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日夜晚,风雪肆虐在关外的大地上,一夜之间,尺把厚的大雪,覆盖了山林、原野、道路,覆盖了激战一天的宁远城。
济尔哈朗仓皇的撤退和吴三桂三万兵马神奇的追击,结束了时仅一天的宁远决战。八旗兵溃散了,一队一伙地向塔山、锦州、盛京溃逃。在宁远至塔山的官道上,散乱的士卒,脱缰的战马,陷入雪坑的火炮,冻僵了的尸体,形成了天悲地哀、触目惊心的混乱。吴三桂在一夜之间成为震动关内关外的风云人物,济尔哈朗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中后所和中前所的胜利,辅政王的声威和他几十年来谨慎持重的名望。战场上的风云变幻真是无常啊!
济度带着五百名铁骑,奔驰在这段七十里的官道上,集拢溃散的士卒,捕捉脱缰的马匹,曳拉倒斜的火炮,斩杀了几个不听命令的违抗者。至十四日午后,才封锁了塔山城外通向锦州、盛京的官道,控制住了这场混乱的发展。
大雪仍在飞卷。在没人膝盖的雪道上,一辆四匹马拉着的粗篷平顶大车,艰难地向塔山大营而来。马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负重伤的阿巴泰,一个是心受重伤的济尔哈朗。阿巴泰是近乎昏迷的,浑身十几处炮伤,使他只能拥着毛毡蜷缩着。济尔哈朗完全是清醒的,因为太清醒了,所以,连语言、表情也不需要了,只剩下了沉默的追悔。
马车走进塔山大营。护军们抬着阿巴泰,济度搀扶济尔哈朗走进一个最暖和的房子。等候在大营的医生立即为阿巴泰治伤敷药,因为伤口虽多,但都是碎石打的,并不严重,大家都放下了心。济度便借机向济尔哈朗禀报了收拢队伍的情况。当济尔哈朗得知在塔山被收拢截堵的兵马只有九千人,杜雷生死不明,孔有德不知去向,阿济格和阿山率领正白旗七千兵马,已于今天早晨,冲过塔山奔向广宁时,他高呼一声“耻辱啊……”便口吐鲜血,跌倒在火坑上。
因为已远离战场,济度征得济尔哈朗同意,决定在塔山大营停留两天。士卒需要喘气,战马需要歇息,队伍需要整顿,阿巴泰和济尔哈朗都需要歇息。这一仗败得太惨了,连血气方刚的济度,也需要恢复一下体力和勇气。
半夜里,一队兵马吵吵嚷嚷地来到塔山营外,孔有德带着一千多人马,拖着二十门火炮回来了。汉军旗士卒们的衣甲全都湿透,孔有德的一只鞋子也丢掉了,用一条带血的棉衣袖子包裹着。济度十分高兴,派人把这一千人带到塔山城里的铺店民房安歇,把孔有德带进父亲的房里。孔有德见了济尔哈朗,匍匐在地,痛哭失声,使济尔哈朗的心境更加苍凉。
天亮的时候,杜雷带着三千正红旗将士来到塔山,意外地与济尔哈朗会合了。杜雷竭力劝慰济尔哈朗,据他的看法,吴三桂在追击中杀死的士卒并不多,大部分是溃散匿藏起来了,只要不死于这场大雪,都会陆续跑回来的。他主张在塔山多停留几天,以等待那些散落在大山密林里的士卒归来。济尔哈朗点头同意了。
杜雷、孔有德的平安归来,并没有使济尔哈朗情绪好转。集拢的兵马由九千人增至二万一千人,没有使济尔哈朗快意舒心;阿巴泰经过几天的敷药治疗和歇息,已经能站起行动了,也没有使济尔哈朗恢复常态。他整天不发一言,默默地呆在屋子里,追悔着自己的失职和失败。
