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袁崇焕不朽的英名,使济尔哈朗作出了错误的决定(1 / 1)

阿山带领的正白旗兵马,九月二十五日从广宁城出发,渡过杨郎河、大凌河、小凌河,于九月二十七日抵达锦州城西五十里的锦县。与锦州的正红旗、塔山的镶蓝旗,形成了指向宁远城的三支箭头。济尔哈朗集结兵力的战前准备最后完成了。

就在当天晚上,济尔哈朗在锦州城内正红旗大营的议事厅里,召开高级军事会议,商议“宁远战役”的战斗方案和具体分工。参加会议的,有英亲王阿济格、饶余郡王阿巴泰、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正红旗固山额真杜雷、镶蓝旗固山额真济度。

在济尔哈朗讲了宁远前线的敌情之后,将领们在主攻方向上产生了分歧。

饶余郡王阿巴泰近来情绪极好,看到济尔哈朗挂帅出征,他比济度还要高兴:郑亲王真够“意思”,仍然把镶蓝旗交给自己指挥,真应当好好地露一手啊!济尔哈朗的话刚刚讲完,他狠劲拍了一下大腿,豪声豪气地喊了起来:

“妥啦!吴三桂是他妈的软胎子。咱五万兵马,就和他在宁远城下干一场。拿下宁远城后,老子头一个打山海关!济度,你小子说呢?”

阿巴泰讲的意思,是在塔山大营时和济度商量的,只是讲得太简略了。济度站了起来,刚要补充在宁远城下与吴三桂决战的理由,英亲王阿济格忽地站起,瞪了济度一眼,怒声怒气地说道:

“济度,闭上你的臭嘴!老子还没有‘狗屁’,哪轮到你小子插嘴!”

济度傻眼了,赶紧坐了下来。

阿济格看到济度惊慌驯服的样子,得意地笑了,接着用狡黠的目光看着阿巴泰,大声问道:

“七哥,你说,吴三桂在宁远城有多少兵马?”

“六万多人啊!”

“在中后所有多少人马?”

“万八人呗!”

“在中前所呢?”

“听说有一万多人。”

“山海关有明军多少兵马?”

“这……济度,你说多少兵马来着?”

济度赶忙为阿巴泰解窘,小声说道:

“大约有七万兵马。”

阿济格以副帅的口气说道:

“我的七哥啊,你啥都知道,还要在宁远城下和吴三桂决战,那不是扯淡吗?不说山海关的七万明军,就是中前所、中后所的明军一增援,宁远城下就是八万兵马。你的镶蓝旗再能打,也吞不了这个数啊!”说着,他伸出“八”字形的手指,突然在空中一捏,打了一个“响笛”。像是做了一个不容争辩的结论。

济度听出来了:这位叔王一开口就在找茬,是有意对着父亲来的。他的心犯疑了:这仗还能打赢吗?

济尔哈朗当然也听出了阿济格话中的意思,只是微微地一笑。他要让这头爱咬槽的“骡子”多蹦跶一会儿,也许能从言谈话语中露出一点多尔衮的意思来。

杜雷也听出了阿济格话中的怪味,他微笑着,心里暗想:我才不凑这个热闹呢!

阿山故作糊涂地帮了阿济格一句:

“英亲王,把你的绝招拿出来,大伙听听嘛!”

阿济格得意地笑了,大声说道:

“咱的‘绝招’就是叫吴三桂那狗崽子‘绝后’!咱不打他的头,不打他的腰,专砍他的两条腿,毁他那传宗接代的卵子。中后所的九千明军,正白旗包了!济度,你小子有种,敢吃掉中前所那块肉吗?……”

阿巴泰忍耐不住了,朝着阿济格嚷道:

“你说的算个(上尸下求)!打蛇打头,你捅他的屁股顶屁用。中后所的明军会来增援,你不会在女儿河把他们吃掉吗?中前所的明军会来,你不会在东沙河打他们的埋伏吗?老子打宁远城,为的就是诱他前来,还怕他们不来呢!这仗,你是越打越糊涂了……”

在这两头骡子的蹦跶踢蹬中,济尔哈朗的长子富尔敦闯入议事厅,急急禀报说:

“父王,吴三桂差人送来书信,要父王亲自拆览。”

争吵声停止了,议事厅寂然了,济尔哈朗接过书信,疑惑了。

富尔敦低声说道:

“吴三桂派来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亲兵,说要等待答复。现看押在大营门房里。”

济尔哈朗扯开信封,是两页红格便笺,上面字迹清秀,分明是一份战表。他顺手交给富尔敦:

“念!念给大家听听!”

