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清河汤泉的“马追”……(1 / 1)

当济尔哈朗披枷戴锁,率领败军之师抵达浑河桥头时,蒙古科尔沁外藩亲王吴克善带着他的女儿济林娜和伊罗根、婉儿,冒着大雪来到清河汤泉。家乡的音讯,兄妹的团聚,给孝庄带来了极大的喜悦。安园一下子热闹起来。

这是真实的、不带任何虚假的喜悦。没有鼓乐,没有鞭炮,没有百戏歌舞,没有酒绿灯红,但也没有森严的宫规,没有繁缛的礼仪,更没有虚假的做作和那些呆板苍白的跪立起坐。孝庄像是回到了科尔沁草原,回到了那逝去的自由自在的岁月。

皇淑妃好几天前回盛京去了,宁园空着,正好成了吴克善及其随从的住所。婉儿像回到娘家一样,住进苏麻喇姑的房里。济林娜见了姑妈,十分高兴,被孝庄留在房里住了。这真是远离清宁宫的乡下山区啊,一切都变得亲切、新鲜。皇上福临高兴得撒欢儿了。

婉儿两个月不见,有些变样了。科尔沁草原的水和土,使她长高了,长胖了,脸色也白里透红了,科尔沁草原的风和雨,也使她变得泼辣了,有劲了,手脚放开了,连走路的样子也变了;尤其是那件绿色的蒙古长袍和那一条宽阔而绣有彩云的黄鱼腰带,使她完全变成了一个蒙古少女;那娇小的、婀娜的身形,那大大的、机灵的眼睛,那圆圆的、红扑扑的脸庞和一笑间露出的甜甜酒窝,真像死去的蒙丽花。苏麻喇姑说像,孝庄也说像啊!

伊罗根两个月来,伤情完全好了,显得更加魁伟英武。棱角分明的脸,粗黑直射的眉,高高隆起的颧骨,加上一件黑色的蒙古长袍和软帽,谁敢说他是一个满人?谁敢说他是一个护卫头目?说是蒙古八旗的统领,也够格啊!

最使孝庄爱怜的,是吴克善的女儿济林娜。这个女孩子只有八岁,聪明伶俐,异常活泼,一双大眼睛滴溜转动,极有光彩,而且小嘴乖甜,很会说话,说的都是大人的语言,十分讨人欢心。在长相上,也许由于基因遗传的完全巧合,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所有优点,都集中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她既具有大姑妈宸妃的娇媚秀美,又具有二姑妈孝庄的敏丽聪慧,而那机灵大方的雅气,肯定是父亲吴克善传给她的。孝庄把济林娜搂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小手,高兴地对吴克善说:“老天保佑,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家,终于出了一个‘小人精’啊!”于是,在安园里,济林娜立即成了大家称赞、夸奖、议论的话题。

福临从小囿于清宁宫,接触的宫女,都是站的时候少,跪的时候多,微笑的时候少,绷脸的时候多,根本没有见过一个笑脸盈盈、笑声朗朗、举止自然、言谈尽情的女孩子。他惊异了:有这样一个表姐,母亲怎么没有说过呢?特别使他着迷的是,济林娜披着一件猩红洒金细绒斗篷,戴着一顶金边镶着长长白绒的红色的风雪帽,一条杏色驼绒围巾绕在颈上,真像天仙下凡一样。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热气跳在身上,欢乐闪在头上,喜悦笑在脸上。济林娜啊,真像一团火,吸引着福临,温暖着福临啊!

