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主中原”的序幕拉开了,孝庄去了清河汤泉
大清崇德八年(1643 年)八月二十五日,六岁的顺治皇帝——福临登上皇位,尊皇后为母后皇太后,封生母庄妃为圣母皇太后,以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睿亲王多尔衮为辅政王。半个月后,他们组织、发动了“宁远战役”,拉开了“入主中原”的序幕。
九月十一日,盛京外攘门外的教场上,将台高筑,黄幄张起,设御案御椅,陈銮驾卤簿,敕印置于案头,黄龙大纛竖于台上。正红旗一万五千名将领士卒和正白旗、镶蓝旗四百名将校,组成三十个方阵,跨马排列。济尔哈朗着蓝色战袍、戴蓝色软盔,挎腰刀,蹬高筒飞云战靴,率英亲王阿济格、饶余郡王阿巴泰、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镶蓝旗固山额真济度、正红旗固山额真杜雷恭立于队列之前。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礼亲王代善、肃亲王豪格恭立于高台一侧的黄幄前。他们都在等候着顺治皇帝的到来。整个教场肃穆森严,只有台上那面黄龙大纛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辰时正点,外攘门三声炮响。在鼓乐作导、侍卫护驾下,顺治皇帝——福临走出外攘门。他着明黄色飞龙缀珠龙袍,骑一匹火红袖珍马,经过万寿寺、贤王祠,进入教场。在“咚咚”鼓声中,官兵皆马上伏俯请安,诸王贝勒、各旗固山额真急忙跪倒相迎。福临穿过方阵,来到黄幄前下马,由礼部官引导,登上高台,坐于御座之上,接受诸王贝勒三跪九叩之礼。宣诏官捧起备好的诏令,向福临跪倒叩头,然后站起,走到台前,用洪亮的声音宣读诏令:
……承上苍眷爱,蒙祖上洪福,朕登大位。太宗遗愿不敢忘怀,万民之祈不敢有违。秋高气爽,正值用兵之时;铁骑踊跃,已具克敌之威。诏令辅政王济尔哈朗为奉命大将军,以英亲王阿济格副之,率雄兵五万,攻取宁远。扫脚下之障碍,开入关之通路……
宣诏毕,济尔哈朗和阿济格登上高台,向福临行三跪九叩之礼。福临将奉命大将军敕印授予济尔哈朗,并从礼部官手里接过黄龙大纛,授予阿济格。济尔哈朗跪在福临脚下,抱福临的腿,吻福临的袍边,泪水满面地说:
“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之恩啊!”
阿济格举起黄色大纛,朝着列成方阵的八旗将士猛力摆动,用惊雷般的喊声,发出了向宁远进军的命令……
在教场外送征的六部承政、参政、内院学士和文武百官的行列里,突然插进了两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着石青色宫廷常服,戴蓝色头巾;一个着红色箭衣,戴红色头巾,在这群官员中特别显眼。巡道视察的小校一眼就发现了,他抽刀拍马,直奔而来。当他看清是孝庄皇太后和苏麻喇姑时,他惊呆了,滚下马来,匍匐在地,正要叩头请罪,却被孝庄用微笑制止了。苏麻喇姑一把拉起小校,低声说:“莫作声,别惊动了文武百官!”小校痴呆地站在那里,忘了他的坐骑正蹒跚在官道上。邻近孝庄两边的官员们也都惊呆了,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但他们的感觉已经全部移到身左或身右了。