富尔敦接过战表,大声念道:

大明宁远总兵吴三桂致书于清兵统帅济尔哈朗郑亲王麾下:

自天启六年正月以来,十七年间,未与大清劲旅相遇于宁远城下,常觉城郭无色,战地寂然。前月五里河之战,牛角儿戏耳!内中情形,你我心中皆明。

今秋高气爽,四野寥阔。闻大军逶迤西来,不胜欣慰,愿与亲王会猎于宁远城下。彼可雪先君努尔哈赤之耻,我可慰袁公崇焕之灵,两得相宜,不亦乐乎!

会猎时日,凭郑亲王定夺。举杯以待,静候复音……

吴三桂这封书信,不仅风雅而自信,而且以袁崇焕第二自居,立即激起济尔哈朗等心中的愤怒。同时也引起他们悲痛深沉的回忆:

天命十一年(1626 年)正月十四日,汗王努尔哈赤统率十三万大军,号称二十万兵马,出发攻取宁远。正月十六日至东昌堡,祭告了山川之神,正月十七日渡过辽河,开始向明军进攻,代善、阿敏、莽古尔泰、济尔哈朗、豪格率领的八旗士卒,冲锋陷阵,连克右屯、大凌河、小凌河、松山、杏山、塔山、连山七座城池,于正月二十二日,抵达宁远城下。可四十二岁的明朝宁远总兵袁崇焕,仅以二万兵马守卫着宁远孤城,并向汗王发出了挑战。记得正月二十三日,汗王勒马于城外吊桥桥头,举鞭向袁崇焕说:“吾二十万之众,云集城下,视尔二万兵马,如细虫蝼蚁。尔肯归顺,将封尔高爵;尔若抗拒,城破玉石俱焚!”回答汗王的是袁崇焕那坚定而带有挑衅的南蛮声音:“老将军所率兵马,号称二十万,实十三万耳!虚张声势,足见老将军有怯于心。袁崇焕手下兵马,诚如老将军所言,仅二万耳,虽不似虎豹熊罴,但决非细虫蝼蚁。今以二万兵马与老将军十三万之众会猎于宁远城下,实属荣幸之至。老将军敢攻城否?”寥寥数语,刺痛了汗王的心。汗王震怒了,攻城开始了……

回忆在他们的心头闪动:

那是正月二十三日黎明时分,城头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影,没有声响,当莽古尔泰和阿敏带领“死兵”向城头攀登时,突然城堞背后万炮齐发,火团纷飞如雨,硝烟翻滚蔽空,城下的埋雷在刹那间炸裂了,沙石飞扬,如火筒飞矢平地而来,“死兵”、铁骑、步卒,伏尸城下,血流成渠啊!据说,此时的袁崇焕正在迎恩门城楼,与两三幕僚谈古论文,似乎置身于战斗之外。韬略在胸的袁崇焕啊!

回忆在他们的心头延伸:

正月二十四日,皇太极亲自率领兵马攻城了,推着楯车,抬礌钩梯,弓马手飞矢如蝗,步骑联袂向城头进攻。城头上射出的毒箭,掷下的礌石,飞下的火球,投下的火药罐,用铁索悬围在半空中的火墙、炸雷,使多少忠勇剽悍的将领士卒皮肉无存啊!皇太极也负了重伤。据说,此时的袁崇焕,正在迎恩门城楼里与幕僚饮茶对弈,似乎身边没有发生战斗一样。袁崇焕,这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怪物啊……

回忆在摇曳着他们的心灵:

正月二十五日,汗王怒不可遏了,亲自率领代善、阿巴泰、阿济格、济尔哈朗、豪格驱兵攻城,晓骑营涉水越池,火器营开炮轰击,前锋营掘洞爆破。当步骑拥至城下,城头突然从城堞之间推出无数木柜,木柜大而且长,伸展于城墙之外,内伏甲兵,俯泻矢石、炸雷、火药罐,并点燃油棉、油草、油毡,如火云天兵,从空而降,落在士卒的甲胄上、铁骑的鞍鞯上,掘开的洞口上,宁远城下立即变成了一片火海。士卒的嚎叫声,马匹的嘶鸣声,燃物的爆裂声……汗王流泪了,吐血了,退兵了……

正月二十六日,当兵退连山,安营休息之际,袁崇焕派来单骑亲兵送信问候汗王。信中只有二十个字:

“老将军横行天下久矣,今日见败于小子,岂其数耶!”

