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汤泉,距盛京二百四十里,在清河堡西南十里的太子河边,由安园、宁园、泰园、和园四个独立的庭院组成,是满洲贵族集团沐浴疗养之所。这里俗称“狗儿汤”。传说,努尔哈赤在攻打清河堡时,他的猎犬为炮火所伤,周身溃烂,疼痛难忍,在嚎叫狂奔时,失足跌进山间的一个汤泉里,爬上岸后,疼痛全无,溃烂痊愈。努尔哈赤攻取清河堡后,即辟此处为汤泉,并定名为“清河汤泉”。天命十一年(1626 年),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为明朝总兵袁崇焕所败,心情沮丧,惭赧痛苦,以致积愤成疾,沐养于此。汤泉的庭院屋宇,高墙回廊,都是那时修饰建造的。谁知努尔哈赤在这里只住了十四天,就因病情转重,急返盛京,病死在距盛京只有四十里的叆鸡堡。如今,这莽莽山林中的红墙绿瓦,玉阶回廊,青藤花草和浴池里的清液温汤,又一次迎来了一个大清名义上的主宰者——顺治皇帝和一个“不参与朝政”的皇太后孝庄。
他们住进了安园。
安园由四座屋宇组成:上房五间,现为福临居住;西屋六间,现为孝庄居住;东屋六间,住着苏麻喇姑等侍女们;下屋六间,住着侍卫亲兵。
这里是神秘的。林木遮蔽,浓荫覆掩,云开显迹,雾起隐形。庭院内回廊相通,精巧雅致;青藤花草,附径攀阶。高高的围墙,隔绝了四野的一切:人迹、人影、人声和人们奇异张望的目光……
这里是宁静的。没有盛京的喧闹声,没有钟鼓的报时声,没有清宁宫悲切的叹息声,也没有凤凰楼飞檐屋角上风吹驼铃的哀怨声。太子河的涛声夜半传来,给这片宁静的天地送来了扰乱梦境的凄凉……
这里是凄凉的。枫叶红了,落了,飘落在屋顶上,庭院里,玉阶红墙下和林木间阴湿的泥土里;青藤败了,花草枯了,松涛萧索而凄厉,鸟声哀怨而悲愁,秋霜在黎明前洒下来,在青葱的松叶上留下了滴滴泪痕……
秋风从太子河面飘起,掠过山顶、林梢、墙头,在安园西屋的窗前哀鸣着,摇曳着窗内的灯光……
秋雨从山林上的云头落下来,淅淅沥沥,不歇不停,敲打着安园的屋宇回廊,敲打着安园西屋朱红的门窗……
这多情的秋风,这缠绵的秋雨啊!
二十天来,孝庄像一个走火入魔的参禅者,把自己关在屋内,潜心痴意地翻阅辽、金两朝留下的古籍残书。今天,她呆坐窗前,任凭秋风呜咽,秋雨淅沥,默默思索着二十天来辽人、金人给予她的启示:
“辽、金两朝的处境与大清十分相似啊!同属这块土地上成长壮大的人数稀少的部族,同属于以牧猎为主的骑射之邦,同样面对着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文化悠久的中原。辽人、金人与中原汉人的征战中,曾经占据过极大的优势,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消亡了,只留下这些古籍残书,让后人去寻找这不解的历史谜底。如果说,一个人口稀少的、地处边陲的部族,压根儿不可能‘入主中原’,那么,皇太极至死梦寐以求的大业,不都是多余吗?这次济尔哈朗的率师出征,不也是徒劳的吗?辽、金两朝做不到的事情,难道大清也做不到吗?……”
孝庄在闭目思索中,苏麻喇姑推门进来,急急禀奏说:
“皇淑妃来到汤泉!”
孝庄睁开眼睛,蓦然站起,震惊地看着苏麻喇姑……
秋风呜咽着,秋雨淅沥着,缠绵凄苦的秋风秋雨啊!
