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祖大寿的忧郁、痛苦和欢乐……(1 / 1)

在多尔衮召见洪承畴的同时,英亲王阿济格在他的府邸里,举行了一个特别的宴会。

客厅里灯火通明,在屏风前的长条桌案上,摆放着许多珠宝玉器。其中有红色的珊瑚树,有绿色的玛瑙杯,有用各色珍珠编织的项链,有赤金嵌着碧玉的首饰,有白金打制的雕鞍,还有一把金鞘飞云龙泉剑。据说这把龙泉剑是十年前明朝监军张春在大凌河战役中使用过的。这些珠宝玉器,在灯光的辉映下闪着光泽,像在迎接一位不寻常的客人。

在客厅正中,摆放着一张红漆楠木八仙桌,几把高背靠椅分四面放定。按照满族的风习,海参、鲍鱼、飞龙、猴头这些山珍海味都大盘金山似的盛着,放在桌子的四边。桌子正中,是一架紫铜火锅,锅里的汤滚沸着。在八仙桌边的一个楠木方几上,放着一盆切好的薄如蝉翼的牛羊肉片。特别是桌上放着的盐末、韭花、芥粉和各色作料和鼓肚长脖的朝鲜甜酒,都显示出客人的重要和特殊。

英亲王府的长史都沙,今年三十多岁,是一个极会办事的人。他带着多铎和阿济格走进客厅。多铎是奉多尔衮之命,来检査宴会的准备情况,阿济格背着手晃悠着,把多铎引到放有珠宝玉器的桌旁。

“多铎,你看摆在这儿行吗?多尔衮真他妈的舍得血本,孝敬娘老子也没有这样尽过心啊!”说着,拿起桌上的龙泉剑,抽剑出鞘,一道寒光,直射屋顶。

“噢,老子拿起来倒顺手!多尔衮不给咱,硬是要孝敬吴三桂那个王八蛋,真他妈的邪了门儿。多铎,把这把剑留给我用吧!”

“你别惹事了。吴三桂是武将,听说十分爱剑,多尔衮专门禀奏母后皇太后,特意从皇库里取出来的……”

“我听说吴三桂那小子还爱玩女人,多尔衮怎么不禀奏母后皇太后,把永福宫那个……”阿济格看见多铎向他瞪了一眼,他立即明白那个女人现在是骂不得了。便改口说道:“……那个侍女苏麻喇姑赏给吴三桂呢?”

多铎放下了心,转过身去,不再理睬阿济格了。长史都沙立即凑趣地说:

“苏麻喇姑呀,我看真的给了吴三桂,那小子还不准敢要呢!”

“你说得对。谁要她,整天绷着个脸,白费了那副迷人的模样!”阿济格说完,把龙泉剑往桌案上一扔,引着多铎走到八仙桌旁:

“多铎,你看这四盘一锅怎么样?”

“有讲究吗?”

“有啊。”

“怎么讲?”

“你猜猜!”

多铎摇头笑了。阿济格显摆地说:

“猜不出来吧?这是我动脑筋想出来的。都沙,讲给豫亲王听听!”

都沙应了一声,讲开了:

“英亲王说,这鲍鱼就像是祖大寿,这海参就像是祖大弼,这飞龙就像是祖大乐,这猴头就像是祖泽远。这火锅吗?是要把祖家一窝来个一锅烩……”

多铎听着笑了,阿济格神采飞扬地问多铎:

“怎么样?”

“府上没有象牙筷子吗?”

“有啊。”

“怎么不摆上?”

“他祖大寿配用吗?”

“换上象牙筷子,免得祖大寿怀疑你在海参鲍鱼里下了耗子药。”

长史都沙刚要离去,又被多铎叫住:

“不是宴请朝鲜世子,摆朝鲜甜酒干什么?府上没有汾酒吗?”

“有。”

“换汾酒!”

都沙应诺,阿济格舍不得了:

“别!汾酒给老子留着。换竹叶青!”

都沙走后,阿济格不满地说:

“多铎啊,你真不怕折了祖大寿那王八蛋的阳寿啊?”

“哥,今晚这场戏,是你一个人唱,可别唱砸了。”

“你放心,砸不了!我要是不让祖大寿出一身冷汗,算他妈的白活了三十岁!”

多铎笑了,回头看着桌案上的珠玉宝器说道:

“你净吹牛,那些珠宝玉器,明晃晃地放在桌案上,祖大寿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还出什么冷汗!府上连一片红锦缎都没有吗?”