吴克善这次突然来到清河汤泉,是奉父亲寨桑贝勒之命而来。表面上,他为孝庄送来一匹名叫“踏云黄鹂”的千里马——孝庄的坐骑“杭爱”被人用毒箭射杀了,科尔沁不能让自己的女儿用脚量路啊!实际上是探听宫廷内情的。

当济尔哈朗出征宁远和孝庄来到清河汤泉的消息传到科尔沁,寨桑心里不安了:这个饱经风霜的老狐狸,虽然在几百里之外,但对朝廷的气候变化,是非常敏感的:济尔哈朗的出征宁远,给多尔衮以扩展权力的时机;女儿的离开盛京,使清宁宫失去了依柱;而妹妹的才智与心力他十分清楚,根本不是多尔衮的对手,而且还会成为多尔衮“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腰牌。他担心大权旁落,更担心大权旁落后宫廷内争的突变。他要提醒女儿:保住福临到手的皇位比争得这个皇位更难啊!他要摸清女儿的打算:女儿啊,难道你真的“不参与朝政”,放心地把自己的命运、福临的命运和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家的命运,都交给野心勃勃的多尔衮吗?

吴克善到清河汤泉的当天晚上,当苏麻喇姑和婉儿窃窃私语,谈论女儿家心中隐事的时候,当济林娜向福临讲述科尔沁草原上的奇花异草、珍禽怪兽、芦塘的仙鹤、阿鲁坤都伦河里的游鱼和塔尔禅香火不断的喇嘛庙的时候,吴克善和孝庄在安园西侧房子里进行了密谈,没有人作陪,没有人侍候,他们谈论的一切,决定的一切,都消失在这场一去不返的风雪里,成了千古之谜。历史留下的痕迹是:吴克善从清河汤泉返回后,科尔沁就大力扩充兵马了。

在吴克善与孝庄密谈的时候,居住在安园下屋的勒克德浑和宁完我,在一盏孤灯下,沉默无语地猜测着。他们知道,送一匹“踏云黄鹂”是不会劳外藩亲王吴克善的大驾的。在他们的记忆里,科尔沁寨桑贝勒很少来到盛京,根本没有进过清宁宫,大约是为了避免外戚干预朝政之嫌。但吴克善的每次出现,几乎都是挟着风雨的。这一次呢?宁远决战的风云起了,宫廷内争的气氛紧张了,吴克善来了。他会留下什么?带走什么呢?

勒克德浑开口了:

“宁叔,吴克善亲王这次来,真的是为了送一匹马吗?”

“这是需要用心想的时候,也是增长才干的时候。你说,他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呢?”

“与宁远决战有关吧?”

“也许有。你觉得什么地方有关呢?”

“是不是吴克善要出兵宁远?前几天你不是说过,郑亲王舍宁远而先取中后所、中前所是失策吗?吴克善是不是也看出了这一步?”

“小王爷从大的事情上考虑问题,思路的开端是对的。所谓朝政,无疑是关系国家兴衰的大端,但许多大事的根子,往往源于细枝末节和各种微妙的关系之中。这是思考、决断问题时断乎不可疏忽的。”

勒克德浑点头称是。他反应极快,略加思索,随声问道:

“宁叔,吴克善此来,难道与盛京六部人事的变动有关?圣母皇太后离开盛京不几天,礼部、吏部的官员,几乎同时进入六部任职。这些人十之八九,都是睿亲王和豫亲王的心腹。两宫皇太后和皇上有架空之危,朝政大权有旁落之虑。难道吴克善是为此而来……”

宁完我听了,心里十分高兴,但他未置可否。他不愿裁定勒克德浑判断的正误,只愿教会勒克德浑这种思索问题的方法。

“圣母皇太后和睿亲王多尔衮,都是我们大清左右风云的强者和能手。小王爷今后观察问题,当注意他们二人的一言一行,直至细枝末节,然后加以比较分析。这样,即使不能窥测久远,也可以知其明天。今晚,外藩亲王与圣母皇太后的密谈,效用也许不在当前,而在未来。愿小王爷潜心观察思虑。”

勒克德浑默默点头。

“小王爷尚需牢记:计于心者不出于口,出口则祸至矣!”

