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宁远决战中的吴三桂和济尔哈朗(1 / 1)

在吴良弼于中后所城下咬住济尔哈朗拼死厮杀的日子里,吴三桂不失时机地施展了纵横捭阖的才能。他知道,这是他一生中关键的一搏,如果这一炮打响,不仅可以赢得崇祯皇帝的赏识,也可以提高自己在清廷诸王贝勒心目中的身价,今后是进?是退?是东?是西?都会应付裕如的。于是,他推开歌伎,丢下酒杯,身着戎装,在议事厅里与诸将商谈,在书房里与谋臣密议,到兵营里与士卒相聚。他精细深沉地为这次决战准备着。

在军事上,吴三桂听从了黎玉田的建议,完全按照十七年前袁崇焕对付努尔哈赤的办法,部署防御。在周长九里的宁远外城上,安放了一百六十门火炮;在远安门、永清门、迎恩门、大定门及城墙四角的层楼上,集结了四十具装有滑轮的伏兵木柜,以便随时沿城头推出;在城堞背后,堆集了滚木、石、油物和炸药;在宽两丈、深一丈五尺的城池两岸,埋设了大量的火雷。这些足以粉碎清兵的爬城进攻。

吴三桂之所以沿用袁崇焕的战法设防,除了这套战法行之有效的杀伤作用外,还有个聪明的考虑:他要借用袁崇焕的才智,弥补自己才能上的不足;要借用袁崇焕的威名,鼓舞守城的将士,恐吓攻城的敌人。他明白,将领的威望,在战场上是无价之宝。果然,袁崇焕的威名与战法,使守城将士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了。

吴三桂毕竟是在吴襄、祖大寿身边成长的,他懂得如何利用,又懂得如何扼杀。他不能让来日的功绩被死去的袁崇焕掠去,更不能让给辽东巡抚黎玉田。中后所游击吴良弼组建“拼杀营”的战法启示了他,在与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计议之后,他决定在济尔哈朗兵败时,亲自率领三万精兵出城追杀,演出宁远决战的最后**。他确信,宁远城外腾起的烟云和刀剑的闪光,足以淹没十七年前宁远城下的血肉相搏,足以压倒几天来中后所城的火焰和黑烟。

在政治上,吴三桂毕竟是一个精于权术的政客。在与心腹谋臣计议之后,他向崇祯皇帝写了一份“密奏”,连夜派飞骑送往北京。在这份“密奏”里,他没有提任何要求,也避免涉及“撤卫内徙”的任何痕迹,只是突出地禀奏了济尔哈朗率师进犯的情况,以暗示宁远处境的险恶。他以忠君忧国之心写道:“敌如蝗蚁,卷地而来,浪拍宁远,波震山关”、“若宁远朝遭破夷,则山关夕即陷落,唐榆无险可守,京畿危矣!”最后,他破指滴血,以表忠贞:“臣世受皇恩,守城宁远。城存身存,城**亡。亡魂当戴罪西归,谢罪都门……”果然,五日之后,崇祯皇帝派兵部官员来到宁远,除嘉勉吴三桂外,并将山海关五万兵马,拨归吴三桂指挥。吴三桂需要的地盘和兵力,在几页笺纸、几滴鲜血中飞来了。但兵部官员们并不即时返京,他们要带着宁远决战的捷报向皇上复命。吴三桂明白,崇祯皇帝仍然在猜疑啊!

在临阵治军上,吴三桂毕竟是一个心计深沉的人。在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他的决断和措施,也是很有光彩的。对中后所战斗中英勇献身的吴良弼、王国安和九千士兵,他通令嘉奖,并在宁远城头竖起几百面白旗,使宁远城变成了肃穆含恨的哀城;他自己也穿上白衣白甲,以示悼念。对中前所总兵黄色的弃城逃跑,他并不隐讳,而是通令捕捉黄色,并准许捕获者就地斩首,以严军纪。特别使宁远将士惊讶的是,他从自己宁远附近的庄园里,取来粮食三十万斤,充作军粮,并取来白银十万两,充作犒赏之用。

