”

范文程接过笺表一看,大惊失色:

“母后皇太后是否谕批恩准?”

“姑姑一向处事谨慎,她叫索尼带至清河,要我酌定。”

“皇太后作何打算?”

“正在为难之中。天不弃我,风雪故人来,特待老先生赐教。”

范文程沉默了。二十多年的幕僚生活,使他养成了十分谨慎的习惯。一方面因为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一贯厌恶汉族谋士参与诸王贝勒之间的内争,另一方面这种内争的结果,总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此刻,他虽然有“以静制动”的想法,因为还没有摸出孝庄的意图,不敢贸然托出,他在沉默中思索着如何启口。

孝庄看出了范文程的犹豫,暗暗地笑了。足智多谋的范文程,有时表现得十分世故,人们常骂他“老奸巨猾”,其实他心里何尝轻松呢?披风冒雪而来,没有一团火揣在怀里,能深夜来访吗?但此刻却坐在火盆旁边沉默了,为难了,心中的才智不敢吐露了。多么步履艰难的年老谋臣啊!为了解除范文程的疑虑,孝庄说道:

“有人送给我两个字、两句话‘忍让’‘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让常人之所不能让’。老先生以为如何?”

范文程抬起头来,急切问道:

“献此策者是谁?”

“宁完我。”

“他,他在这里?”

“老先生三个月来,远在盖州汤泉,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范文程突然跪倒,声音战栗,老泪涌出,叩头说道:

“罪臣三个月来,身在盖州,心在朝廷,瞬息不忘皇上和皇太后之恩。现时,睿亲王权倾朝廷,党羽已入六部,其势日炽。宁完我所献‘忍让’两字,极为切当。请皇太后依宁完我之策,以‘忍’为正,以‘让’为奇,正奇相辅,制服睿亲王。”

孝庄离座,急忙搀起范文程:

“可惜宁完我只讲了‘忍让’二字,把正奇之用,留给老先生了。”

“这……”范文程又犹豫了。

苏麻喇姑借为范文程添茶之机,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老先生又犹豫了,怕自己是汉人,不便参与这样的事吧?”

“不,我不敢忘记太宗皇帝知遇之恩。”

“可你害怕与我们同心同党……”

“不,不,我是,我是正在想啊!”

孝庄看着苏麻喇姑笑了,这个聪明的侍女把范文程逼到了墙角,不容这个老谋臣不讲了。她佯装制止苏麻喇姑,从容地说道:

“老先生不必介意,苏麻喇姑意急心切,言重了。其实,你们汉人早就讲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先不论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和’、‘同’是什么?不就是党吗?分党有什么可怕,诸王贝勒谁没有党?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一母所生,又同心为多尔衮谋位,我看就是‘同母党’,你、我、苏麻喇姑、姑姑、皇贵妃、皇淑妃都在为皇上出力,我看就是‘皇上党’。你老先生读书多,又是个汉人,硬是让一个‘党’字吓住了。老先生,你说对不?”

范文程苦笑着连连点头,在这个女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已无须隐藏,也不敢隐藏了。

“皇太后明鉴。党同伐异,臣有三事禀奏:一、请以皇上和两位皇太后的名义,下发诏令,恩准郑亲王自责自贬之请,诏令睿亲王为首位辅政王……”

“这样可行吗?”

“关键之处,在于这份诏令为圣母皇太后所发。此诏一出,诸王贝勒套在圣母皇太后头上的‘不参与朝政’的紧箍圈就自行脱落了。二、请以圣母皇太后个人的名义发出懿旨,诏令首位辅政王代君理政,克取宁远,入主中原。使六部官员皆知,辅政王首位之权,系圣母皇太后一时所托,必要时,亦可下诏收回。三、如果启心郎索尼可以信赖,可将上述诏令,让其带回,当作惊世之功,献于多尔衮;若索尼不足信赖,可让其空手回京,诏令可迟几天派人送回。臣之所言,乃宁完我‘忍让’二字的正奇之用,请皇太后明察。”

孝庄扶案而起,大声说道:

“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她从抽屉里拿出写好的懿旨交给范文程:

“老先生请看,这是否可用?”

范文程接过一看,懿旨是这样写的:

奉天承运。大清崇德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懿旨:

郑亲王自责自贬,有诸葛孔明之风,足为朝臣楷模。其不恋高位,不专权势,更堪群臣效仿。笺表所请,特予恩准。现命睿亲王多尔衮为摄政王,郑亲王济尔哈朗仍为辅政王,代君听政,以期克取宁远,入主中原……

范文程看完,向孝庄深深一礼:

“臣一颗久悬之心,落到实处了。臣这就告辞。”

“老先生保重。这次清河汤泉之行,权作风雪夜晚的一场神仙梦吧!”

范文程会意地笑了。他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连马蹄足迹,也被大雪覆盖了。

索尼在第二天午后离开汤泉,带走了孝庄的懿旨。几天之后,索尼便接替了谭泰在两黄旗中的权势。

年节清晨,在盛大的朝贺典礼上,多尔衮登上了摄政王的高位。孝庄头上的紧箍圈也同时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