庭院传来谈话声、脚步声,打断了宁完我的话头。吴克善在伊罗根的护卫下,去宁园安歇了。

勒克德浑默默地思索着,思索着宁完我没有说完的教诲……

第二天上午,孝庄传谕清河汤泉总管:三天后,要在雪地上举行一次“马追”,以鉴别“踏云黄鹂”的腿力,并要伊罗根、宁完我、勒克德浑和苏麻喇姑参加。因为他们都是马背上的高手。

“马追”是蒙古族古老的风习,带有游猎民族的显著特点。起于何时,已不可考。如何成俗,也说不清。大约是远古年代男女青年恋情时的一种马上幽会的方法。但到了努尔哈赤时代,这位杰出的军事家、大清江山的奠基人,给蒙古族古老的“马追”活动赋予了新的内容,变成了八旗兵骑术比赛的一个军事项目,常在大雪纷飞的日子进行,以异乎寻常的艰苦寒冷,锻炼八旗兵的性格。今天,也是冰天雪地啊!

“马追”的消息一传出,安园沸腾了,清河汤泉沸腾了。

勒克德浑自从被废黜宗室之后,就失去了战马,礼亲王的马厩里有马,他也无权纵马奔驰了。今天接到孝庄的谕示,他心情激动,手痒了,腿痒了,脚板也痒得站不住了。

同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难道皇太后此举另有所谋吗?他困惑不解地走进泰园,牵出爷爷的坐骑“**青”。

“**青”也许因为长期伏于枥下,难得展蹄飞腾,现在,机会来了,它嘶鸣着,翻动着四蹄,用噗噗打笛的嘴唇舔着勒克德浑的手臂、肩头。勒克德浑翻身上马,“**青”绕着汤泉奔驰起来。跃起平稳,落蹄轻巧,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跨度大小一分不差的蹄印。勒克德浑抖了一下马缰,“**青”猛力加快了速度,四蹄舒展,快似流星,身边的青松、白桦、蓦然向后移去,不听一丝声响。勒克德浑满意极了。他翻身下马,抚摸着“**青”的额头说道:

“‘**青’啊,我拿出绝招,你使尽力气,让圣母皇太后看看,礼亲王府也有骏马和勇士。”

“**青”似乎听懂了勒克德浑的话,它昂首仰天,长啸了三声。

宁完我毕竟比勒克德浑深沉。他知道,圣母皇太后要一个奴隶参加“马追”,必定有着极深的用心。他和勒克德浑搬进安园十多天来,对这个女人看得更清楚了。

这个女人,确实具有多尔衮、济尔哈朗们所不及的胆略。她远离盛京,摆脱宫廷杂事的纠缠,在这荒僻寂静的山区里,已经把目光移向中原大地了。不满足现状而不断进取的人,是最可敬的。

这个女人,确实具有多尔衮、济尔哈朗们所不及的才智。在炉火旁几次不知疲倦的闲谈中,她不仅牢牢把握着大清的现实,而且从历史上的许多遗事,特别是辽、金两朝的大量资料中,吸取了许多有用的教益,并且,开始思索未来的运用。能将历史得失的经验教训用于现实的人,是最可畏的。

这个女人,确实具有多尔衮、济尔哈朗们所不及的机敏和心力。在该放的时候,她放得下;在该举的时候,她举得起。她的轻松,也许就是她的成熟;她的退让,也许就是她的进攻;她的沉默,也许就是她的力量所在。不露声色而脚踏实地、悄悄进逼的人,是最难制服的!

这个女人,突然决定在冰天雪地里举行“马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一种知遇之感突然在他的心头浮起。自从离开吏部又当奴隶的四五年来,蛰居冷室,面壁叹气,脾肉生矣,心情冷矣!今天,圣母皇太后以“马上高手”看待自己,岂可欺人,欺己,欺天!但总得有一匹好马啊!可是,马从哪里来呢?大贝勒那里,除“**青”外,都是一些形骏实拙的劣马;吴克善的随从护军中有几匹好马,但科尔沁外藩亲王是客人,自己是一个奴隶啊!汤泉马厩里有几匹迎送客人的走马,都是从骑兵中淘汰下来的,也许有一二匹原来是好马,但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他禁不住一声叹息:“吁!出无车!”

