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大捷的消息,是十月十八日传进北京的,不仅有吴三桂亲笔写的塘报,还有兵部官员们耳闻目睹的禀奏,更有几面济尔哈朗在仓皇溃散时失落的旗帜。这一切,使崇祯皇帝、国戚皇亲、达官显贵和黎庶细民都高兴了,北京城里的皇宫、王府、官邸、衙门、街巷,都在议论着吴三桂。大明在危难中,一颗希望之星在空中出现了。
宁远城下的这次战斗,根本不是什么决战。严格说来,连一次战斗也不够,只能算是城上和城下近距离的弓箭交锋,济尔哈朗既没有攀城冲锋,吴三桂也没有据城厮杀。如果没有吴三桂十三日夜间的踏雪追击,历史上恐怕不会留下这次战斗的任何记载。时机和需要毕竟把吴三桂捧了出来,使他成了一个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
黎民百姓需要一个能打胜仗的将领啊!十多年来,清兵屡屡入边侵扰,来似狂飙,去如飞蝗,肆虐横行,无人阻挡;所到之处,城郭焚毁,村舍成灰,十室九空,妻儿无存,惨状目不忍睹,哭声千里不绝。北京城里的街巷细民,谁没有几个城外的亲戚朋友,哪年不闻毁于战火兵灾的惨情凶讯。堂堂大明,真的要灭于东虏吗?朝廷养了那么多的将,难道就没有一个顶用的?年年征收无穷无尽的“辽饷”,难道都打了水漂吗?
天空一声霹雳,宁远大捷的消息传来,年轻的宁远总兵吴三桂,打败了东虏的头子济尔哈朗,这是十多年来头一次大快人心的喜讯啊!加上好心人们的锦上添花,“人言可嘉”地编织了吴三桂的神话。至于真正抗清的吴良弼、王国安、黎玉田和几千战死的士兵,因为人微位卑,他们的名字根本就没有传进山海关,早就消失在宁远城下的风雪中了。
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也需要一个能打胜仗的将领啊!由于内忧外患的夹击,国力日弱,国库日空,崇祯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坏,猜疑越来越多,处事越来越绝。今天下诏“借饷”,明天下旨“筹银”,厂、卫也借故敲诈勒索,使他们的日子也过得焦心。而外藩诸王,今天被李自成处死,明天被张献忠杀头,物伤其类,他们更加心神不安。多么希望有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灵解脱日夜不宁的厄运啊!
吴三桂恰在这时出现了,他们能不欢欣若狂吗?
朝臣的日子更加难过。由于国事糜烂,忧愁焦心,皇上原有的多疑寡恩,已经成为变态的狂虐暴戾了。内阁首辅走马灯似的上台,跌台,重用,杀戮,使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如果能有一个意外的奇迹来宽慰皇上惊恐的灵魂,也许会恢复他那“天纵英明”的原态的。
吴三桂突然地冒出来了,简直是十七年前袁崇焕的再世。他们怎能不弹冠相庆呢?
身居乾清宫心力交瘁的崇祯皇帝,更需要这样一个胜利啊!自从接到吴三桂关于济尔哈朗进犯宁远的奏折后,他天天心神不定地过日子。他为吴三桂在奏折中表示的“城存身存,城**亡,亡魂当戴罪西归,谢罪都门”的忠心所感动,又为奏折中所讲的“若宁远朝遭破夷,则关门夕即陷落,唐榆无险可守,京畿危矣”的后果而担心。他自信自己不是一个昏庸的君王,但天时不予,命运乖戾,国事日艰,江河日下,李自成建都襄阳,立朝称王,不日将挥师北上,祖宗所传江山,可能毁于此贼之手。而张献忠称王武昌,骚扰四川和江南,已使中原各镇无兵可以勤王,只有关宁铁骑尚可作急需之用。谁知,可恨的东虏,在皇太极死后一个月,就很快消除了内争,又举兵向宁远进犯了。这几天来,他总是偷偷地叨念着:“闯贼、东虏,真要置朕于死地啊……”
今天,起死回生了。宁远大捷,济尔哈朗丧师而逃,东虏的威胁解除了。调关宁铁骑入关对付闯贼的方略可以着手实施了。他看着吴三桂亲笔写的塘报,听着兵部官员的见闻禀奏,手掂着济尔哈朗逃走时失落的旗帜,口里连声说道:
“吴三桂,干城可倚,干城可倚!”