为了驱散大营里沉闷的气氛,为了排解父亲郁结的愁肠,济度决定在大营自己的住屋里,搞一个小型的酒宴。几天来,他想了许多办法,弄来了潜伏在冰下河底的鲤鱼和泥沙中的鳖鱼,从商人手里用高价买来了北边的飞龙,请来了塔山城里最好的厨师。因为从中前所缴获的汾酒在溃散中全部失去了,寻遍塔山城里的酒店,只得到几坛海州出产的高粱白干。一切准备好之后,他禀报了父亲。济尔哈朗一反几天来的忧郁神态,慨然允诺,并要他把酒宴摆在大营的客厅里,请现在塔山的全部将校参加,济度高兴了,照办了。
十月十八日夜晚酉时,溃散惨败中的宴会开始了。客厅里通明的灯火,桌面上美味的佳肴和高粱白干。客厅中央那堆发蓝的炭火,使大营里腾起了几天来从未有过的热闹。百十名将校,似乎忘记了溃散途中的艰辛和宁远城下的险恶,阿巴泰也像是忘记了伤痕的疼痛。他们谈笑着,打趣着,等待济尔哈朗的到来。
济尔哈朗在富尔敦和济度的陪伴下出现了。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袍短褂,没有戴帽,胸前搭放一条粗黑整齐的辫子。因为没有穿吉服、补服和戎服,没有朝冠的装饰烘托,人显得矮瘦了一些,但也显得自然、精神、干练了。他摒弃了以往的繁文缛节,迅速落座在一张木椅上,这意外的着装和作风,倒使将校觉得辅政王似乎比往日亲切了。
济尔哈朗没有讲话,也没有让济度讲话。他举起酒杯,向大家拱手,叫大家自便吃喝起来。并笑着撺弄道:
“会猜拳的猜拳,会行令的行令,都不要敬酒斯文了。”
客厅里活跃了,这些五日不喝酒便浑身不舒坦的八旗将校,今晚撒起欢来。阿巴泰因为有伤,又因为阿济格不在,没有逗趣的对手,自然老成了许多。杜雷和济度今晚却成了主角。因为桌上都是镶蓝旗和正红旗的将校,他们以往积怨不多,这次又是并肩作战,患难中相逢,更显得亲热了。他们猜拳斗酒,赏罚逗趣,赢者唱“浑勒”歌,跳“空齐”舞,输者钻桌子,爬圆圈,打屁股,学狗叫。济尔哈朗和阿巴泰时时被逗得哄然大笑,竟然站起,与大家同跳“空齐”舞。
在人们酒足、饭饱、乐够之后,济尔哈朗站起,他神态极其严肃,举杯对大家高声说道:
“我敬大家一杯酒,请大家喝下去,我有话说。”
将校们都诧异了,快要醉的头脑也清醒了,都端着酒杯,望着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惨然一笑,转头对阿巴泰说:
“饶余郡王,大家都在等待你先喝呢!”
阿巴泰没有想那么多,举起酒杯,大声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辅政王给大伙敬酒,还不快喝。”说完,他先喝了。
将校们稍微迟疑后,也喝了手中的酒。
济尔哈朗饮了手中的酒,声音苍凉地说道:
“济尔哈朗有负皇上重托,连累大家受苦受辱。宁远兵败,咎由自取,与诸位将校无涉,一切惩罚,当由我一人承担。宁远兵败,八旗军威不灭,回归之师,也要军容不乱。请诸位回营之后,立即整顿自己的兵马,旗帜要鲜明,装束要整齐,队列应井然有序。进入盛京之日,更应军威大震,虎奋鹰扬。我这里拜托诸位了。”
将校都愣住了。
济尔哈朗高叫一声:
“来人!”
济尔哈朗的护卫头目,含泪拿着一副枷锁走出,跪在济尔哈朗面前。济度扑上,抱着济尔哈朗的腿:
“父王,你……”
“我身为辅政王,败师辱国,罪责难逃,理应如此……”
富尔敦跪倒在地,哭出声来:
“父王,孩儿愿替父王戴罪受罚!”
