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中秋之夜。多尔衮得到了黄金、白银、信任和处置叛逆的特权(1 / 1)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在清宁宫的庭院里,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赏月会。

赏月会是苏麻喇姑按照庄妃的意思带领几个侍女布置的。不像往年那样,宫廷乐队排列,四周悬灯结彩,三十张酒席分三行从中宫屋檐下一直摆到凤凰楼前。今晚,只是在庭院中间,用八张圆形茶几摆成了一个圆圈。除上首两张茶几旁置放四把高背紫檀木垫椅供皇后、庄妃、贵妃、淑妃落座外,其余茶几旁均置黄垫宫凳。茶几上放着水果、糕点。特意放了一盘熟肉和一盘咸盐。不设清酒,以茶代之。

邀请赏月的人,是由皇后和庄妃确定的。名单上一共十二人:济尔哈朗、豪格、阿巴泰、索尼、谭泰、图尔格、图赖、鳌拜、塔胆、范文程、傅胤祖、多尔衮。索尼接过这个通知名单时,心里诧异了:是为皇后赏月解忧吗?豪格与多尔衮同坐月下,嫦娥也会不欢的。是犒赏有功之臣吗?多尔衮也有功吗?是为了商议重要事情吗?有多尔衮参加,什么事也不重要了,就是皇后想不到,庄妃也不会那样傻呢!索尼心里有些疑惑了。

傍晚时候,肃亲王豪格来到清宁宫。从昨日午前退出诸王贝勒会议之后,他一直待在自己的卧室内,心绪焦躁,头脑乱成一团。既想知道诸王贝勒会议的消息,又怕听到这个消息;既不愿想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又总在想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既怕孤单寂寞,又不愿任何人靠近他。诸王贝勒会议结束后,谭泰特意来告诉他,皇九子福临继了皇位。他的心绪才平静一些,多尔衮没有继位总是好的。谭泰走后,他感到内心深处的悲哀似乎更为加重了。他和衣而卧,睡不着,不愿起来,不愿出门,周身似乎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今天午后,索尼来到府上看望他,并传达了皇后的邀请,他本想以身体不适来拒绝,但碍于索尼的情面,他还是答应了。是啊,既然皇后哀痛难解,还是应当去看看的。再说,皇九子福临继位了,也应该去表示一下长兄爱弟之情。

豪格带着他的猎犬“黑豹”来了,他决意在看过皇后和福临之后,便以带着“黑豹”为借口匆匆离去。他刚踏进清宁宫,就被从永福宫走出来的苏麻喇姑看见了。苏麻喇姑极其热情地欢迎他,请了大安,并大声说了一句:

“恭迎肃亲王!”

这个聪明的侍女,分明是向后妃们通报消息。果然,庄妃、贵妃、淑妃都先后从永福宫、麟趾宫、衍庆宫走了出来,向他致意,表示欢迎。这过分的热情使豪格觉得心酸,他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急忙向妃子们请了安,便快步向中宫走去。

皇后听到肃亲王来了,急忙走出中宫迎接,在中宫檐下的台阶上与豪格相见。豪格正想行礼请安,立即被皇后搀住,请进了中宫。“黑豹”看着豪格进了中宫,便回身看了看四周,忠实地伏在中宫檐下,安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豪格走进中宫,侍女十分热情地上了茶,皇后立即赐了座。豪格急忙跪倒,向皇后请了安,并询问了皇后近日的病情。皇后看着近日来明显消瘦的豪格,心里一阵凄怆,急忙说道:

“你快起来,我有话说。”

豪格站起,神情黯然地坐在垫椅上。

“我知道,这几天来,你受了委屈……”

豪格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憋了几天的眼泪突然滚了出来,落在胸前。他急忙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皇位落到别的亲王手里,我对不起太宗皇帝啊……”

豪格听着,虽然没有睁眼抬头,但他感觉到皇后也在流泪。皇后确实落泪了。是啊,在多尔衮、多铎、阿济格的坚决反对下,这个女人也确实无能为力啊!他不怨皇后,他恨多尔衮,他恨代善的子孙硕托和阿达礼。

“皇九子福临只有六岁,根本不知朝政,不像你跟着太宗皇帝拼杀了几十年。他们容不了你,可容得下福临。因为福临年幼,不懂事,管不了他们啊……”

豪格听着,心里的委屈似乎散开一些。皇后的话是真情,他也想到过,但由这个女人亲口说出,似乎给了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宽慰。他觉得自己是这场斗争中的牺牲者,和冲锋打仗死在战场上一样,总会有人怀念的。连皇后不也在怀念吗?