这时,都沙取象牙筷和竹叶青走进客厅,阿济格迎头骂道:

“都沙,你小子是越长越糊涂!拿一块红锦缎来,把那些珠宝玉器盖上。妈的,几乎误了老子的大事。”

宁远兵败,在清廷群臣中,受到震动最大的,就是十多年来陆续投降清廷的祖大寿、祖大弼、祖大乐、祖泽远、祖泽润、祖可法这些兄弟子侄。

宁远祖家,原是山海关外宁锦地区最大的官僚封建主,是明朝在辽东的支柱。当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在明朝天启二年(1622 年)中进士的时候,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弼都成了明朝的著名将校。他们率领的“祖家军”,是明朝倚重的一支武装力量。吴三桂就是在这个集团中成长的。祖家是吴三桂的培养者,也是吴三桂的靠山。

这个政治集团的主要人物,在松锦战役失败,几乎全部成了皇太极的座上客,锦衣肥马,安闲地居住在福胜门内几个舒适的院落里。他们不仅是皇太极招抚明朝文臣武将的样板,也是皇太极诱降吴三桂的联系人。一年多来,清廷与吴三桂的密书往返,都是由祖家庭院送出和收回的。

如今,吴三桂的态度起了变化,十多天来使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既怕郑亲王寻机报复,又怕阿济格无故问罪,更怕失去多尔衮的信任。他们在十多年间与清兵的对抗厮杀中,谁没有可以问罪的由头呢?俗话说,降臣降将是再婚的寡妇,做人难啊!

祖大寿,六十多岁,是祖家财产权势的开拓人,也是这个集团的头子。他一生的活动,都是围绕着他在宁、锦地区的财产进行的。崇祯四年(1631年)八月,皇太极率兵西进,他奉命率锦州、宁远之师迎战,任明朝大凌河总兵。在大凌河战斗中,他亲临城头指挥,用红衣大炮轰击进攻的清兵,曾使多尔衮负伤几十处,几乎丧命。想到这件事情,他常从梦中惊醒。就在这年十一月,皇太极断其粮道,大凌河草尽粮绝,他出于无奈,杀了副将何纲,与副将张存仁献城投降。到盛京后,他害怕在宁、锦的财产被崇祯皇帝下诏没收,便以思念家小为借口,请皇太极放归锦州,条件是诱使锦州守将献城投降。皇太极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但他回到锦州之后,背弃了与皇太极的暗约,向崇祯皇帝上表称罪,崇祯皇帝相信了他,并任命为锦州总兵,拦阻皇太极的西进。在前年的松锦战役中,他与洪承畴里应外合,夜袭皇太极大营,几乎使皇太极死于军帐之中。每当想起这次“夜袭”,他总觉得剑悬头顶,不知何时剑落身亡。松锦战役失败后,他第二次投降了清廷,皇太极不计旧怨,仍然优容相待。他心里明白,皇太极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有一个外甥吴三桂,仍然拥兵于宁远啊……

祖大弼是祖大寿的弟弟。其人性情鲁莽,勇力过人,在军中称“万人敌”,绰号“祖二疯子”。在大凌河战役中,“奇兵偷袭皇太极”是他抗清史上最光辉的一页。那是崇祯四年十一月初五的晚上,他带领一百名亲兵,穿着清兵的服装,用绳索缒城而出,绕过清兵防地,奇袭皇太极大营。那晚,皇太极正在军帐灯下阅批文书,只有少数侍卫警戒。祖大弼手执大刀,率领亲兵,直扑皇太极军帐,清兵仓促应战,大部分死于刀剑之下。皇太极闻惊提刀从军帐奔出,与祖大弼碰了一个照面,两人便在军帐外厮杀起来。皇太极渐渐不支,只能背倚军帐勉强应战,处境十分危险。这时,阿济格与豪格赶来,祖大弼挥刀砍伤阿济格的左臂,率众呼啸而去,打了一个漂亮的夜袭仗。当时,皇太极抱着负伤的阿济格发誓说:“来日擒得祖大弼,当剥皮雪恨。”几天后,祖大寿献城投降,祖大弼率领亲兵突围而出,奔回锦州城。以后的十年间,他在洪承畴手下任总兵官,进河南,入湖广,趋四川,走甘肃,追剿李自成,并跟着洪承畴的脚印走到了皇太极的脚下。当年的“奇袭”和拒降,如今成了心头推不开的重压。谁知外甥吴三桂在这重压之上,又加上了一块石头。