宁远城沸腾了,黎玉田不再担心了,兵部官员感动了,连城头上志哀复仇的白旗,也在强劲的秋风中哗哗作响。吴三桂露出了峥嵘的头角。

十月十二日午后申时,吴三桂听了游骑关于济尔哈朗移师宁远的禀报,便白衣白甲率领杨坤、郭云龙、黎玉田等将领,登上大定门的城楼观察敌情。果然,清兵分两路从北面、东面奔驰而来,约有四万人马,全是骑兵,一人双骑,气势汹涌,在旷野里如两股奔腾的浪涛。在距城五里远的地方,急速展开,对宁远城形成了扇形的包围。突然,从敌队中飞出二十匹黑色铁骑,直奔城下而来,在距护城河五百步的地方,扭转马头,绕城而驰。副将杨坤认出率领这支骑兵的小将,就是济尔哈朗的儿子、镶蓝旗固山额真济度,便大声叫道:

“总兵大人,敌将探营,快下令射杀啊!”

吴三桂若无其事,笑了笑说:

“探营何妨?白旗飘飘,火炮巍巍,为的就是让济尔哈朗知道啊!”

“可他,是济尔哈朗的儿子济度啊!”

济度手执弯弓,伏身马背,蓝色的斗篷飘起,从大定门外疾驰而过,如一片黑云掠过天空。吴三桂不禁赞叹道:

“济尔哈朗有子如此,当无憾矣!”

随着济度飞马疾驰的身影,吴三桂终于发现济尔哈朗的大营驻扎在城东五里河外的土冈上。他举手一指,对身边的将领说道:

“若没有济度探营,我们怎会很快知道济尔哈朗大营之所在?土冈高耸,战场尽收眼底,济尔哈朗真会选择地方啊!”

黎玉田仇恨烧心,拱手禀报:

“总兵大人,清兵扎营未稳,大营已为我知。本将愿率三千铁骑,夜袭敌营,以挫清兵锐气。”

吴三桂挽住黎玉田的手臂,纵声大笑:

“巡抚大人所见极是,只是性子急了一些。济尔哈朗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我们猝然加兵,不是太小气了吗?郭游击!”

“末将在。”郭云龙急忙上前。

“你立即派一名会办事的小校,带十名士兵,抬杏花酒五坛、肥羊五只,送往济尔哈朗大营……”

郭云龙、杨坤、黎玉田都愣住了。

吴三桂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在手里掂了几掂,交给郭云龙:

“这封书信,叫小校亲手交给济尔哈朗。他会来攻城的。”

郭云龙应声而去。

吴三桂望着清兵阵营,像是晓谕身边的将领,又像是**胸中的感触,高声吟道:

“旌旗遍野,风卷黄沙,长蛇蜿蜒,何时开始拼杀?拼杀,拼杀!多少青春年少,草丛沟壑为家……”

在吴三桂飘逸潇洒的声浪中,远处清兵阵营里篝火点燃了,密密麻麻,由东向北拐去,蜿蜒二十多里,使战场刹那间壮阔威武起来。战马的嘶鸣声从篝火的长河里传来,带有一股火辣灼热的气氛……

济尔哈朗在五里河外的土同上扎下大营之后,就一直站在土冈高处,借着夕阳的余晖,眺望着远处的宁远城。因为距离太远,城头上的防御设施一片模糊,但几百面迎风飘展的白旗,使他心神不安起来。吴三桂为什么遍插白旗呢?难道是为中后所死去的士兵志哀吗?吴良弼的影子又出现在他的心头,他感到恐慌了。由吴良弼再联想到十七年前的袁崇焕,他突然觉得宁远城像一座高山横在自己面前:宁远!真是令人忌讳的城池啊!

