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南丝竹弹奏着吴三桂的金戈铁马(1 / 1)

郑亲王济尔哈朗率师进攻宁远的消息,于九月二十一日晚上传到宁远城明朝总兵吴三桂的府邸。这个消息是吴三桂派出的细作从广宁城得悉的,由于日夜兼程,又要躲避沿途清兵关卡的盘査,这个细作在奔回总兵府邸禀报后,就当场昏倒了。这时,济尔哈朗已抵达锦州,距离宁远城只有两天的路程。

吴三桂听了细作的禀报,心里十分震惊。他震惊于清廷在皇太极死后的短短时间里,就平息了内部的争斗,又开始向外扩张了;更震惊于这样重大的军事行动,舅父祖大寿事前竟无一语相告。他失悔自己的粗心大意,更憎恨多尔衮不讲交情,一种强烈的抗争情绪在心头产生了,**了。

吴三桂毕竟是在大明与大清夹缝中周旋了多年的政客,他隐藏了震惊、失悔、憎恨和抗争的心绪,在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和辽东巡抚黎玉田面前,神态极其轻松地发布了两道命令:一是派出细作游骑迅速查明清兵的统帅、将领、兵力和行动意图;二是立即召集中后所游击吴良弼、都司王国安和中前所总兵黄色速来宁远城议事。之后,便淡然一笑,转身走进内室,听歌伎弹唱去了。

杨坤和郭云龙是吴三桂的心腹将领,熟悉吴三桂与清廷眉来眼去的内情。他们以为这次清兵来犯和以往相同,只不过是双方约定的战场游戏罢了。当内室江南丝竹弹起,他们便拱手向黎玉田作别,回到自己的大营,按照他们的方式寻欢作乐去了。

辽东巡抚黎玉田却是另一番心境。看着吴三桂神情轻松,飘然离去,他茫然了;听着内室传来的娇滴滴的歌声,他震惊了;想着上月五里河那场糊涂的战斗,他疑惑了。如果吴三桂与东虏“暗通关节”的传闻属实,不仅自己和三千士卒处于虎口之中,就连北京城里的崇祯皇帝也处于悬剑之下,这关外重镇宁远城,不就是引狼入室的跳板吗?这个抗清有志的辽东巡抚,在松锦兵败之后,没有气馁,没有灰心,没有丧失抗清的锐气,没有动摇杀敌报国的信心,可今晚,在吴三桂轻松飘逸的神态面前,在轻柔的江南丝竹声中,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境黯淡了、前途渺茫了,一颗壮心失去了依托。他呆坐在厅堂里,摸着左肩上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神情木然了。

江南丝竹之音从内室传来,黎玉田在默默地想着:出身于将门的吴三桂,雄姿英发的吴三桂,皇上信赖和赏识的吴三桂,真的会认贼作父,投靠东虏吗?他的父亲吴襄被皇上国戚勋臣般地恩养着,难道他不知恩吗?在朝臣接二连三奏请“撤卫内徙,拱卫京畿”的浪潮中,皇上闻而不动,依然把十万兵马放在关外,交给这个年轻的总兵执掌,吴三桂难道不思恩报吗?黎玉田的心头恍惚了……

江南丝竹之音在耳畔回旋着,黎玉田在默默地想着:吴三桂的母亲是祖大寿的妹妹,祖大寿投降东虏后,皇太极发还了祖家在锦州的全部家产,连祖大寿夫人作浴使用的赤色铜盆也完璧归赵。难道这不是对吴三桂的暗示吗?传闻中,吴三桂与皇太极的书信往返,都是通过祖大寿转达的。甥舅之间的来往内幕,谁能摸得清楚呢?黎玉田的心头沉重了……

江南丝竹之音在耳边泣诉着,黎玉田默默地想着:如果自己猜测的事情不幸出现于宁远,自己该怎么办呢?看来,只有用自己的生命和三千士卒的鲜血为皇上死节尽忠了。他心如刀绞地闭上眼睛,似乎觉得东虏的铁骑正从自己的身边驰过,向山海关冲击而去。辽东!辽东这片大好河山,丢失在自己这个无能的辽东巡抚手里,真是奇耻大辱啊!

江南丝竹之音在耳边碰击着,这个壮心未泯、报国无门的辽东巡抚愤怒了。他要弄清吴三桂的真实意图,决定自己今生今世的最后归宿。他挺直腰板,坐在一把红木椅上,瞪大双眼,等待着吴三桂从内室走出来。大敌兵临城下,当总兵的对部下总得有几句交代啊!

内室里的吴三桂,并没有像黎玉田猜想的那样迷恋于女色而**寻欢。他和黎玉田一样也在思索着。思索着这突然而来的军情变化,思索着自己的处境,思索着应敌的对策和谋略。

富有的、尽情所欲的、**不羁的生活,使这个三十一岁的宁远总兵从小就养成了一种特殊的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官位的升迁,他的这种兴趣已经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习惯:每次考虑重大问题时,必须有歌伎陪伴,或弹奏,或歌舞,或偎依于怀,以调剂他思索的神经。这种习惯的养成,完全是由于虚荣自负心理的支配,以此来附庸风雅,显露才情,取宠于骚客墨友。