孝庄在五天前的诸王贝勒会议上,做出了由辅政王济尔哈朗率师出征,攻取宁远的决策后,便当众宣称自己决定于九月十一日在皇上为郑亲王颁诏授印之后,即远离盛京,与皇上同去清河汤泉沐养,实践自己“不参与朝政”的诺言。对此,多尔衮和多铎惊讶而高兴,济尔哈朗和豪格惊讶而担忧。他们都明白,济尔哈朗出征之后,朝政大权自然而然地要落在多尔衮手里。但这是一个月前孝庄为福临继位做出的保证,谁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个消息一传到百官的耳朵里,如同出征攻取宁远一样,使朝臣都震动了,在几天的议论中,“言而有信”的传统道德,使孝庄的形象更加高大了。他们哪里知道,孝庄需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去思索她必须弄清的一些问题。
今天,她去清河汤泉的一切准备都就绪了:苏麻喇姑从内院借来了她需要的史籍案卷,侍女们备好了生活用物,侍卫亲兵们已备好马匹,朱栏黄幔御船已停泊于浑河岸边。她拒绝了礼部奏请驾临教场阅兵的安排,在清宁宫里等待着福临归来。
可是,济尔哈朗此行太重要了,不仅关联着“入主中原”大业的进展,也关系着儿子皇位的巩固。她想看看士卒们的情绪、将领们的劲头,更想看看济尔哈朗做主帅的风度、权威,以此来判断此次出征的吉凶。她的心按捺不住了,便带着苏麻喇姑,跨上战马,悄悄奔出外攘门,来到这教场外送行的朝臣行列里。她的侍卫亲兵得知她的行踪后,也悄悄地跟来了。
教场内雷动般的喊声传来,接着是阿济格粗犷凶狠大门大嗓的命令声。鼓声也“咚咚”地响了起来。
在“咚咚”的鼓声中,掌旗官坐在马上,高举黄龙大纛走出教场,送行的文武百官急忙跪于官道边,以礼送行。皇太后是不可下跪的。苏麻喇姑扶着孝庄站着,在这跪倒的人群中确有“鹤立鸡群”之势。
鼓声“咚咚”,马蹄“嗒嗒”。多铎陪着阿济格带着五百名护卫铁骑分两列走出教场。他俩低声地交谈着,会心地微笑着,来到孝庄面前,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不屑一顾地向前驰去。孝庄心里突然一凉,一种冷落愤怒之感涌上心头,那挂着喜悦的嘴角突然紧闭了。也许苏麻喇姑看出来了,她悄悄地对孝庄说:“皇太后今天的衣着很好,没有人认出来的。”孝庄一丝强笑,算是对苏麻喇姑好意的回答。但一片不祥的乌云已落在她的心头:
“粗野凶狠的阿济格能听济尔哈朗的调遣吗?如果主帅与副帅不和,这仗还能打赢吗?但愿心术不正的多铎,在轻声低语中,没有给阿济格出弯弯道道;但愿正白旗和镶蓝旗的历史纠葛不要在战场上暴露出来;但愿郑亲王能是一个聪明的主帅,善于制人而不受制于人……”
鼓声“咚咚”,马蹄“嗒嗒”。阿山、济度率领着正白旗、镶蓝旗四百名将校驰马而来。因为正白旗驻军广宁,镶蓝旗驻军塔山,他们已在各自的驻地作好出征的准备,只是各旗的固山额真带领二百名佐领以上的将校来参加今天的颁诏仪式。这四百名将校,因为是挑选出来的,所以,马体高大,人体魁梧,甲胄全是新的,显得十分英武。他们驰至孝庄面前,济度突然发现了孝庄,便对二百名镶蓝旗将领大喝一声:“下马!”阿山和二百名正白旗将校愣了一下,当发现孝庄时,也跳下马来,依马而立。济度和阿山跪在孝庄面前请安问好,四百名将校也同时跪倒在路上。
孝庄的心里一热,泪水几乎滚了出来。她急忙扶起阿山,亲切地说道:
“阿山将军,这次打仗,你要多出力。正白旗是睿亲王、豫亲王带起来的,不要给他们丢人!”
阿山大声回答:
“谢皇太后关心。”
孝庄扶起济度:
“济度,你是郑亲王之子,记住,战场上军法无私,千万不要大意。你是会动脑子的人,遇事要多想想。”
“谢皇太后教诲!”
孝庄挽着阿山、济度,望着跪倒在路上的四百名将校,感激地说:
“我谢大家,快上马起程吧!”