叹息声刚一出口,他突然清醒了,这不是战国时孟尝君门下食客冯的牢骚话吗?他心里一下子着魔似的亮了:自己此时不就是安园的食客吗?向圣母皇太后借马,试探一下这个女人。

宁完我立即写了一份简短的“奏折”送了上去。不到半个时辰,孝庄把自己的一匹名叫“乌麒麟”的坐骑赏给了他。宁完我抚摩着那飘逸神骏的“乌麒麟”默默地说:

“何日何时,才能为皇太后买来天下的‘义’啊!”

苏麻喇姑和婉儿忙于为孝庄准备箭衣、斗篷等物,为福临准备雪野中观看“马追”时御寒的棉袍皮装。伊罗根急匆匆地走来,向苏麻喇姑行礼请安,像有什么急事要告知婉儿。苏麻喇姑看在眼里,笑着为伊罗根倒茶设座,然后,拿起孝庄需要的衣物走开了……

济林娜跑进福临的房里,问福临会骑马不,敢不敢参加“马追”。在美丽的济林娜面前,骑马不精的皇上也夸口了,说自己会骑马,还骑得好呢!这一对小人儿,也在为参加“马追”悄声地商议着……

“马追”激动了清河汤泉的守卫、杂役和侍卫亲兵们,他们准备着、忙碌着,预测着胜负,等待着“马追”的来临。

“马追”的场地,设在汤泉至清河堡之间狭长而起伏不平的雪原上。以官道为界,分上下跑道;汤泉大门前平坦的雪地,是这次“马追”的起点和终点;在平地中央,用林木架起了一座长五丈、宽五尺、高八尺的高台,两侧各插二十面彩旗;平地一端,架起一堆五尺高的干柴,作为骑马返回时跨越的最后一道关门——篝火。这出于何经何典?说不清了。

清河堡西门,是这次“马追”的转折点。设有监察五人,以红旗为证,骑手取得红旗后才能回转。路程全长为三十里。

十月二十五日,离巳时还有半个时辰,二十匹战马列队于高台之下,马色各异,鞍鞯各异,骑手们的装束各异,人马相托,异常英武。站在高台两侧的观众们,赞赏着,议论着。由于骑手们都戴着护耳下垂的软盔,观众们只能认马论人了。

在这一队飞蹄蹒跚的战马中,最令人注目的是一匹高大的黑色坐骑。它暴烈地嘶鸣着,不停地踢跳折腾着。这不是伊罗根的坐骑“黑狮子”吗?怎么马背上是一个娇小轻盈的蒙古少女?“黑狮子”前蹄腾空,立地而旋,这个蒙古少女,却如坐轻舟,若无其事。当她转头向身边的同伴微微一笑时,人们看清楚了,惊讶了。啊!是婉儿!三个月前,她连马也不敢骑啊!

在这队飞蹄蹒跚的战马中,最令人惊奇的是那匹鬃毛蜷伏的“**青”。它背上没有鞍鞯,只有一条五寸宽的皮带束在腰间,一个身着青色箭衣的少年,伏身马背,与“**青”浑然一色。是勒克德浑啊!这个丢了官职的骁骑校,为什么不备马鞍呢?

在这队飞蹄蹒跚的战马中,最令人纳闷的是那匹“乌麒麟”背上的骑手。他着一件黑色短衣,一条黑色头巾包着他的头发和脸容,仅露出宽阔的前额和炯炯的双眼。他凝目注视着眼前茫茫的雪原,像一座木漆雕像,威武而自信。他到底是谁呢?