吴三桂斜依于坐榻之上,闭着眼睛,思索着当前各种力量所形成的格局:一个月来,关于李自成在襄阳挥师北上的传说越来越翔实了,这个可怕的凶神恶煞,确实显示了不凡的才能,已经到了振羽腾飞的时候。近来,朝廷关于中原征战的塘报越来越少,也许正好说明闯贼腾飞的时日不远了。北京的情况呢?父亲派人传信说,消沉了几天的“撤卫内徙”,近日又嚣张起来,除了那些多嘴的谏官外,连内阁辅臣们也在暗中酝酿,准备联名上表。这些剿贼无策、治国无能的滑头官僚,眼睛只看到一个宁远城,只看着宁远城里的十万大军,脑袋里除了“撤卫内徙,拱卫京畿”八个字外,恐怕再没有别的玩意儿了。崇祯皇帝的态度呢?父亲派来的人说,仍然在愁眉苦脸地犹豫着。这个倒霉的帝王,从登上皇位起,一直就在绷着脸皮过日子。“撤卫内徙”的谏言,迟早会被这个倒霉的皇上采纳的。那时,自己怎么办呢?顺从,还是抗拒?

吴三桂的手触及了歌伎隆起的**,突然觉得它有些松弛散软了。变了,一切都在变,变得不如前几天了。他带着惋惜的心情,重新闭起了眼睛。

随着水泉冷涩的曲音,清兵突来的军情浮起在他的心头,他立即感到今日处境的险恶。如果宁远丢失,自己在皇上面前的身价会立即跌落的,清廷的诸王贝勒也会立即改变对自己的态度。对一个打败仗的将领,人们都会鄙视而厌恶,更不用说自己的敌人、仇人了。不战就俯首投降吗?自己是宁远十万铁骑的统帅,是中原朝野名士学者心目中资兼文武的边将,如此轻身许人,不就是自我作践、廉价拍卖吗?清廷的诸王贝勒啊,吴三桂不是洪承畴,要想一口吞掉不是那么容易的!崇祯皇帝啊,要想保住你“天纵英明”的形象,把你的金钱、爵位、恩宠向这儿投放吧!天下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任人玩弄的京师名妓比偶尔**一次的村姑,不是身价更高吗?

江南曲音冷涩凝绝,吴三桂的手跌落在歌伎的大腿上。他下了最后的决心:打!就在这宁远城下打!就在李自成腾飞之前打!打出一个震动关外、震动中原的惊雷,打出一个威风来!打给崇祯皇帝看,打给清廷的诸王贝勒看。大明、大清的帝王啊,你们都亮出价钱来。

决心下定了,吴三桂的心绪也平和了。他紧抱着怀中的歌伎,在丝弦转急的曲音中,开始了审慎周详的战斗方略的准备。

他冷静地进行战场的选择。中后所位于宁远西南八十里,是清兵进攻的第一个关城,游击吴良弼、都司王国安都是辽东巡抚黎玉田的部下,城池坚固,士气很高,但兵马只有九千,作为决战的战场,调集充实兵马,显然是来不及了。但如果以中后所九千兵力为代价,能换得清兵五千兵马的伤亡,最后决战的文章就好做了。中前所在宁远城西一百多里处,是清兵可能进攻的第二个关城,因为城池多年未修,城堞多处倒塌,根本不具备决战地点的条件。但总兵黄色是自己的亲信将领,所部一万多兵马虽不是家养兵丁,但都是经过一些战阵的,与清兵周旋十天八天谅无困难,如果能消耗清兵五千兵马,写好最后决战的文章就有把握了。就在宁远城下与清兵决战吧!这里不仅城郭坚固,劲旅集中,地形开阔,而且是关外重镇,一举成功,宁远之名可以加重胜利之威。特别重要的是:这里是十七年前袁崇焕打败努尔哈赤的场所,宁远城已与袁崇焕的威名连在一起,这个名字本身,对清兵就是一种心理上的威胁,对自己的兵马是一种鼓舞的神力。

吴三桂在反复考虑之后,决定选用黎玉田为敌前统帅。当然,黎玉田手下的三千兵马,是他打算首先抛出的代价,但他还有更深的考虑:战场上的厮杀是最容易结仇的,这种仇恨往往会深植于将领士卒之中。十七年前袁崇焕在宁远城下,使努尔哈赤兵败身亡,清兵将领士卒一直恨他入骨,而袁崇焕也终于屈死于皇太极的离间计中,清兵借崇祯皇帝之手为努尔哈赤报了仇。留一条后路不是更为妥帖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止在内室门外,副将杨坤走进厅堂,惊动了吴三桂。他推开怀里的歌伎,走出内室。

杨坤禀报说:

“总兵大人,细作和游骑査明,此次进犯的清兵,由郑亲王济尔哈朗率领,英亲王阿济格和饶余郡王阿巴泰随行。兵力是五万,由广宁的正白旗、塔山的镶蓝旗和沈阳的正红旗组成。现已在锦州集结。”

吴三桂听了,心里感到轻松一些。济尔哈朗只是大清的福将,而不是战将啊!他突然发现黎玉田神态严肃地坐在一边:

“黎巡抚,你……”

黎玉田霍地站起:

“卑职一直恭候门外,等候总兵大人下达御敌之策。”

吴三桂听出黎玉田话中的不满和讥讽,他豁然大笑,神采飞扬地说道:

“江南丝竹之音,绝妙无穷,神奇莫测,意境情趣,随人而异。有的从中见到似水柔情,有的从中看到金戈铁马。大人在此听曲始终,感觉如何?”

黎玉田语塞了。

吴三桂笑声朗朗,神情风流潇洒,话语亲昵风趣,上前挽起黎玉田的手臂:

“老兄,中后所、中前所的总兵、游击们快要到了。敌情已经査明,你我同去大营,商议如何与济尔哈朗会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