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学士罗硕是受肃亲王豪格的派遣悄悄来到清河汤泉的。为了路途上的安全,豪格特意派了四名护卫跟着他。
郑亲王济尔哈朗返回盛京后,多尔衮一连串的、扑朔迷离的表演,使文武朝臣倾倒,使济尔哈朗感动,连孝端皇太后也觉得多尔衮豁朗亲切了。只有豪格出于对多尔衮根深蒂固的戒备,瞪大眼睛,站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
豁朗亲切的多尔衮啊!在浑河桥头,他急步上前,抓住济尔哈朗戴锁的双手,泪水涌出,情感深沉地说:
“近日天降大雪,战地寒冷,郑亲王怜惜将士,班师东归,甚合皇上爱将惜兵之意。如此深谋远虑,我不及啊!”说着,亲手为济尔哈朗解去了枷锁。
百官惊讶了,阿巴泰糊涂了,济尔哈朗老泪流出,豪格也茫然了。他觉得多尔衮流出的泪珠里,似乎闪动着一丝绿光……
公正无私的多尔衮啊!在浑河岸边的幄帐里,当济尔哈朗谈及中后所的战斗时,多尔衮毫不犹豫地把正白旗遭受的惨重损失归咎于阿济格和阿山的临阵指挥。他厉声训斥说:
“中后所城毁掉了,吴良弼擒斩了,仗打胜了,说明主帅的指挥决策是妥善的。再说,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任何一仗总有伤亡,原不必大惊小怪。如果要一个主帅对每一仗的士兵伤亡负责,那要你们这些将军、统领干什么?……”
多铎附和着多尔衮的谈话,阿济格意外地默不作声,阿山乖觉地认了错。阿巴泰高声叫好,济尔哈朗感激涕零,在场的朝臣都露出敬仰的神色。豪格犯疑了:这不是梗着脖子说歪理吗?
谋事深沉的多尔衮啊!在第二天崇政殿的朝会中,多尔衮对宁远决战的利钝得失作了一个总结:他表彰了济尔哈朗攻取中后所、中前所两座城池的功绩,赞扬了参战将士的英勇,把宁远决战的失败,归咎于六部工作上的失误。他大声问道:
“中后所战斗中兵马损失惨重,兵部为什么没有及时补给,连个‘参奏’也没有提出。原因在哪里?兵部的承政、参政应当有个回答!从中后所移师宁远城下,粮秣不继,连主帅大营也没有酒喝,户部为什么不在塔山、连山储备充足的粮草酒肉?班师途中,在大清的地盘上,驿站缺马,渡船不足,桥梁未架,工部这几年干了些什么?六部衙门,各行其是,无统一指挥,前方能打胜仗吗?六部承政尸位素餐,就是天不落雪,也得撤离宁远啊!”
朝臣们目瞪口呆了。兵部名义上是代善主管的,他不在场兵部的承政、参政俯首听命,不敢抬头。户部是豪格主管的,他预感到多尔衮要向自己开刀了。工部是阿巴泰主管的,他根本不在乎:工部是六部中的“孙子”,除了架桥、修路、筑坟、盖房子,有个屌权,老子早就不想管了。刑部是济尔哈朗主管的,礼部是多铎主管的,吏部是多尔衮主管的,这三个部都是“好事离不了,坏事摊不上,耍尽威风,占尽便宜”的衙门。多尔衮在讲话中,也捎带说了几句,这三个部的承政们虽然也俯首听命,但他们心里明白,头上有遮风遮雨的大伞呢!