担任“马追”的执令官是清河汤泉的总管,六十多岁,身着一套陈旧的戎装,据说,他原是努尔哈赤的马夫,努尔哈赤死后,便来到清河汤泉做了总管。可敬的资历,丰富的经验,雪白的胡须,使他的神态显得矜持而庄穆。尽管寒风使他的胡须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他似乎毫不知觉,手执发号施令的火铳登上了高台。预示着“马追”快要开始了。

礼亲王代善和外藩亲王吴克善,在护卫的簇拥下走出了汤泉大门,观看的人们跪倒请安,汤泉总管跪请亲王们登上高台。代善穿石青色紫貂冬服,脚蹬一双黑色毡靴,头戴熏貂冬服冠,显得确实有些衰老了。吴克善着蓝色紫貂冬服,脚蹬高筒飞云战靴,头戴熏貂红宝石护耳软盔,外披一件金银色猞猁皮斗篷,显得十分潇洒和华贵。人们悄悄议论着:科尔沁外藩亲王,无论何时何地,都飘逸如仙啊!

孝庄出现了。她着一件白色紧袖箭衣,腰束青绒飞雪宽带,脚蹬高筒黑绒战靴,红巾裹头,外披一件猩红斗篷,显得飒爽而英武。台上台下的人们一齐跪倒,孝庄骑“踏云黄鹂”缓步而行。苏麻喇姑骑着她的“长白雪”跟在后边,停步在高台之前。人们这才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着孝庄的坐骑“踏云黄鹂”。

这真是一匹奇怪的马啊!体态不大,但四腿很长;马头很小,但前胸极宽;浑身橘黄,但四蹄如墨;额头上有两个极大的漩涡,使鬃毛蜷缩在一起。它丑吗?不丑。它美吗?不美。它飘逸吗?比飘逸似乎多了一点野气。它雄伟吗?比雄伟又似乎秀气一些。配以吴克善精心制作的金鞍金镫,真如金铸一般。孝庄在马背上,如盘坐于一朵黄云之上,飘飘然,势欲腾空逸去。科尔沁,真是物华天宝啊!

巳时到了。汤泉总管声如雷鸣般地高呼:

“巳时已到,‘马追’开始!制章和过去一样,不分男女尊卑,捷足为胜。勒马!”他左手拿起香火,右手举起火铳,正要点燃“放马”的讯号,突然两匹战马从汤泉大门奔出,马背上是两个年幼的骑手,直冲高台前的马队而来。他们猛力勒住马缰,战马嘶鸣着停住了飞蹄,站在马队之中。

人们愣住了,总管住手了,礼亲王代善在台上看得真切,急忙跪倒,大声喊道:

“皇上,不能‘马追’啊……”

人们听到代善惊恐的叫声,都急忙跪倒,台上的总管呆了,火铳失落在高台上。孝庄回头一看,果然是福临和济林娜,她有些愠怒了。福临和济林娜急忙滚下马鞍,站在孝庄面前。福临大声说道:

“禀奏母后,先祖在马上开创基业,孩儿也要在马上夺得天下。请母后恩准。”

孝庄没有说话,在亲王、侍卫、杂役面前,儿子毕竟是皇上啊!

在孝庄迟疑的刹那间,济林娜乖觉地抓住孝庄的金镫,悄声说道:

“姑妈,恩准皇上吧,侄女会骑马,我保护皇上。要有一点差错,你治我的罪。”

小姑娘说出了大人话,把孝庄逗笑了。同时,一个奇怪的念头浮上心来:“难道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家,又要出一个皇后了。”她俯下身子,抓住济林娜的手:

“你能保皇上无虞吗?”

济林娜点了点头,睁大眼睛看着孝庄,是那样的自信、坚定和大胆。孝庄心里浮起几分快慰,便大声说道:

“你扶皇上上马,让他在马背上颠簸吧!”

济林娜转身扶福临上马,然后自己敏捷地抱着马脖,翻身跨上马鞍。

总管手擎的火铳响了。二十多匹铁骑狂飙似的卷地腾起,扬起皑皑白雪,呼啸着向前奔去。孝庄紧勒马缰不肯放马,“踏云黄鹂”前蹄腾空,嘶鸣着,蹒跚着,人们惊异地注视着。

“放马吧!已让他们五百步了。”苏麻喇姑悄声说道。

孝庄仍然紧勒马缰,没有作声。当飞奔的马队驰入一片丘谷,消失在绿色林木之后,足有一千五百步时,孝庄放开马缰,“踏云黄鹂”一声长嘶,一跃而至三十步外,飞似的向马队追去。苏麻喇姑的“长白雪”也一跃而出,紧紧跟随。人们的欢呼声腾地而起,吴克善得意地大笑起来。