将校们一齐跪倒,客厅里欢快炽热的气氛无影无踪了。将尽的泪烛,狼藉的杯盘,纷乱的桌椅,呆然失神的人群,在那堆闪着蓝光的炭火映照下,似乎都变了颜色。
“为帅无能,辱及全军,使皇太后‘入主中原’的决策受挫,惟有披枷戴锁,入京请罪,方能消我心中悔恨之万一。济度,起来,给我戴上枷锁!”
济度站起,把枷戴在济尔哈朗的脖颈上,把锁夹在济尔哈朗的双手上。
阿巴泰也感动得流泪了。他抓住济尔哈朗带锁的双手:
“郑亲王,你……”
“饶余郡王,请你替我下令:明晨寅时,全军向盛京进发。”
阿巴泰点头,泪水滴落在胸前。济尔哈朗站起,独自离开了。
将校们喟然叹息:可怜的郑亲王啊!
三天前(十月十五日),阿济格和阿山带着正白旗溃散的、疲惫的护卫亲兵三百人进了盛京的外攘门和怀远门。宁远兵败的消息立即传开了。市民们不明真相,加油添醋,以讹传讹,使整个盛京马上恐慌起来。不到半个时辰,清宁宫和各部、院也都知道了。宁远兵败立即成了皇宫、王府、官衙、街巷议论的话题。
阿济格骑马入城之后,直闯睿亲王府,在书房里见到多尔衮和多铎。他顾不上打食充饥,便怒气冲冲地谈了济尔哈朗指挥上的失误和有意挤对正白旗的许多“罪行”,要多尔衮借宁远兵败之机,狠狠整治济尔哈朗。多尔衮听着,笑着,什么也没有讲,便命令王府长史在客厅里设酒摆宴,为阿济格和正白旗将领接风洗尘,并命令长史从王府取出白银五千两,分赏正白旗回到盛京的每个士卒。
阿济格卸甲换装休息去了,多尔衮和多铎开始了对济尔哈朗的谋算。
聪明的多铎立即发现,这是把济尔哈朗从辅政王位子上拉下来的极好时机。从努尔哈赤创业以来,战败受罚已成定例,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只是受罚的轻重有所不同罢了。他主张多尔衮立即进宫,面奏母后皇太后,借母后皇太后的许诺对付圣母皇太后和福临,再借圣母皇太后与福临之名,议定处罚,诏示八旗和各部、院知晓,打济尔哈朗一个措手不及。
多尔衮比多铎更为聪明。他知道,在宫廷争斗中,任何巧妙的办法只能使用一次,重复使用就会露出令人猜疑的马脚。这个办法是断乎不可再用的。清宁宫太后之口易开,福临的头易点,“永福宫”的眼睛却不易蒙混啊!