祖大乐是祖大寿的三弟。他心里比较轻松一些,大凌河战役中,他是明军副将,在突围中,与监军张春一起被俘。张春拒不投降,被皇太极软禁而死。他不似张春,一进盛京,便削发投降了。十多年来,他诚惶诚恐地为皇太极效力,虽然没有惊人的功绩,但也没有丝毫差错。难道清廷会因为吴三桂的变化,就不顾他做牛做马任其驱使的十多年吗?他当然也看得清楚,祖家今后的命运,决定于吴三桂的动向。吴三桂如果与清廷对抗到底,祖家的一切也就完了。

最为惊慌的是祖大寿的长子祖泽远。他现年三十一岁,从小随父亲在军旅中长大,家庭的特权和父辈的荫庇,使他十七岁就成了大凌河明军副将。他是踏着父亲的脚印走的,投降——背约——再投降。有一件事情使他特别害怕:前年在松、锦战役中,他以副将身份据守杏山。一天,皇太极来到杏山城下,他抓紧战机突然用火炮轰击,皇太极的坐骑中弹倒地,皇太极也被掀下马来。今年春节,皇太极在崇政殿召见时提起此事,曾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祖泽远呀,你这个小娃娃,我爱你如子侄,你却以怨报德啊!”当时,济尔哈朗和多尔衮都在场啊!他琢磨:如果济尔哈朗和多尔衮因宁远兵败进行报复,他与祖泽润、祖可法是首先挨刀的人。因为在任何一次政治屠杀中,年轻人总是比年老人吃亏一些。年轻人因来日方长而得到严惩,年老者因为时日不多而得到宽恕。时间本身就是一把刀子,聪明的杀人者都会借助这把刀子除掉对手,而又不担承杀人的恶名。这是狡诈的仁慈啊!

十多天来,祖家的兄弟子侄们如坐针毡,心烦地沉默着,痛苦地思索着,提心吊胆地混着时日。祖大寿觉得,许多人看见他,都从眼角里、眉梢上、嘴角边和言谈话语里,流露出对他的冷漠,连洪承畴这些天来,也像是有意回避他了。外甥惹祸,老舅吃灾,等待命运的安排吧!果然,英亲王阿济格的口谕来了。

阿济格的口谕,是今天午后未时由英亲王府长史都沙传达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有一句话:着祖大寿入夜申时进府议事。

议什么事?向都沙试探,都沙没有透露,只是诡秘地一笑,便告辞离去了。

祖大寿心里有些紧张。阿济格何许人也?一个只知“来,与我一搏”的莽汉,一个连清宁宫都敢骂的魔王,和这种人打交道,可得小心点啊!他急忙把祖大弼、祖大乐、祖泽远、祖泽润、祖可法召集到厅堂里,商议对付的办法。

在一阵沉默之后,祖大乐开了口:

“这都怪三桂啊!什么议事?阿济格的议事,不就是骂人吗?唉!皇太极不在了,这样安闲的日子也快结束了。今晚是好是坏,谁说得准呢?我看,没有多尔衮发话,阿济格总不敢把祖家一网打尽吧……”

这个可怕的想法一说出来,祖泽远、祖泽润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们猜想,如果不是多尔衮发话,阿济格能传口谕吗?多尔衮办事又阴险,又绝情,两个月来,“硕托、阿达礼谋反事件”、“巴布海投匿名帖事件”、“勒克德浑事件”,不都放在那儿。多尔衮对待自己的兄弟子侄尚且如此,何况对付降将呢!

祖大弼心里冒着火。他原是一个十分高傲的人,归顺清廷一年多来,坐的总是冷板凳,到现在连个正式的官衔也没有。在明朝时,尽管南追北剿,十分辛苦,又要担心洪承畴手中的尚方宝剑,但毕竟是一个总兵官,说话也是一呼百应,地动山摇。可如今成了龟孙子似的,像一只扔在路边的破草鞋。他站了起来,大声嚷道:

“是好是坏,都他妈一个样,一网打尽倒也痛快!只怪老子跟老洪走了一步错棋,把这二百来斤贱卖了……”

祖大寿赶紧制止祖大弼的喊叫:

“小声点,乱叫什么呀!遇事还是这样的毛躁,如何能应付眼前的处境和日后的变化?‘一网打尽’,我看多尔衮不会那么傻。我担心的不是一网打尽,而是杀一儆百……”

听到祖大寿这么一说,大家心里都有些凄凉了,厅堂里一下子变得十分沉寂,只有祖泽远睁着畏惧胆怯的大眼睛,骨碌转动地看着祖大乐身边的祖可法,盼望祖可法能想出办法来,解脱父亲眼前的处境。

祖可法,现年三十多岁,是祖大寿的养子,为人十分机敏,在谋事断事上,都在祖家诸人之上。因为他是养子,自知收敛。他看到人们都沉默不语了,才慢慢站起,开了口:

“父帅,你认为郑亲王在宁远败师而回,睿亲王心里确实痛苦难过吗?”