乾清宫顿时沸腾了,太监们拥出,向崇祯皇帝叩头祝贺。宫女们因为梳妆打扮晚了一步,也都从后屋走出,向皇上跪拜祝福。崇祯皇帝心里十分高兴,吩咐宫女们燃灯添香,大有终夜庆祝之意。红纱宫灯点燃了,明角宫灯点燃了,连乾清宫门外檐下的四盏九龙红纱大宫灯也点燃了。新添的龙涎香散发着香气。乾清宫马上改变了悲愁沉寂的气氛。崇祯皇帝面带微笑,把手中的东虏旗帜扔给太监宫女:
“你们也看看,这就是东虏的旗子!”并转身对站在身边的王承恩降旨:
“明晨寅时,在平台召对群臣!”
王承恩奉旨而去。
在宫女们窃窃笑谈中,在太监们啧啧称赞中,崇祯皇帝忽然想起,已有十天没有去坤宁宫和翊坤宫了。他决定先到坤宁宫把宁远大捷的消息告知周后,然后去翊坤宫与袁妃欢度今宵。
崇祯皇帝走出乾清宫,皇城外繁密的鞭炮声从东西两侧街巷里传来。夜空闪烁着五彩缤纷的火花。他明白,这是皇亲国戚府邸用鞭炮礼花祝贺宁远的胜利,并做给自己看的,心里舒服极了。他站在丹墀上,听着这悦耳不绝的声响,看着这变幻夜空的飞花流彩,舍不得离去,便回头吩咐身边的太监:
“速将宁远大捷的消息禀报皇后和袁妃,说朕一会儿就去。”
一个太监急匆匆地离去。
生活是离奇的,离奇得有时使人不可捉摸。当人们需要什么的时候,哪怕这个东西是水中的明月,镜中的鲜花,空中的海市蜃楼,只要它一出现,就会使智者失去理智,使愚者更加愚蠢。于是,生活的悲剧,就在这微细的满足和幻觉引诱下产生了,发展了。
聪明多疑的崇祯皇帝,此刻对宁远决战的胜利不再有任何怀疑,对吴三桂的了解,表现了罕见的愚蠢。也许他以前曾有过正确的了解,但此刻却被一封塘报、一派胡言、几面敌旗代替了。他决定重赏吴三桂和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以显示他对有功之臣的优容宽厚;他决定重用吴三桂和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以显示他识才用才的英明果敢……
皇城外的鞭炮不停地响着,夜空的飞花不断地闪烁着。崇祯皇帝徘徊于丹墀之上,思索着:
“自己登极十六年来,对内年年剿贼,月月剿贼,贼子越剿越多,越剿越强,一至中原糜烂,不可收拾;对外年年抗虏,月月抗虏,东虏入边日频,为害日烈,一至松锦失守,十三万兵马覆灭。时邪?命邪?人邪?天时难料,命运在天,可用人之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啊!历代国运兴昌,不惟天时命运,也在选贤任能!洪承畴,人面兽心,有负于朕。吴三桂呢?不会是第二个洪承畴吧……”
皇城外的鞭炮声稀疏了,夜空的飞花也稀少了。皇亲国戚在欢快一阵之后,都放宽心肠地安歇了,只有那些街巷细民,仍然兴致未尽地把粗制的“二踢脚”送往空中。太监小声禀奏道:
“夜深了,请皇爷进宫安歇。”
崇祯皇帝似乎没有听见,仍然在稀疏的鞭炮声中徘徊着、思索着:
“从万历年间东虏努尔哈赤背叛朝廷以来,在这二十多个年头里,镇守辽东的将领抚臣谁打过胜仗呢?李永芳、李国翰、杨镐、王之臣、毛文龙、熊廷弼、袁应泰、高第、祖大寿、洪承畴……战败的战败,投敌的投敌,二十多年的抗虏史,是一部屈辱和令人发指的纪录。只有两个人打了胜仗,一个是袁崇焕,另一个人就是这个吴三桂啊……”
想起袁崇焕,崇祯皇帝的心头骤然紧缩了,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站在一边的太监以为皇上在寒夜里着凉了,急忙跪倒禀奏:
“夜深天冷了,请皇爷珍重龙体,回宫安歇。”
崇祯皇帝这才发觉四周已不闻鞭炮声,夜空已不见火花了。他把手用力一拂,拂走了心头上袁崇焕的影子,抬脚向坤宁宫走去……
坤宁宫的周后接到太监关于宁远大捷的禀奏后,心里十分高兴。她高兴从此国运也许会有转机,更高兴皇上的心情转好,要出乾清宫走动了。她与皇上是患难夫妻,共同熬过在魏忠贤阉党乱政时,皇上(那时是信王)被囚于信王府的苦难年月。她太了解皇上了,一个本来是情趣丰富、身体健壮、乐于骑射游猎的人,登上皇位之后,硬是被国事日非折磨得寡情少趣、性情暴戾、身体虚弱,甚至有时连饭也懒得用了。现时,宁远打了胜仗,她以前的信王又回来了。她令宫女们张灯结彩,令膳食房做了几样皇上最喜欢的小菜,在暖阁里的雕花紫檀木宫桌上,备好了花束和香茶。她洗漱梳妆完毕,便带着宫女到坤宁宫院子里迎驾。
崇祯皇帝走进坤宁宫的院落,周后和宫女急忙跪迎,为皇上请安祝福。崇祯皇帝挽起周后,微笑着走进坤宁宫。他坐在暖阁里的宫桌旁,品着茶,大声向周后讲了宁远大捷的情况,夸奖了吴三桂,显示了少有的兴致。在喝了两杯美酒,吃了一块点心之后,宽慰了周后几句,便起身走出坤宁宫,向翊坤宫走去。此时已经是深夜亥时了。
翊坤宫的袁妃在宫门口已经等待了一个时辰。每当报时钟声敲响时,她的心都在战战兢兢地跳动着。她怕皇上因事耽搁在乾清宫,又怕皇后留住皇上在坤宁宫过夜。她知道这是皇上心情最好的一个晚上,也是一次难得的“临幸”。因为皇上以往的、少有的“临幸”,由于国事缠绕,心情不爽,几乎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现时,亥时的钟声响过,她的心境越来越黯淡苦楚。
皇上终于来了,面色红润情绪极佳,连走路的脚步,也显得十分有力。袁妃不等宫女跪迎,便急步上前,跪倒在皇上面前。崇祯皇帝扶起袁妃,在宫女们的迎驾请安声中,走进了翊坤宫。袁妃便打发宫女离去,然后走进暖阁,放下了红缎五彩绣凤门帘。
袁妃今年二十六七岁,正是春意**漾之年,她天生丽质,体态苗条,肌肤白嫩而丰满。由于终日无所事事,又十分注意保养,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又因为今晚太监通知得早,等候的时间长,她在汤浴之后,又进行了精心的梳妆,显得比往日更加妩媚动人:秀丽的脸庞白嫩泛红,漆黑的眸子含情脉脉,弯弯的细眉托着情愫,紫色紧衫下突起的**浮动着她焕发的青春。崇祯皇帝心旌摇曳了,神不守舍了。
也许由于崇祯皇帝的情绪极好,他觉得袁妃今晚特别懂事,格外温柔,格外能解心意。他紧抱着美丽的妃子,沉浸在幸福之中。
子时的钟声响了,疲劳使崇祯皇帝昏昏欲睡,突然头脑中有一道蓝光“嗡”地一闪,令他害怕的袁崇焕的影子又浮现心头,睡意刹那间全消失了。他抚摸着怀中的妃子,想拂去心头上的黑影,但那个黑影仍然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一种恐惧、歉疚的感觉涌上心来。他闭着眼睛,扪着心口,默默地回想着、忏悔着:
“袁崇焕,这个赤胆热肠、卓有见识的福建省邵武县知事。天启二年(1622 年)正月,他只身单骑,出塞外,巡历山川形势,体察民情敌态,谈广宁失守的教训,论据关御敌之方略,大胆提出‘以将招练,以将用兵,以将临阵,以将发指’的改革主张,尖锐指出当时辽东‘文官御兵、文官发令’的大弊,震动了朝野。当时自己尚为信王,但为之欢呼,为之振奋,对天空出现的这颗新星,寄予了极大的希望。自己曾暗暗发誓,如果以后登极掌权,用袁崇焕镇守辽东。那时,自己也思贤如渴啊……