这时,济度带着二十铁骑探营回来。他气喘吁吁地禀报说:

“父王,宁远城与十天前大不同了……”

济尔哈朗稳定了一下急剧跳动的心,厉声说道:

“急什么!慢慢讲。”

济度把马缰扔给身边的护军,挥手让护军退下,然后急忙说道:

“宁远城十天来变了个样。护城河两岸,肯定埋有火雷,许多地方的草皮,都是新移来的;城头四周,共架有一百六十门火炮,炮口比咱们的火炮炮口大一圈,像是新调来的;四门城楼和四角层楼里,肯定有伏兵木柜,层楼通向城头两边,都新开了一个宽大的门洞,这也是十天前没有的;四门外的吊桥,都换上了铁丝绳索,用硫黄箭是射不断的。看来吴三桂想用袁崇焕的战法对付咱们……”

济度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济尔哈朗的心上。此刻,他真的有些失悔了,失悔犯了一个战略上的错误,给了吴三桂十多天的准备时间;失悔自己贪图小的便宜,轻视了中后所的吴良弼,被这个小小的游击拖住了后腿。更失悔自己十天前受了吴三桂那封书信的愚弄,便宜了这个花花公子。现在,怎么办呢?是攻?是退?他犹豫了……

饶余郡王阿巴泰噔噔的脚步声和粗犷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妈的!吴三桂挂白旗给他娘吊孝,真是选准了日子!辅政王,什么时候攻城?就等你一句话了。”

济尔哈朗抬头一看,阿济格、阿山、杜雷都走上了土冈。阿山、杜雷恭顺地行礼请安,而阿济格却像一头噘嘴骡子,一声不坑地蹲在篝火旁。他知道阿济格近来因正白旗伤亡惨重而心头不快,没有理睬,只是向大家打了个招呼。济度急忙搬来几块石头,安设在篝火周围。阿济格、阿巴泰、济度、阿山、杜雷便围火而坐。战前的军事会议就这样开始了。

济尔哈朗走过来,刚落在一块石头上。阿巴泰说话了:

“辅政王,就这么开会啊?风冷飕飕的,大营里真穷得连酒都没有吗?”他不等济尔哈朗回答,便转头对济尔哈朗的护卫头目嚷道:

“把辅政王的酒坛子端来,让咱哥儿们就这么着干唠啊!”

护卫头目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大营里连酒都没有啊!妈的,你怎么不早说,咱镶蓝旗大营里酒坛装了十大车,一色的汾酒,都是黄色弃城逃跑时留下的。济度,派人飞马回去抱两坛来!”

济度早就察觉到阿济格脸色变了,一溜上板牙咬着下嘴唇,便走到阿巴泰身边,悄声说:

“叔王,别……”

不等济度把话说出,阿济格开口了:

“别什么?从你的大营里拉一车来,七哥,你舍得不?”

“一车汾酒算个屌,两车也行啊!”

阿济格从石头上站起,瞪大眼睛喊道:

“还有金银财宝呢?牛羊马匹呢?男丁妇女呢?都往大营里送啊……”

“你这是啥意思?”

“没有啥意思。骨头别人啃,肥肉自个儿吃,专拣别人的孩子喂狼!”

阿巴泰听明白了,一跃而起,大声嚷道:

“妈的,老婆生不出孩子,你倒怪炕沿碍事。攻打中后所,不是你自个儿挑的吗?”

阿济格语塞了。他自知无理,但仍梗着脖子强辩:

“我挑的,我挑的就能去吗?我挑辅政王当,你给吗?”

“我是刚晋封的郡王,给你个屌!妈的,丢了六七千兵马,就乱踢乱咬,还是英亲王呢!阿山、杜雷,你们说,这次正白旗吃亏怪谁?能怪辅政王吗?”

这时,大营总管急匆匆跑上土冈,向济尔哈朗禀报说:吴三桂派人送战表来了。

篝火旁的争吵停止了,阿济格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脸上的怒气消失了。阿巴泰也坐下来,不再等候阿山、杜雷的回答。他们都注视着一直绷着脸皮的济尔哈朗。

“送来的‘战表’在哪里?”

总管急忙把书信呈上,低声说道:

“吴三桂还送来五只肥羊、五坛杏花酒……”

济尔哈朗没有回答,他迅速撕开信封,借着篝火,念出声来:

大明宁远总兵吴三桂,致书于清兵统帅济尔哈朗郑亲王麾下:

前日相约,会猎宁远,三桂荷戟等待,不意亲王竟赴中后所矣!旬日之内,心情忐忑,登城远望,但见烟云飘渺,草枯路遥。恐亲王之不归,怕今生之难晤也。

今兵车辚辚,践约城下。念鞍马之劳顿,怜秋风之凄苦,仅呈美酒五坛、肥羊五只,聊表地主之谊,敬请笑纳。

酒香飘飘,当息劳累;肉香醇醇,当解饥渴。明日城下会猎,能重睹亲王虎豹之姿,其愿足矣!