马队从山丘后绕了出来,在洁白如玉的雪原上,在一望无尘的视野里。“**青”、“黑狮子”、“乌麒麟”像三只飞鸟,相互追逐着,不停变化着忽前忽后的位置;马队如一团五色彩云飘展滚动,企图淹没前面的三只“飞鸟”,但渐渐地拉开了距离,被蓝天白雪隔开了。

突然,一支金色的利箭,托着一片红云射出山丘,穿过滚动的“彩云”,直向“飞鸟”奔去。在雪光与阳光辉映之间,闪耀着金色、红色交叠变幻的光芒,从三只“飞鸟”之间掠过,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苏麻喇姑追上马队之后,就离开孝庄,奔到福临背后。年幼的皇上需要随时照应啊!

她看在眼里:年幼的皇上和科尔沁年幼的公主,在奔驰中高兴地呼喊着,尽情地嬉笑着。皇上和公主都是孩子啊,爱这皑皑白雪,爱这纵马奔驰,爱这大自然里的无拘无束,也知道宫墙外有着权势和金银买不到的情趣啊……

她看在眼里:济林娜穿上紧身紫貂箭衣显得更秀气了,那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笑脸,显得更加甜美可爱。这招人喜欢的稚气,已经使年幼的皇上入迷了,听从着济林娜的呼唤,随着济林娜的马头忽东忽西。雪原是洁白的,他们的心也是洁白的,没有遮掩,没有做作。权势,身份,例律,宫规,在这里都消失了……

她看在眼里:皇上和公主玩得太高兴了,忘记了自己已经落后,也忘记了后边还奔驰着一匹“长白雪”。济林娜大笑着把手伸过来,抓住福临的一只手,高兴地携手奔驰。她心里立即感到不安。因为在并肩驰马中,两匹马的挤撞拐带,都会引起马惊和蹄失。聪明而有些浮躁的公主,年幼而不知危险的皇上啊!

果然,福临和济林娜的马头相撞了。公主的坐骑一声惊叫,福临的坐骑蓦然一惊,头向外一拐,惊慌地斜过身子。由于济林娜拉着福临的手不及松开,刹那间,福临被曳离马鞍,只身悬于空中。济林娜慌了,用手猛力一拉,福临斜着身子向济林娜的马蹄落去。苏麻喇姑看得真切,她冷汗涌出,不及惊叫,提马飞去,俯身挂镫,一只手挽住了向下跌落的福临,抱上了自己的马鞍……

福临的坐骑向远处急奔而去,济林娜勒住飞马惊呆了,福临依在苏麻喇姑的怀里吓哭了。济林娜知道了后怕,也哭出声来。苏麻喇姑宽慰着福临,望着济林娜,心里暗暗说道:

“聪明任性的科尔沁公主,你几乎闯下大祸啊……”

“踏云黄鹂”突然出现在汤泉门前人们的视野里,像一支金色的利箭,在洁白的雪原上渐渐变大了,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飞龙。礼亲王连声叫好,吴克善高声喝彩,人们一齐欢呼起来,篝火点燃了,火光熊熊,腾空八尺。在这炽热而喧嚷声中,“踏云黄鹂”飞过火堆,停留在台前。三十里的路程,不到半个时辰啊!

礼亲王代善、科尔沁亲王吴克善急忙走下高台,总管和侍卫们围了上来,向孝庄施礼祝贺。孝庄没有下马,她扭转马头,卸下斗篷,满脸微笑,等待着骑手们的到来。

三只“飞鸟”在远处出现了,掠地而来,形成了一个编组飞驰的黑三角。人们突然发现,奔驰在最前面的一匹马上,没有骑手。大家都惊恐地议论着,猜测着,以至于忘记了对另外两匹飞马的关注。当人们看清是“**青”时,都惊慌起来,连孝庄也有些不安了,礼亲王代善失声地呼唤着勒克德浑的名字,声音悲怆得有些发抖。

代善悲怆发抖的声音传到百步之外,勒克德浑神奇般地从马的侧面滚起,出现在马背上。人们都惊骇了,连风声也似乎消失了。神奇的骁骑校,神奇的马上功夫啊!