朝会结束之后,多尔衮立即派人进入六部,对一个月来各部承办的事务进行查究。济尔哈朗恍然大悟,多尔衮在对自己宁远兵败责任排除的同时,也排解了自己第一辅政王的职权。他明白了,但已经晚了。
豪格回到府邸,立即与他的心腹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进行计议。这个虽遭失败,但仍然不愿妥协和退让的集团,经过争论之后,很快取得了一致的看法。他们认为:济尔哈朗由于宁远兵败,辅政王之位已名存实亡;多尔衮近日之所为,是攫取全部朝政的讯号,六部权力将落于多尔衮一人之手,皇上和皇太后会处于完全架空的境地。他们觉得,现在谭泰已向多尔衮靠拢,索尼态度不明,范文程已避居于盖州汤泉,朝廷已无可以与谋之人。惟一的办法,只有请圣母皇太后速回清宁宫,扭转这危险的政局。
于是,罗硕奔向清河汤泉来了。
十月二十五日黄昏,“马追”的一切活动结束了,清河汤泉又恢复了它的清冷和寂静。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覆盖了雪原上马蹄践踏的伤痕,还原了一个茫茫的白玉般的冰雪世界。
在安园孝庄住室的外屋,在一盆熊熊炭火旁,罗硕详细禀奏着宁远兵败后朝廷出现的形势格局,并着重禀奏了肃亲王的焦虑和担心。
罗硕,这个满族内院学士,虽居内院多年,仍然保持着满族人重视实际、不尚空谈的特点。又因他在内院与范文程相近,学会了范文程观察事体“以高览全,从微入深”的方法。所以,他的禀奏,以大量具体事实为依据,具有不容置疑的真实性。
罗硕禀奏着,孝庄不动声色地静听着,没有插话,没有询问。济尔哈朗的处境是难堪的,她理解了;谭泰依附于多尔衮是令人痛心的,但她不愿立即与谭泰破裂,使谭泰死心塌地地站到多尔衮一边;索尼的行为是可疑的,她希望是一种有目的的妥协;豪格的焦虑和担心是有道理的,她心领了。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集中在她所关注的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多尔衮,一个是吴三桂。
对多尔衮,她太了解了。宁远兵败的机遇,多尔衮是决不会放过的。在短短的几天里,果然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六部官员,使济尔哈朗有口难言地处于他的保护之下。这正是多尔衮办事精巧之处,要不怎么是“墨尔根代青”呢!他之所以费尽心机地为济尔哈朗排除宁远兵败的罪责,也许是仍有所忌,仍有所求吧!
豪格的存在,仍然是多尔衮实力上的劲敌;清宁宫的存在,仍然是对多尔衮的制约;六部诸王贝勒所掌管的权力,仍然是多尔衮一时难以摆脱的束缚。在这些力量没有排除之前,多尔衮是不会孟浪行事的。
多尔衮也确实为排除这些力量行动了。济尔哈朗离开盛京之后,他把吏部、礼部的官员插进六部,他成功了;借宁远兵败之机,在实际上取代郑亲王,也成功了;现在又向六部的权力伸手了。攫取六部的权力,不就是向礼亲王代善、肃亲王豪格、饶余郡王阿巴泰下手开刀吗?求助什么人呢?济尔哈朗也许是惟一可以利用的招牌。用心深沉的多尔衮啊!罗硕不紧不慢地禀奏着,孝庄不动声色地静听着。她觉得自己抓住了多尔衮的脉搏,心头似乎轻松了一些。但当她把精力移向吴三桂时,轻松的感觉立即消失了。
“马追”场上听到宁远兵败的消息,像一盆冷水浇在孝庄的头上,她的心在颤抖,一切希望都似乎破灭了。她迁怒于济尔哈朗的才力不足,也迁怒于自己轻率的决定。
出征宁远,是孝庄和济尔哈朗商议后,禀奏孝端皇太后同意实施的。这次出征,决不像一些朝臣讲的,是福临“君临天下”的开场锣鼓。要“入主中原”,必先攻破山海关,要攻破山海关,必先攻占宁远城。天聪三年(1629年)十月,皇太极亲自率领兵马入边,攻占了永平、遵化、迁安、溧州四座城池,作为攻取北京的边内据点。就是因为“关门阻隔,首尾难顾”,才不得不忍痛撤军。这次出征宁远,意在做好来日叩关的准备。宁远,这个山海关外拔不掉的钉子啊!
最使孝庄不安的,是吴三桂态度的变化。宁远城下的追击和中后所城下的“磨盘”,说明吴三桂的态度,已由“犹豫观望”变为“积极对抗”了。难道又是一个袁崇焕吗?这个行事诡诈、善观风云的富贵儿!
孝庄在极力寻索吴三桂态度变化的起因。是明朝崇祯皇帝有了新的许诺和赏赐?是多尔衮通过洪承畴、祖大寿暗地里又做了手脚?还是中原风云又有了新的变化?清河汤泉毕竟是在群山包围中的一个偏僻的山区啊!