阿山发出了上马的命令,将校们飞身上马,向前驰去。
济度拱手向孝庄告别,低声说道:
“清河地处山里,寒潮说来就来,请皇太后和皇上多多珍重。”说完,与阿山跨上马鞍,疾驰而去。
孝庄望着济度远去的背影,心里十分感激:
“寒潮?济度也看出来了!秋天过去是寒冬,哪能没有寒潮呢?害怕的是,如果在寒潮中再来一阵北风冒烟雪,那可就难熬了。济度啊!如果你在宁远城下,能送来一股暖流,清河山里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
鼓声“咚咚”,马蹄“嗒嗒”。豪格陪着阿巴泰率领一队亲兵飞马而来。阿巴泰老远就看见孝庄和阿山、济度话别,不等走到孝庄面前,就在马上喊道:
“皇太后,阿巴泰给你请安了!”说着翻身下马,与豪格一起跪在孝庄的面前。孝庄不等他们双膝落地,便搀起他们,笑着说:
“我特意来为饶余郡王送行。这次攻取宁远地,全靠你显灵光了。”
阿巴泰信心十足地说:
“皇太后放心,咱决不给太宗皇帝丢人。我还想闹个亲王当呢?”
孝庄高兴地说:
“快人快语。太宗皇帝之灵,会保佑你称心如意的!”
阿巴泰突然降低声调说道:
“听肃亲王说皇太后不管朝里的事了,这何苦呢?把大权让给多尔衮,这,这不是找个老虎哄孩子、弄他娘的险吗?”
豪格从背后拉了阿巴泰一把,低声说道:
“郑亲王和睿亲王来了,你快上马吧!”
阿巴泰抬头看着远处缓缰而来的多尔衮,狠狠地吐了一口,转身对孝庄说了一句“请皇太后好生看护皇上”,便与豪格跨马而去。“嗒嗒”的马蹄声敲打着孝庄的心:
“我在弄险啊!让济尔哈朗挂帅出征是弄险,让多尔衮执掌权柄是弄险,‘不参与朝政’的保证是弄险,‘入主中原’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弄险啊!形势的逼迫、内争的需要、争取人心的许诺和对遥远梦境雄心勃勃的追求,使自己一步一步陷入今天这样危险的境地:一边是‘入主中原’的高山,一边是‘大权旁落’的泥潭。这忧心的纷乱,这隐隐的恐惧,谁知道呢?……
“泥潭!皇宫本身就是血淤的泥潭啊!表面上青萍碧绿,平静无波。可青萍之下,涌动着腥膻的血浆。这涌动的血浆,随时都会吞没一个无所作为的帝王……
“也许只有攀登上‘入主中原’的高山,才能避免灭顶于泥潭。可这攀登的道路在哪里?我得默默地寻找啊……”
孝庄在默默地思索中。济尔哈朗和多尔衮来到孝庄面前,他们请安之后,济尔哈朗神情肃穆地奏请道:
“臣济尔哈朗出征在外,由睿亲王总理朝政。睿亲王必能继承太祖太宗之仁德,辅助皇上,为两位皇太后解忧,为天下黎庶造福,胜臣千百倍矣!至于宁远之事,臣五内惶惶不安,愿圣母皇太后累神焦心,悯怜臣下,随时予以指教。”
多尔衮十分机敏,听出了济尔哈朗话中的用意,便以极其轻松的神态奏请道:
“郑亲王有福,多尔衮命苦。郑亲王总理朝政时,有圣母皇太后为依,故而朝政肃然。我奉命理政之时,恰是圣母皇太后离京沐养之日。五内惶惶,无以为靠,恳祈圣母皇太后时时关注内政,以免臣下有负皇恩。”
孝庄淡淡一笑,漫然回答:
“我已定于今日离开盛京,大清今后的一切,都放在两位辅政王的肩上了。前景如何?其实,人的一生都在弄险,游水者会掀起浪花,攀山者会得到风光,骑马的会摸到急风流云,降龙伏虎的会得到江山。是死于水底?是死于深谷?是死于草原?是死于龙腹虎口?就看个人命的大小了。但愿我们都活着,为大清挣来一个奇大无比的天下。”
济尔哈朗和多尔衮一时都愣住了。这时,福临在礼亲王和侍卫亲兵的护卫下,来到孝庄面前,向母亲请安。
孝庄挽着福临的手,向济尔哈朗送别,向多尔衮和代善告别。
两个时辰之后,浑河岸边停泊的朱栏黄幔御船,扬帆向太子河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