荷戟等待,勿再失约。吴三桂掬心于胸,稽首顿首……

济尔哈朗读着书信,脸色铁青而严峻,声音苦涩而发抖,一股难咽之气塞胸闭嗓,几乎不能卒读,但他还是读下去了。阿济格和阿巴泰虽然不解来信中的全部含义,但轻蔑讥讽的味道还是品出来了。阿山、杜雷听得清楚,看得明白,吴三桂这一手,也是照十七年前的袁崇焕学的,想激怒对手,使其失去冷静,以导致战场上的失策。他们看到济尔哈朗铁青的脸色,知道辅政王正在发怒,正在失去冷静,他们的心随着跳动起来;如果济尔哈朗再犯一次错误,后果就更难收拾了。济度看穿了吴三桂的用心,怒火在胸中燃烧,愤怒在胸中奔涌,他忽地站起,对着大营总管吼道:

“送信的明军现在哪里?”

“在寨门看押。”

“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济度的吼声,也许道出了济尔哈朗心中的闷气,反而使他清醒了。他毕竟是一个善于思索的人,突然间觉得吴三桂这封书信像是启发了他心里的一个念头。这念头是什么?他还不及仔细斟酌,但这个念头是确实萌生了。他制止了济度的吼叫。神情变得轻松了:

“吴三桂,一个小娃子,也学会来这一手。儒将?大约就是会耍嘴皮子吧!”说完,他把书信高高举起,慢慢投入篝火中,笑微微地看着焚烧了。

阿济格、阿巴泰都愣住了。阿山、杜雷微微点头。济度飞起一脚,把一块斗大的石头踢下了山坡。

济尔哈朗对大营总管说道:

“把吴三桂送来的杏花酒和肥羊拿来!”

管家迟疑了。

济尔哈朗笑着说:

“酒是人喝的,肉是人吃的,吴三桂既然送来了,却之不恭吗!再说,饶余郡王早就馋酒了。”

总管点头而去。济度忍不住了,走到济尔哈朗面前,猛然跪倒:

“父王,这口气不能忍啊!”

济尔哈朗没有生气,没有斥责,反而抚着儿子的头说:

“去吧!让明军送信的士兵回宁远去,要他们转告吴三桂,他的情,我领了。”

济度突然哭出声来。济尔哈朗安慰地说:

“如果你心里的闷气难消,那就割下他们的一只耳朵放生吧!”

济度站起,提刀向寨门奔去。

大营总管带着护卫抬来了吴三桂送来的美酒肥羊。济尔哈朗拿起一根木棍,拨旺篝火,神情肃然地说道:

“中后所战斗的利钝得失,以后再议。宁远这一仗怎么打?边吃边谈。酒,敞开儿喝,但醉酒误事者重罚!英亲王,你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

夜风吹着,篝火燃着,酒坛打开了,肥羊烤上了,军事会议开始了。阿济格的牢骚与不满,阿巴泰的豪气和耿直,阿山对决战带有悲观的估计,杜雷对进攻方案审慎的建议,济度在把明军送信人十一只耳朵扔进篝火后,对宁远城的防御情况作了详细的汇报和分析,都从不同角度谈出了自己的看法。济尔哈朗一言不发,静听着,盘算着……

夜风吹着,篝火燃着,杏花酒驱散了秋风的凉意,肥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济尔哈朗在诸将的争论中,慢慢看清了这场决战的前景:

“失去的战机不会再来,优势在十天之后已变为劣势。在一座严密设防的坚城面前,一支内争不休、精疲师老的队伍,是不可能获胜的。宁远决战的结局,已在中后所城下决定了。吴良弼,这个摸不透的‘怪物’,在城池毁灭之后,仍然死死地咬着自己,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夜风吹着,篝火燃着。另一坛杏花酒打开了,肥羊也烤熟了。阿济格挥刀砍下一条焦黄的羊腿,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阿巴泰用刀割下了另一条羊腿,咬了一口,烫了嘴唇,他吸了一口冷气,咽了下去,连声叫道:“真香啊!”阿山、杜雷也举刀向肥羊伸去。他们吃着,喝着,谈论着攻城的方法和兵力使用。济尔哈朗在静静的盘算中,终于拿定了最后的决策:

“中后所战斗虽然伤亡惨重,但仍然是个胜仗。城池毁灭了,吴良弼擒斩了,九千明军士兵消灭了,辅政王的声威保住了。中前所战斗,不伤一兵一卒,掠得人丁五千,马匹过万,金银十万两,足以显示辅政王的威风了。这正是体面的凯旋时机啊!……

“宁远城呢?如今已是沸腾的油锅,城头的白旗,是明军愤怒不屈的士气。那一百六十门火炮,就是他们伸出的长矛利剑。如果真的按照十七年前袁崇焕的战法布防,宁远城就是一座汤池了。何必用辅政王的声威冒险呢?何必把手伸向那沸腾的油锅呢?……

“吴三桂啊,你在城头等待吧!天亮之后,这里除了篝火的余灰外,什么也不会有了。至于‘失约’之事,自古战争,有谁约定不爽呢?”

夜风吹着,篝火燃着,又一只肥羊已放在支架上,又一坛杏花酒打开了,阿巴泰督促济尔哈朗快拿出最后的决定。济尔哈朗举刀割下一块羊肉,端起一碗杏花酒,畅饮几口,顿觉浑身清爽,愁烦皆无。正要说出撤兵东归、放弃决战的决策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冈下传来……

飞驰而来的马队,是从盛京连夜赶来的。来者是内院大学士刚林。

刚林飞马奔上山冈,翻身下马,神情威严庄穆地说道:

“郑亲王济尔哈朗接旨!”

济尔哈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惶恐不安地趋步向前,跪倒在地。刚林宣旨:

奉天承运。大清崇德八年十月十一日,上谕:郑亲王济尔哈朗,奉旨伐明,亲临战阵,旬日之内,连克两城。塘报至京,朕心甚慰。特赏赐黄金五百两、白银三千两。以慰勋劳。

今宁远已成孤城,郑亲王当有酌定,通向中原之路可开,万世不朽之业可启。破城凯旋之日,朕将亲迎十里,以彰功绩。钦此。

济尔哈朗听完,刚刚轻松的心情突然沉重了。他的头深深地垂下,说完“臣谢旨”三个字,接过圣旨,心绪便陷入无法排解的纷乱之中。

刚林恢复了他那狡黠粗犷的本相,上前一步,挽起济尔哈朗,亲切地说道:

“辅政王,微臣向你道喜了!”

济尔哈朗就势挽着刚林,让座于一块石头上,端起一碗酒:

“一路辛苦,先饮一碗酒消劳吧!”

刚林接过酒碗,向阿济格、阿巴泰请了安,向阿山、杜雷、济度问了好,便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高声说道:

“好酒!好酒!看来辅政王和诸位将领的日子过得不错啊!”说完,举起身边的酒坛,自斟一碗,高高举起:

“郑亲王,接到你的塘报,睿亲王亲自赶到清河汤泉,禀奏了圣母皇太后和皇上,这赏赐,就是遵照圣母皇太后和皇上的旨意办的。辅政王,你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个受赏赐的亲王啊!我敬你一碗。”

听说赏赐是圣母皇太后的旨意,济尔哈朗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竭力镇定自己,举起酒碗与刚林对饮了。

刚林举起第三碗酒:

“饶余郡王,听说你在中前所发了大财,中前所总兵黄色是个驴粪蛋子,听到你的名字,吓得屁滚尿流。来,咱们喝一碗!”

阿巴泰一把抡起酒坛:

“要喝,就连喝三碗!”

“好!谁耍赖,是孬种!济度,你小子运气好,在中前所捡了一个便宜。你也来三碗,别在一边闲瞧着。”

济度乖觉地端起一碗酒,笑着说:

“小侄没有酒量,不敢侍陪老叔,我喝了这碗酒,算是欢迎老叔来到宁远城下。小侄这就去侍候老叔的护军,和他们一块厮混去了。”

刚林被济度恭维得十分舒服,转头对济尔哈朗说:

“济度这小子比他哥富尔敦活多了,越来越会办事。也不像辅政王总是一副不变的战斗脸。阿巴泰,来!”