在“**青”跃过篝火的同时,“黑狮子”和“乌麒麟”也跃过了篝火,停落在“踏云黄鹂”的身边。勒克德浑、宁完我、婉儿翻身下马,向孝庄施礼。

孝庄坐在马上,当着众人,大声说道:

“勒克德浑,资兼文武。从今天起,你为皇上执掌侍卫亲兵!”

礼亲王代善心里一惊:这是真的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疑惑的眼睛。当他看到勒克德浑跪倒谢恩时,他的泪水滴落下来。宁完我此刻完全明白了,心里暗暗念道:

“这才是今天‘马追’的真正用心啊!聪明而不露声色的女人。”

孝庄在马上继续说道:

“我们满人的‘马追’从太祖皇帝创业开始,就用来选取人才了。宁完我,从今天起,你就教皇上学习汉文吧!”

宁完我急忙跪倒谢恩。代善和吴克善更加惊讶了。孝庄伸手挽起婉儿的手臂,大声说道:

“谁能想到,一个文雅体弱的汉族女子,三个月后,竟然成了一个出色的骑手。科尔沁亲王,感谢你为我送来了一匹好马,也为我教出了一个有用的侍女。又是一个蒙丽花啊!婉儿,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吧!”

这时,伊罗根、苏麻喇姑、济林娜等十多匹战马组成的五色彩云在雪原上出现了,狂涛海潮般地滚滚而来。“长白雪”就是尖利排空的白色浪头。在它那飘逸起伏的马背上,逐渐显出两个人影:苏麻喇姑抱着年幼的皇上啊!人们不安起来,吴克善十分敏感地看了孝庄一眼,在孝庄的眉宇间露出了一丝焦虑。吴克善回头看了一眼婉儿,婉儿会意,腾身上马,迎着马队奔去。

突然,从北边的山谷里,奔出五匹铁骑,直向汤泉而来。远远望去,战马一色乌黑,甲胄一色深蓝。在人们的惊疑中,宁完我和勒克德浑飞身上马,迎了上去。

孝庄在马上沉静无语,她关注的对象,不再是福临,而是这五个不速之客。从马匹甲胄来看,可能是正蓝旗的人马,他们来这里干什么?难道盛京有了变故?

苏麻喇姑、伊罗根、济林娜等相继勒马越过篝火,停落在高台之前。接着,勒克德浑飞马返回,直奔孝庄身边:

“禀报皇太后,内院学士罗硕来了……”

“噢?”

勒克德浑勒马走近孝庄,低声说道:

“郑亲王兵败宁远,披枷戴锁而回。”

孝庄头脑“嗡”地一响,心里翻腾起来。命运真会捉弄人啊!……

勒克德浑急忙说道:

“宁完我已经把罗硕他们请进了汤泉。”

孝庄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提马来到苏麻喇姑马前,关切地询问:

“你怎么落到了后边?”

“禀奏皇太后,这是因为科尔沁亲王给皇太后送来了一匹千里马。”

“皇上为什么在你的马上?”

“皇上想让科尔沁亲王知道,他也需要科尔沁的千里马啊!”

聪明的苏麻喇姑,不仅掩饰了福临险出差错的事情,还恭维了吴克善和科尔沁。孝庄笑了,吴克善笑了,福临和济林娜感激地看着苏麻喇姑笑了,礼亲王代善因勒克德浑和宁完我的升迁也大声笑了。

孝庄笑着说:

“那就请礼亲王和科尔沁亲王代皇上赏赐今天参加‘马追’的所有骑手吧!”说完,她提马向汤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