祖大寿抬头看着神情镇静的养子,愣住了。

“父帅,你认为宁远吴帅的态度真的变了吗?”

祖大寿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父帅,你认为宁远兵败之后,睿亲王对我们就无所求了吗?”

祖大寿心里突然开窍了,急忙说道:

“可法,你讲下去!”

“父帅,照孩儿看来,眼前的形势,对我们不惟无害,而且十分有利,正是我们施展本领的时候。宁远兵败,为睿亲王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遇,使他一跃而居于郑亲王之上,成为诸王贝勒中最受尊敬的人物,连科尔沁亲王吴克善也赠马结交,这显然是取得孝庄皇太后赞同的。但睿亲王多尔衮如果不能解决宁远之事,他也可能步郑亲王的后尘。吴帅在宁远大捷之后,已处于左右可以逢源的地位,面东可以威逼大清,面西可以要挟明朝。睿亲王与吴帅之间,更需要一座暗通的桥梁。这个桥梁,除父帅而外,再无他人……”

厅堂里的气氛活跃起来,祖泽远、祖泽润的脸上有了血色。祖大弼连声说道:“有干头,有干头!”祖大乐赞扬吴三桂这一手玩得漂亮。祖大寿看着祖可法,心里暗暗说道:“此子确实不凡啊!”可今晚英亲王府这一关怎么过呢?他仍然十分担忧:

英亲王阿济格,是个混沌不清的人,这些有关国家大事的道理,他不惟不懂,而且又拒谏不听。他不是多尔衮啊!

祖可法明白祖大寿的担心,他也猜想到今晚阿济格的召见,肯定是多尔衮的意思。打一拳,踢一脚,然后给个甜枣,是多尔衮惯用的手法。但他不好说明,便宽慰祖大寿说:“父帅,在孩儿看来,睿亲王有求于我之势,英亲王是变不了的,也是不敢变的。父帅可以放心前往,说不定重振祖家声威的时日,要从今晚开始了!”

祖大寿连连点头,但阿济格的影子,仍然压在他的心头:今晚这一关怎么过啊……

申时的钟声敲响,祖大寿衣冠整齐,心情不安地在长史都沙引导下,走进英亲王府的客厅。阿济格坐在屏风前的高背靠椅上,绷着脸,瞪着眼,端着身架,看着祖大寿走来。

祖大寿跪地请安。

“罪臣祖大寿,叩见英亲王,向英亲王请安。”

阿济格大嘴一咧,哈哈大笑,伸手挽起祖大寿,大声说道:

“今晚是朋友相聚,用不着行什么大礼。再说,这里是老子的府邸,不是他妈的崇政殿!”说着,挽祖大寿入席就座。

祖大寿纳闷儿了:就两个人这么着吃喝啊?阿济格说话了:

“老祖啊,今晚请你来,是多尔衮的意思。他一时有事不来啦,咱哥儿俩就痛痛快快吃喝一通,尝尝这天上飞的,树上长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都沙,操家伙,开干!”

长史都沙应了一声,十分利落地向碗里斟酒,向盘子里放作料,揭开火锅盖,把牛羊肉片放进火锅。阿济格用筷子一涮,夹起一串,放在口里,连声说:“好嫩啊!”当他发觉祖大寿还傻在那里,脖子一扬,咽下了口里的肉:

“老祖,肉里没有耗子药,你怕个屌!用象牙筷子,你他妈的还不放心?”

祖大寿从踏进客厅的第一步起,就被阿济格变化无常的态度、语无伦次的谈笑叫骂弄蒙了。他听到阿济格的催促,急忙拿起筷子向火锅伸去。因为他的精力根本不在牛羊肉上,加上象牙筷子很滑,夹起的肉刚到嘴边,突然脱筷而落,掉在盘子里,打得酱醋飞溅,溅在桌子上,也溅在他的胸前。他十分尴尬,而阿济格却哈哈大笑起来:

“老祖,你怎么连筷子都不会用啊?是不是在府上吃饭,都是由娘儿们用嘴喂的?来,咱哥儿俩先干了这一碗,谁不见底,是舅子!”