多铎见多尔衮没有说话,知道自己提出的办法被多尔衮摒弃了。便提出第二个方案:
“如果这个办法不可行,我们可以指使各部承政、参政分别上表参劾。各部都有我们新任命的官员,会形成一股力量的。在众人的参劾下,那个女人就是有心袒护济尔哈朗,也不便开口了。况且,她表面上已经‘不参与朝政’。”
多尔衮仍然没有吭声。他此时考虑的,不再是济尔哈朗一个人,而是如何攫取朝廷的整个权力。多铎提出的第二方案提醒了他,如果不把六部的全部权力拿到手,自己就是当了第一辅政王,步履也将是十分艰难的。他明白,崇德元年(1636 年)皇太极设立六部三院,就是要削弱诸王贝勒的权力。今天,自己虽然把一些年轻的心腹插进各部,但各部的决定权,仍然操在各主管贝勒之手。户部仍然是豪格说了算,刑部仍然握在济尔哈朗之手,工部归饶余郡王主管,兵部在克勤郡王岳托死后,名义上由代善负责,实权操在皇帝之手。不把兵部、户部、刑部、工部的权力拿过来,什么“参劾”,什么“众议”都是一场空热闹。
多铎见多尔衮仍不作声,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是多尔衮考虑的主要问题,便坐在一旁,不再作声了。书房里寂静极了。
长时间、死寂般的沉静,终于挑动了多尔衮那根大胆而狡诈的神经:能不能利用济尔哈朗攫取六部的权力呢?能不能在不声不响中做到辅政王权力的转移呢?棋在人走啊!多尔衮在书房里不停地走动,十分细心地酌量着,在什么地方让?在什么地方取?在什么时候回避?在什么时候出现?他的脚步越走越快,他的思索越想越深,当他的脚步突然停止的时候,一切都十分贴切地想好了。“取、予、动、静”的变化,在于巧妙地运用了。他转身对多铎说道:
“立即在浑河桥头,扫冰雪,垫黄沙,张幄帐,置卤簿,陈设鼓乐,设酒摆宴,告知六部三院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郑亲王济尔哈朗凯旋。”
多铎一时不解,愣住了。
济尔哈朗披枷戴锁,率领正红旗、汉军旗将士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午后未时抵达浑河。河对岸架起的幄帐,陈设的卤簿,飘扬的旗帜,排列的仪仗,在四周皑皑白雪辉映下,显得隆重、庄穆而威武。济度远远望见,十分惊异,飞马来到河边,看到浑河长桥上冰消雪净,铺着厚厚的黄沙,心里暗想:这是要举行凯旋式啊!他一阵心慌,便扭转马头,直奔到济尔哈朗的马车前,禀报了所见的一切。济尔哈朗听了,心里很乱:这是多尔衮恶意的嘲弄啊!他呆呆地倚在靠背上,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同车的阿巴泰也感到奇怪:妈的,有迎接打了败仗的凯旋式吗?他下了车,跳上一匹战马,直向浑河岸边奔去。
这时,六部三院的文武百官,都整装顶冠,分两列恭迎于桥头。身着朝服的豫亲王多铎正从幄帐里走出来。阿巴泰看见了,便扭转马头,下令队伍停止前进。然后驰马返回,向济尔哈朗作了禀报。
在阿巴泰驰马河边察看究竟的短暂过程中,济尔哈朗镇静下来了。他担心济度年轻火盛,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而发作惹事,便命令济度速去后队掌握队伍,并严肃叮咛:没有召唤,不许前来。济度猜出了父亲的用心,十分难过,低头不语地离开了。济尔哈朗又怕自己的护卫亲兵受不了这个屈辱,做出意想不到的反应,也命令他们跟着济度离开了。当阿巴泰归来禀报是多铎主持这个凯旋式时,他的心稍微轻松一些。多尔衮没有直接出面,看来事情只是一个开头。他决定应付这个挑战,看看多铎的表演中隐藏着什么。
在阿巴泰的陪伴下,济尔哈朗乘坐的马车,穿过停在官道两侧的将领士卒,快速地向桥头驶去。马车行进在黄沙铺垫的长桥上,对岸的鼓乐声、鞭炮声、欢呼声飞扬起来了。
马车驶上对岸,多铎高高举起酒杯,阿巴泰在马上接过酒杯,把酒洒在马车前。然后,在多铎的引导下,停止在金色的幄帐前。
排列在幄帐前的文武百官跪倒请安,多尔衮在护卫的蜂拥下,从幄帐内走出迎接。多铎掀起马车的幔帘,披戴枷锁的济尔哈朗跳下马车,直立在多尔衮、多铎和文武百官的面前。
多铎呆了……
多尔衮愣了。他没有想到济尔哈朗会来这一手……
文武百官不知所措,都用惊异而同情的眼睛看着……
济尔哈朗也愣住了:多尔衮还是来了……
鼓乐声、鞭炮声、欢呼声都停止了,浑河桥头刹那间没有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