皇淑妃在来清河的路上,遇到了秋雨,浑身被雨淋湿了。住进汤泉的宁园后,经过沐浴、洗漱、更换衣物,已是申刻时分。她吃过晚饭,便急急来到安园。孝庄把她接进西屋,一阵亲切请安问好之后,便开始了沉重的交谈。
皇淑妃首先谈了孝端皇太后的焦虑不安和遣她来到汤泉的用意,然后详细禀报了多尔衮半个月来的所作所为和盛京发生的一切:六部官员的改组、范文程去了盖州汤泉、图尔格因“投匿名帖”案被停职、勒克德浑因“硕托、阿达礼谋反”案被废黜宗室,谭泰受到多尔衮赏赐、索尼调任镶黄旗旗务总管大臣……她着重谈了肃亲王豪格的担心:宫廷随时都可能发生剧变。她从掌灯的时候开始,一直谈到午夜子刻,孝庄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询问几句,但神态似乎一直是沉静的。因为夜太深了,秋风越刮越大,秋雨越下越急,孝庄便留皇淑妃同榻而眠。皇淑妃的忠心毕竟使孝庄深深感动了。
她俩并肩躺着,灯熄了,屋里暗了,她们不再说话了。
但是,谁也没有睡去,都在思索着。
秋风呜咽,秋雨缠绵……
皇淑妃闭着眼睛,思索着今夜与孝庄的交谈:
“她为什么只是听,只是问,而不置一策、不设一谋呢?难道对宫中的一切都冷漠了吗?昔日那斩钉截铁的豪气,那口舌如锋的机敏,那如火如铁的泼辣,难道在这半个月内,都被这凄苦悲愁的秋风秋雨吞没了?好姐妹啊,你真的‘不参与朝政’了吗?……”
孝庄也在闭着眼睛,仔细琢磨着皇淑妃今夜谈的每一句话:
“为什么这惊人逼人的争斗,总是无休无止啊!难道历代的皇宫,都是建筑在‘生死相克’的风水之上?一个月前发生的‘投匿名帖谋反案’本身就是一桩冤案,凭一个朝鲜女仆的口供,就不经审讯地认定拥立福临的镇国公巴布海是谋反的罪魁,连同子女妻室全被缢杀问斩了。而今又扯出一个图尔格?谁都知道,图尔格与巴布海素无交往,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同谋者呢?图尔格啊,你的‘罪行’在哪里?也许因为拥立福临时,你曾滴血盟誓于崇政殿外的丹墀上吧!勒克德浑是什么样的人?是高?是矮?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大约没有见过。朝臣们既然称他为‘文武神童’,也许是一个有心计有勇力的少年。要不,多尔衮怎么会忌恨他呢?不论是愚是贤,总不能因为是阿达礼的弟弟就废黜宗室啊!按照这个理由,诸王贝勒不都应当废黜吗?唉!天下为什么总要发生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件’,每个‘事件’为什么总要牵扯那么多的能者贤者呢?……”
秋风呜咽,秋雨缠绵……
皇淑妃在继续思索着她的不解:
“她对谭泰、索尼的变化,为什么无动于衷呢?她应当知道,历来心腹谋臣的背叛,都是要命的。俗话说得好,‘真能治死你的人,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人。’她那漠然的态度,那安静的神情,那毫不惊慌的反应,难道是另有所谋吗?谭泰是清宁宫手里的利剑,索尼是清宁宫手里的盾牌。皇太后啊,利剑和盾牌就要失落了,你还不着急啊……”
孝庄也在继续思索着皇淑妃说的每句话:
“真是令人焦虑不安啊!谭泰、索尼真的会依附于多尔衮吗?银子是白的,金子是黄的,权力是炙手可热的。在皇宫里,人与人的交往,都随着财产、权力、利害而变化,父子兄弟尚且如此,何况谭泰、索尼呢!对谭泰,自己是拿不准了。但对索尼,还没有失去信任。以启心郎行走皇宫、直通皇帝的特权,换了一个旗务总管大臣的职位,是权力的扩张,还是权力的缩小?索尼是个聪明人,心里会有数的。财产、权力既然是左右群臣的圣物,清宁宫和福临的‘圣物’不是比多尔衮更多吗?眼前的一切,是保住姑姑的健康长寿,是使福临安全地成长啊……”
秋风呜咽,秋雨缠绵……
皇淑妃暗暗地抱怨了:
“肃亲王豪格在暗中着急,母后皇太后在度日如年地提心吊胆,连一向古板老实的老太医傅胤祖也执著设谋,谎开‘药方’。圣母皇太后啊,你什么也不讲,我回去怎样向母后皇太后交代啊……”
孝庄在思索中寻得了答案:
“历史上有多少君、臣、壮士、学者曾用韬晦之计逢凶化吉啊!韬晦,不就是藏其锋芒,隐其才智,浊其行踪,污其形容吗?自己是难于韬晦了,多尔衮对自己的了解,正如自己了解多尔衮一样。但姑姑是能够的,她原本就是一个不问朝政的人。福临也是能够的,他还是个孩子啊!在多尔衮眼里,福临应当是一个只知玩乐嬉戏、对朝政寡然无趣的皇上……”
秋风呜咽,秋雨缠绵。
孝庄的心酸楚了:
“谁能想到,母亲为儿子安排的竟是这样一条道路!福临只有六岁,少时养成的毛病,难改啊!如果真的隐了才智,浊了行踪,污了形容,那不就是自毁希望吗?唉!皇宫,连树木也要扭曲成长的地方,何况人呢……”
孝庄心中淤塞着痛苦与愤怨。她不由自主地翻过身来,皇淑妃也急忙翻过身来,悄声问道:
“你也睡不着……”
孝庄伸过臂膀,搂着皇淑妃的脖子,脸贴脸地沉默着……
风声停了,雨声停了。
皇淑妃握着孝庄的手:
“真的没有办法吗?……”
孝庄叹了一口气,宽慰地说:
“不用怕,天塌不下来。就是天塌下来,世间的高个子多着呢,不一定先压死咱们这些软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