阿济格把酒碗伸了过来,祖大寿急忙端起酒碗相迎。阿济格仰脖一灌,碗清见底,祖大寿不敢怠慢,也硬着头皮喝了。

长史都沙急忙斟酒。阿济格顺手从盘子里抓起两只油炸的飞龙,扔给祖大寿一只,自己把另一只往嘴里一送,“咔嚓”一声,咬掉飞龙的头颅和脖子,大口地嚼了起来:

“老祖,你们祖家几位,在咱诸王贝勒眼里,都不是一般人物,打个比方说,都是天上的飞龙,树上的猴头,金贵着呢!要不,皇太极能那样地看重你们,锦衣肥肉地供着,几个娘们陪着,他妈的,比咱亲王们还神气。来!喝!哎,这竹叶青真他妈的邪门,酒里还带一点药味。妈的,不知中原人是咋鼓捣出来的?”

遇到这能喝、能吃、能唠又没有准性的主儿,祖大寿真的有些发怵。是谩骂,还是夸奖?他也拿不准了。他决定抓住竹叶青酿造的话题,说上几句,一来堵住阿济格的嘴,二来借机思索一下眼前的形势走向。但阿济格根本没有提出问题要他回答的意思,酒碗早已伸过火锅,等着他饮,而且又突然改变了话题:

“老祖,老子在宁远打了败仗,你说是为啥啊?”

祖大寿的酒碗停在嘴边,他惊呆了:这是今晚召见的主题吧?他急忙考虑如何回答才算妥切,忽听“啪”的一声,阿济格把酒碗扔在桌子上:

“妈的!咱朝廷里有人给吴三桂通了消息!”

随着扔碗声和叫骂声,祖大寿双手一抖,酒洒在前胸上,他惊慌地说了一句:

“能有这样的事吗?”

阿济格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从桌上抓起一瓶竹叶青,在桌沿上一磕,打掉了瓶嘴,给自己斟满一碗,为祖大寿也斟满一碗,顺口说道:

“嗳!老祖,你认识中后所的吴良弼吗?还有什么王国安?这两个小子,这一回可把老子治苦了。”

祖大寿心里乱套了。他刚刚想着宁远城,阿济格又跑到中后所了,还拉出个吴良弼和王国安来。他竭力追寻这两个人的形象,确实不认识啊!当看到阿济格注视着自己,他忽然察觉到这个不像是要回答的问话,阿济格却在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回英亲王的话,吴良弼和王国安,罪臣确实不认识。”

阿济格失望地摇了摇头,带着十分惋惜的口气说:

“你老兄在明朝当了那么多年的总兵,又是宁远、锦州的山头王,连这两个人都不认识,怪不得在松锦战役中打了败仗。来!咱俩吃一阵再喝。都沙,你他妈没有长眼睛,火锅里的汤都不滚啦!快加木炭,加肉!”

都沙利落地添了几块木炭,火舌腾起,汤翻滚了,又利落地把肉加入火锅。阿济格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

祖大寿暗暗地舒了一口气,觉得在阿济格大吃的过程中,自己可以轻松一些了。他挽了挽衣袖,拿起筷子,正要伸向火锅,阿济格冷眼看着他,又开了口:

“老祖,你还有一个儿子叫祖泽溥吧?”

祖大寿心里一惊,筷子停在火锅上,急忙答道:

“是。那,那是罪臣的次子。”

“如今在哪儿?”

“在,在宁远吴三桂帐下。”

“当什么官呀?”

“听说是个参将。”

“近来升官了吧?”阿济格停住筷子,用食指塞进嘴里,抠牙缝里塞着的肉筋,斜着眼睛看着他。祖大寿见阿济格的脸似乎走了形,变得十分可怕,他心里战栗起来。到了此刻,祖大寿心里认定:今晚的召见,完全是阿济格搞的,完全是一场恶意的报复,多尔衮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真的有些害怕了,阿济格是个混沌不清的魔王啊!