孝庄在思索中,陷于了迷茫的深谷。崇祯皇帝在干什么?李自成在干什么?罗硕的禀奏也无一语涉及,大约也是茫然无知吧!此刻,她真正感到了“不参与朝政”的凄凉和艰难了。唉!聪明人是怎样变傻的?大约就是因为听不到外面的声讯。天下的女人为什么不及男人?大约也因为除了做饭、生孩子,什么事也不让知道啊!
孝庄在思索的迷谷里,仍然寻索着对付吴三桂的办法:要么用高价收买他,要么用离间计除掉他!不能再蹈济尔哈朗的覆辙了。
罗硕谈了一个时辰,停住了话题,抬头看着孝庄,等待着孝庄的谕示。室内寂静极了,只有火盆里木炭发出的细微哔剥声和飞溅而起的几星火花……
孝庄突然发觉罗硕不再禀奏,而且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便曼声说道:
“郑亲王兵败宁远,确属不幸。但他摸清了吴三桂的变化,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也是一功啊……”
罗硕茫然了,孝庄也笑了。
“一路冰雪,路不好走,你也辛苦了。今晚安歇吧!明天早餐后再来见我!”
罗硕迟疑片刻,急忙叩头告辞。等待在屋外的勒克德浑,送他去“和园”歇息去了。
罗硕离开后,苏麻喇姑从内室走出。孝庄急切地说道:
“召宁完我来此晋见!”
午后,宁完我把罗硕带进汤泉自己的住室,在等候孝庄召见的时间里,罗硕向他透露了宁远兵败的经过和朝廷近日发生的事情,他就情不自禁地思考起来。当了多年的谋臣,养成了一种遇事思索的习惯,改不掉了!这也是一种自讨苦吃的职业病啊!
当召见宁完我立即晋见孝庄皇太后的懿旨传来,他的心一下子紧张了。传闻中这个女人是非常精明的,谁知道会提出什么难题呢?当传旨的侍卫催促他立即晋见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决定自己今后命运的一个夜晚啊!
已经是深夜亥时了,大雪仍然在窗外飘落着。孝庄向宁完我提出需要决疑决断的问题后,便手捂着茶杯取暖,安然地等待着宁完我的回答。孝庄似乎看出了宁完我心头的紧张,便十分通情达理地说道:
“先生也有四五年不参与朝政了,对外事内情不尽全然了解。尽其所知,尽其所想,大胆地进言。言中者,我纳其所见,感谢先生。言而不中者,我自有酌处,不怪罪先生。你我都食人间烟火,不是神仙,谁能料事如神?况且,眼下都处于群山阻隔之地,外面声息很少,愿先生勉为其难,尽心尽力吧!”
宁完我顿觉心情清爽,连身躯四肢也像是舒展了许多,思绪随着活跃起来。
此刻,苏麻喇姑为火盆增添了木炭,火苗更旺了,蓝色的火舌卷动着,火盆铁架上煮茶的铜壶冒起热气,茶水沸腾了。苏麻喇姑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宁完我面前。宁完我呷了一口热茶,开口了:
“皇太后一个月前制定的‘入主中原’的方略,决不可因宁远兵败而动摇。郑亲王此次失败,在于指挥失误,更在于天时未到。就是睿亲王亲自出马,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宁完我一开口,就使孝庄惊讶了。皇太极在世时曾经说过:“宁完我木讷少言,但言必中的。”果然如此!她带着请教的口气问道:
“先生所说‘天时未到’四字,应当怎样理解?”
“皇太后明察。明朝气数已尽,如同熟透的果子挂在枝头,只要狂风一吹,就会纷纷落地。但这次风暴毕竟还没有来到。虎随风啸,龙随云腾,天下英雄都在等待这场风暴的来临……”
“这场风暴,何时可起?”