三碗酒下肚,刚林就有些晕乎了,他想坐在石头上,结果坐空了,跌了一个屁股蹲。

大家哄地笑了。阿巴泰笑着骂道:

“还内院大学士呢!肚子里没有吃食垫底,能这样喝酒吗?真他妈的,在内院这几年,读书读呆了。这三大碗酒在老子肚子里,像凉水一样,一丝热气也没有。”

阿济格憋了半天火了:正白旗损失七千人马,还赏赐济尔哈朗,多尔衮是怎么搞的?他几次想发作,都被刚林暗暗送来的眼神制止了。刚林是多尔衮的心腹,是正白旗出去的人,现在被阿巴泰三碗酒撂倒了,在他看来,如同正白旗在中后所遭受损失一样。他憋不住了,忽地站起,抡起身边的酒坛,放在面前:

“七哥,你有种,咱俩对喝五碗!”

阿巴泰甩掉了上衣,露出黑不溜秋的白单褂,用脚把酒碗踢到酒坛旁:

“卵巴!”

阿济格刚抓起酒坛要倒酒,阿山一把夺去:

“荣亲王,刚林大人醉过去了,在这儿会着凉的。你帐篷里暖和,快扶他歇息吧!这五碗酒,我陪饶余郡王喝了……”

阿济格突然醒悟过来:刚林的醉也许是装的,这家伙弯弯肠子鬼道多,连老子也给骗了。他佯装生气地推开阿山的手:

“滚开!老子要你多嘴!你配陪我七哥喝酒吗?七哥,你看好了!阿山,倒酒!”

阿济格和阿巴泰像两条牴角的公牛,各不相让地喝了五大碗。因为他们先前已经喝了不少,这五碗酒落肚,都有些醉醺醺了。

阿巴泰踉跄地走到济尔哈朗身边,口齿不清地说:

“辅政王,你受赏赐,我也高兴。咱们镶蓝旗这回,这回没有给你,给你丢人,明天打,打宁远,我,我打先锋……”

阿济格摇摇晃晃地把手中的酒碗向篝火砸去,踉跄地走到刚林身边:

“伙计,你不是在,在装醉吧?走!回,回咱正白旗去,咱正白旗就,就剩下八,八千人了……”

济尔哈朗心烦透了,令护卫把阿济格和刚林送回正白旗大营去了。

夜风吹着,篝火燃着,济尔哈朗的军事会议,没有“议”完就醉散了。只有阿山、杜雷陪着他坐在石头上。他叹了一口气,又害怕吴三桂夜里偷袭,急忙命令阿山、杜雷带领护卫查哨去了。他的心里塞进了一团乱麻,双手抱头,苦苦地思索着……

夜风吹着,篝火燃着,济度悄悄地走到济尔哈朗身边。

“父王,这一仗不能打啊!吴三桂以逸待劳,宁远决战的时机已经失去了……”

济尔哈朗默不作声。

“父王,正白旗在中后所战斗中吃了亏,在宁远是不会卖力气的,我们实际兵力,只有三万多人……”

“父王,宁远城头上的火炮就有一百六十门,即或中间有伪装的,真实数也在八十门以上……”

济尔哈朗没有说话,把圣旨交给儿子,站了起来,离开篝火,望着宁远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道:

“君命难违啊……”

济度急忙说道:

“父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君命可以不受,可良心、责任、希望不能不受啊!”

济度茫然了。

济尔哈朗一直在琢磨着“谕旨”上的每个字,企图从中发现圣母皇太后和皇上的用心。但他看错了。他认为:皇上刚刚继位,需要更大的胜利来昭服群臣;圣母皇太后已“不参与朝政”,需要一个转机再次获得发言权。他决定在宁远城下与吴三桂作一番较量,打个平局也好。他根本没有想到,皇上的谕旨、赏赐和刚林的一切表演,都是多尔衮一人编排的。

济尔哈朗愚蠢的忠诚,使他放弃了正确的决策,又犯了一个决定全局的错误,这不仅帮助多尔衮攫取了全部朝政,也成全了吴三桂一时的英名。

十月十三日,宁远决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