“回英亲王的话。孽子祖泽溥近来在宁远的所作所为,臣确实不知啊……”

阿济格抠出牙缝里的肉筋,拿在手里撺弄着:

“你确实不知?那我告诉你,宁远副总兵官祖泽溥,跟着吴三桂追袭郑亲王,这个狗崽子也抡一把大刀,像他妈个疯子。郑亲王跑到塔山大营里,就吐了三口鲜血……”

祖大寿急忙离席跪倒:

“孽子祖泽溥助纣为虐,冒犯郑亲王虎威,犯有不赦之罪。臣教子不严,罪愆深重,愧对朝廷,请英亲王降罪严惩。”

阿济格纵声大笑,笑得是那样的突然,使祖大寿脊背上冒出一股冷气。阿济格突然煞住笑声:

“我说老祖,你怎么老来这一手?快起来,什么‘虎威’、猫威的,打仗嘛,有胜有败,战场上谁不流点血?吐几口血算个屌!我看祖泽溥那小子,长相、武艺都是你祖家的种,就是死心眼跟着吴三桂这一点,倒像是他妈串了种的玩意儿……”

祖大寿实在摸不清阿济格这话的意思,他不敢起来,只是不停地叩头称罪。

“其实,我对你们祖家一窝从来不记恨。老祖啊,你也明白,这十几年来,我们诸王兄弟,谁没有吃过你们祖家的亏?在大凌河,你在城头放炮,使多尔衮身上开了十几个小窟窿,几乎丧命,至今阴天下雨还在痛呢。祖二疯子更不是玩意儿,那年奇袭皇太极,在老子左臂上砍了一刀,你看,这伤疤足有二寸长。前年,你的义子祖可法,用箭射伤了多铎,还有祖泽远,在杏山城下打死了皇太极的坐骑。这一次,你的次子祖泽溥又追得郑亲王吐了血。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祖大寿冷汗涌出,两腿瘫软,声称“罪该万死”,不停地叩首触地。阿济格站起,一把挽起祖大寿,扶在椅子上:

“可我还真没有生气,反而更看重了你们祖家。不打不成交,谁叫咱们都生在这块土地上,又都是打仗的呢?来,咱俩连干三碗!”

半个时辰,阿济格不定性地折腾,使祖大寿啼笑皆非,心力交瘁,再也无力应付了。三碗竹叶青一溜儿摆在面前,喝不喝呢?不喝,阿济格是绝不会答应的。喝了,这不是要老命吗!横竖一回事,喝下去吧!他端起碗来,想着阿济格今晚讲的一切,做的一切,酸、甜、苦、辣、涩混在一起,硬往肚里咽啊!和这种人打交道,窝囊啊!他仔细想着,抛开阿济格十成话中的九成废话,那一成的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十多年来战场厮杀的仇恨,都记得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啊!

阿济格连饮三碗,亮了底。当逼着祖大寿喝下第二碗酒时,客厅门口传来多尔衮少有的笑声。祖大寿抬头一看,多尔衮和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走了进来。祖大寿突然觉得自己得救了。

多尔衮十分随和地说道:

“我们来晚了。祖老将军,咱们再饮几杯,为将军尽兴。”

祖大寿喉头一动,真想哭啊!他正要跪倒请安,被多尔衮一把挽住:

“谭泰,快来见过你的智囊军师!”

谭泰上前,拱手说道:

“今后一切,全仰仗祖老将军了。”

祖大寿呆了。祸福无常,半个圈子的大转弯使他缓不过劲来。他怀疑自己喝醉了,用牙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痛啊!他急忙跪倒!

“罪臣祖大寿,恭候辅政王谕示。”

“什么谕示?我还要借重祖老将军的名威和谋略呢!谭泰即将进驻锦州,专务宁远。锦州宁远乃老将军桑梓之地,宁远明军乃老将军的属下,我把谭泰和宁远战局都交付老将军了。”

祖大寿此时完全明白了。多尔衮毕竟不是混沌不清的阿济格,他比皇太极更大胆,更信任自己。皇太极只把自己当作西房宾客,多尔衮却让自己亲临军旅。重振祖家的声威,真的要从今晚开始吗?他诚惶诚恐地叩头谢恩:

“臣愿肝胆涂地,竭尽心力,以报辅政王天高地厚之恩,誓雪宁远兵败之耻。”

多尔衮笑着摇头,扶起祖大寿,走到屏风前的桌案边,举手揭开红色锦缎,珠宝玉器光芒四射。祖大寿瞠目结舌了。

“祖老将军,此去锦州,我不要你冲锋陷阵,也不要你雪宁远之耻。我要玉帛买干戈,化仇为友。请老将军替我向令甥吴三桂将军致意:我仰慕他,宁远之战,他的思虑是周密的,聪明的,我完全理解。英亲王,重开夜宴,我要与老将军详谈……”

阿济格没有回答。他伏在桌子上醉过去了,发出雷鸣般的鼾声。

多尔衮、谭泰笑了……

祖大寿看着阿济格,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