“袁崇焕,这个胸富韬略的辽东巡抚。天启六年(1626 年)正月,他在宁远一战,使横行辽东、披靡无敌的努尔哈赤败师愤亡,写下了辽东抗虏史上的雄武篇章,震慑了狂妄悖为的东虏,鼓舞了大明臣民的士气,实为抗虏史上的第一人。谁知宁远大捷之后,袁崇焕竟被阉党排挤离职。糊涂庙里的糊涂神,真是良莠不分啊!那时自己也有一颗为忠良遭陷而鸣愤不平的心……
“袁崇焕,资兼文武的蓟辽督师。崇祯元年(1628 年),自己登极掌权,立即起用袁崇焕督师蓟辽。他离京赴任的那天晚上,君臣在乾清宫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袁崇焕提出的‘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欵为旁着’、‘守攻相济、欵战并用’的方略,深得自己的赞许。在一年多与东虏的周旋中,他既不像原辽东总兵毛文龙那样通牒丧节、媚骨乞和;也不像原辽东督师王之臣那样专事防御,不知议商。袁崇焕的‘欵中有备,备中有效,尔和我议,尔攻我战’的方略,使皇太极无隙可乘,望而生畏,保卫了边关的安宁。袁崇焕的名字不仅声震东虏,誉满辽东,成为关宁铁骑将领士卒中的旗帜,而且,誉倾京师,成了将领士卒、商贾细民敬仰的人物。就在此时,自己心里担忧了,害怕听到袁崇焕这个名字了……
“袁崇焕,解救京师之围的功臣。崇祯二年(1629 年)十月,皇太极绕过宁远、山海关袁崇焕的防地,借道蒙古,由龙井关侵扰遵化一带。三屯营巡抚王元雅殉难,山海关总兵赵率教救援不及,杀身自刎。一个月内,蓟州、三河、顺义、通州等城,尽落东虏之手。敌围京师,朝野震惊。自己飞诏令袁崇焕驰援,他‘心焚胆裂,愤不顾死,士不传餐,马不再秣’,日夜驰骋,直奔京师,与皇太极决战于广渠门外。他亲披铁甲,激战三日,解京师之围,破八旗之师,功绩高于九霄啊!就在皇太极退兵的当天晚上,一件令人难解的事情发生了:在德胜门和安定门外,发现了袁崇焕暗通皇太极的议和书。真邪?假邪?自己一时也茫然了。而阉党残余之徒,借机鼓噪,联手疏奏。自己终于在‘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思想支配下,以‘引敌兵驱,欲要上以结宋,金城下之盟’的罪名,捕袁崇焕下狱,并砾死于狱……
“袁崇焕之死,死于皇太极的反间,死于才高招忌,死于功高震主,死于自己的多疑啊!十三年来,袁崇焕的名字,在朝廷里已经没人再提了,也不敢提了。因‘通敌’而致死的罪名,淹没了他镇守辽东七年的功绩。十三年来,辽东形势的日益恶化,就是对自己的惩罚啊……
“袁崇焕屈死了,自己心里是清楚的。但皇帝历来是英明的,皇帝应当是英明的,皇帝在屈杀忠良之后,更应当是永远英明的……
“唉!事情弄到这样的地步,不能再多疑了,不能再踏十三年前的覆辙。对吴三桂的重赏和重用,也算是对袁崇焕冥灵的一点宽慰吧!”
崇祯皇帝推开怀里的袁妃坐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披衣起床,向乾清宫走去。
清晨寅时,崇祯皇帝在平台对群臣时,发出了两道谕旨:一道是迁升吴三桂为山海关总兵;一道是任命吴襄为中军府都督。
崇祯皇帝准备把大明和他的命运,交付于善于纵横捭阖的吴三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