汗王看了书信,无语了,沉思了,挥手送走了袁崇焕的信使,就昏倒在虎皮鞍鞯旁……

阿巴泰突然愤怒得变了嗓音嚎叫起来,终止了人们的回忆:

“妈的!老子不信明朝还会有第二个袁崇焕!就是有,老子也要扒他的皮!干,就在这宁远城下干!”他一拳捶在茶几上,茶几翻了,茶壶茶碗碎了。

但谁也没有作声。没有赞成,没有反对,似乎连一点反应也没有。阿巴泰呆了。

济尔哈朗紧握着吴三桂的书信,默默地想着:

“天数?难道这也是天数吗?”

袁崇焕的英名,使他震惊了;痛苦的回忆,使他谨慎了;吴三桂这封风雅、自信而暗藏杀机的书信,使他疑惑不定了:

“宁远,这个惊人、惊心的地方啊!”

阿济格看着济尔哈朗手中的那封书信,不再与阿巴泰顶牛抬杠了。他由死去的袁崇焕想到活着的吴三桂,这些满肚子歪道坏水的文武两性人,总是猜不透的,不好惹的。当年在宁远城下,要不是大贝勒一手把自己推进护城河里,自己早就叫油火烧焦了。

阿山、杜雷在决定方略的关键时刻,都不愿去干扰主帅、副帅的最后决断,他们都在沉默地等待着。

济度憋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拱手说道:

“父王、叔王,就在宁远城和吴三桂打吧!宁远城长期以来,懈于防守,我们突然兵临城下,利于速决。若延缓时日,让吴三桂作从容准备,决非上策!

“父王、叔王,吴三桂名为儒将,实为迷恋女色之徒。如果我们把花狗看成老虎,自己先怯了胆子,实在是便宜了吴三桂!

“父王、叔王,中后所距宁远八十里,中前所距宁远一百六十五里,两处虽有明军二万,但路途遥远,未必敢于离城增援,明军总兵黄色、游击吴良弼,未必有赴汤蹈火的胆量。就是他们倾巢出动,也不足为虑,只要我们以五千兵马布防于女儿河、东沙河,起码可使他们在十天内到不了宁远城,这十天之内,我们以四万五千兵力攻一座懈于防备的城池,我看是有绝对把握的。

“父王、叔王,机不可失,向宁远城发兵吧!”

济度的慷慨陈词,济尔哈朗根本没有认真去听。阿济格呢?他倒是注意听了,他的回答是,撇了撇他那四周围着短须的嘴。

济尔哈朗不是一个称职的统帅,吴三桂这封短短的书信,又给了他一个极大的错觉,袁崇焕的英名,又使他的错觉向吴三桂希望的方面发展。他既不了解宁远城的实际情况,又没有认真考虑阿巴泰和济度的建议,于是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

吴三桂在以逸待劳,宁远的防御也许比自己的估计坚固得多。再说,如果首战失利,自己的声望、地位、权力都会遭受损失,也可能危及孝庄“入主中原”的设想。于是,他选择了一条自认为稳妥持重的方略,向阿济格的主张靠拢了。

济尔哈朗抬头环视大家一眼,转头对身边的富尔敦说道:

“放走明朝信使。回复吴三桂,后天寅时,本亲王定然赴约,与他会猎于宁远城下。”

富尔敦奉命离开了。

阿济格急了:

“郑亲王,你听信济度混说……”

济尔哈朗挥手制止了阿济格,霍然站起,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诸将听令!”

阿巴泰、杜雷、阿山、济度都站了起来,恭立听令。

“阿巴泰、济度率领镶蓝旗攻取中前所。阿山率领正白旗攻取中后所。杜雷率领正红旗待令接应。攻取中前所、中后所的兵马,今夜亥时出发,后天寅时发起进攻。贻误战机者,斩!大军行进,人不许喧哗,马不许嘶鸣,上下人等,一律不许燃灯举火。违令者,斩!”

阿巴泰、济度愣住了。杜雷不解地望着济尔哈朗,连阿济格和阿山也显得意外了……

济尔哈朗收回统帅的威严,亲切叮咛道:

“用兵之事,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让吴三桂在宁远城等待我们吧!后天寅时,中前所、中后所的两万明军,已经成为我军铁蹄下的肉泥了。英亲王,你随阿山督战吧!”

阿济格笑了。

阿巴泰狠狠跺了一脚,拉着济度走出了议厅,跨上战马向塔山大营奔去。

郑亲王济尔哈朗根本没有想到,他这个错误的决定,不仅帮了吴三桂的大忙,而且给自己带来了可怕的恶果,也加剧了满洲贵族的内争。

英名赫赫的袁崇焕,风流侥幸的吴三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