“皇太后明察。闯贼李自成建都襄阳,立朝称王,其志在驭制九宇。闯贼挥师北上之日,即这场风暴腾起之时。吴三桂拥兵宁远,明奉崇祯,暗通我朝,西不勤王,东不归顺,也在等待这场风暴的来临。这次宁远之战,吴三桂虽一反往常,积极与我抗争,并败郑亲王于宁远城下,那不过是想在这场风暴来临之前,显示实力,抬高身价,面西可要挟崇祯,面东可要挟我朝。这是吴三桂纵横捭阖之举,其根本态度,依然如故。请皇太后抓住这场风暴来临前的短暂时机,遵照太宗皇帝制定的方略,不惜高爵厚禄,收买吴三桂。则‘入主中原’之路,畅通无阻了。”
孝庄兴奋了。她没有看到的地方,这个汉族奴隶看到了;她看错的地方,这个汉族奴隶纠正了。“高位不能给人以智慧”,这话真不假啊!她推开手中的茶杯,追问了一句:
“吴三桂的态度,你敢断定没有变吗?”
宁完我声音坚定地答道:
“天下形势未变,吴三桂的态度想变也变不了啊!请皇太后明察:吴三桂的家产财富聚于宁远,他舍得丢弃吗?他的十万兵马离开宁远,就如猛虎离山,他愿意到处漂泊吗?宁远城孤悬关外,距塔山、连山咫尺之遥,他敢同我们断然闹翻吗?他的舅父祖大寿归顺之后,太宗皇帝完整无缺地归还了祖大寿在锦州的庄园、财产、奴仆、珠宝,吴三桂能不解其意吗?……”
不等宁完我说完,孝庄扶案而起,高兴地说道:
“太宗皇帝英明,没有疏漏天下的英才。皇上吉人天相,在清河汤泉遇到了佐命之臣。苏麻喇姑,快拿酒来,替我敬先生一杯。”
苏麻喇姑捧酒走上:
“请先生饮酒。”
“奴才感谢皇太后九天之恩。”宁完我接过酒杯,跪地叩首,一饮而尽。
苏麻喇姑又为宁完我斟满一杯:
“先生,我也敬你一杯。关于如何制服吴三桂,先生还没有讲呢。”
聪明的苏麻喇姑说出了孝庄心里想说的话,宁完我从孝庄赞赏而喜悦的目光中看到了。他思索片刻,叩头禀奏道:
“奴才有个荒唐的想法,请皇太后明察。”
“先生请起。我正为此事犯愁,先生有什么好的办法?”
宁完我没有站起,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说道:
“请皇太后将科尔沁亲王送来的‘踏云黄鹂’送给睿亲王……”
苏麻喇姑惊讶了,手中的酒洒在地上:昏了头的宁完我啊!孝庄也有些惊骇了,当她看到宁完我认真严肃的目光时,她镇静下来:
“讲下去!”
“皇太后明察。睿亲王志大才高,谋略过人,现为辅政王,居于郑亲王之下、群臣之上。平时极得洪承畴、祖大寿等人的敬仰和推崇。而这些人,有的是吴三桂的亲戚,有的是吴三桂昔日的上司,有的是吴三桂昔日的同僚,以往情趣相近,今日灵犀相通。郑亲王兵败宁远之后,睿亲王正欲励精图治,创建业绩。如果皇太后以天下名马相送,奴才认为,睿亲王是有办法制服吴三桂的。”
反话正说,话中有话,寥寥数语,点透了朝中内争的现状,解答了孝庄需要解决的难题。利用多尔衮的勃勃野心和超人才智,制服精于纵横捭阖的吴三桂,确是极其高明的一招啊!棋在人走,这盘棋叫宁完我走活了。
“先生所言极是,我这就下旨赐马!”
“皇太后明察。奴才认为,送一匹‘踏云黄鹂’,用科尔沁亲王的名义也就够了。如果吴克善亲王能够劳驾前往盛京,睿亲王会掂出这匹千里马的奇异的。”
“木讷少言”的宁完我,真使孝庄叹服了!对付多尔衮,除了“利用”,还需要“威逼”啊!她对苏麻喇姑大声说道:
“你不是要为先生敬酒吗?要连敬三杯!”
第二天午前,罗硕见过孝庄后,便起程返回盛京。孝庄带给肃亲王豪格的,是一筐青涩的山梨——没有成熟,需要捂软才能吃的麻皮梨啊!
同时,科尔沁亲王吴克善也带着济林娜和他的随从向盛京出发了。披着黄色鞍鞯的“踏云黄鹂”发出萧萧的嘶鸣声。
孝庄在苏麻喇姑、婉儿和伊罗根的陪伴下,站在汤泉门前的雪地里,望着罗硕和吴克善向盛京走去。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