“不管他们是假意拥立皇九子也罢,真心拥立皇九子也罢,是好心也罢,是坏意也罢,也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眼下这皇位还是太宗的儿子的。皇九子福临,也是太宗皇帝的骨血啊!”

豪格感觉到皇后的眼泪还在流,为他的委屈而流,为太宗的猝死而流,为皇九子的未来而流。这个没有儿子、心地善良的女人啊,也真难为了她!豪格睁开眼睛,果然皇后泪流满面,见他抬起头来,急忙用手擦拭,可那泪痕依然留在脸上。他急忙宽慰道:

“皇后,豪格虽然生性愚鲁,可这些事情我还懂,我想得开。可我,我不放心啊……”

这时,庄妃带着皇九子福临走进中宫。福临今天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因为衣装合身,又盘发于顶,脚上蹬着一双厚底靴子,个头似乎比往日高了许多,显得十分素雅,又显得有些单薄。脸是白晳秀气的,显得不够英武,但一双与庄妃一样的眼睛,却神采奕奕,给人以机灵早慧之感。福临走到皇后面前,行了大礼,请了大安。皇后急忙说道:

“快给大阿哥行大礼!”

福临转身向豪格一揖欲行大礼,豪格惊慌了,一把拉住福临,一时不知所措。庄妃忙说:

“肃亲王,在这清宁宫里,不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他的大阿哥。福临,给大阿哥行跪拜大礼,感谢大阿哥成全了你!肃亲王,你就受福临一礼吧!”

这大约是最高、最隆重的礼遇了,豪格心头一热,泪水又流了出来。福临恭敬地站在豪格面前,深深一揖,跪在地上,行了大礼。豪格猛地把福临抱起,放在怀里,流着眼泪,声音发颤地说道:

“莫学大阿哥,要读书习文啊……”

皇后、庄妃都流出了眼泪。中宫沉寂了。皇九子福临虽然理解不了豪格说话的全部含义,但他知道这个大阿哥好,说的是好话,便伸出小手,为豪格轻轻地擦着眼泪。福临这个举动,使豪格感到亲切和宽慰,便紧紧地抱着福临,握着他的小手,脸上露出了笑容。豪格笑了,皇后和庄妃放心了。

突然,窗外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饶余郡王阿巴泰走进了清宁宫。

“我没有来晚吧?”

“饶余郡王是第一个到的。刚才皇后还叨念你呢!”苏麻喇姑回答。

“叨念我什么呀?”

“皇后说,饶余郡王的封王仪式要和皇九子的登极大典同时举行。”

“沾皇九子的灵光,我阿巴泰的脸也觉得大了。皇后的病好了些吧?”

“好多了,就等你来赏月呢!可今天晚上没有酒呀!”

“嘿!嘿!刚才我险些喝醉了,要不,怎么来晚了呢!”

一阵嘈杂的谈笑声淹没了阿巴泰和苏麻喇姑的声音,清宁宫一下子热闹起来,邀请赏月的人们来了。庄妃急忙迎了出去。豪格也站了起来,向皇后告辞:

“我是带着‘黑豹’来的,看到皇后和皇九子很好,心里就踏实了。我就不陪他们赏月了。”

“胡说!太宗皇帝驾崩,你不陪他们谁陪他们!福临年幼,你不保驾谁保驾!”

皇后的话说得这样直截了当,豪格犹豫了。

“庄妃已经向诸王贝勒会议做出保证,皇九子福临登极以后,她就深居宫内,不再参政,诸王贝勒也不允许她再参与朝政。今后,还不得你保护福临,我还能指望谁呢!”

皇后的话使豪格感动了,他不放心的正是这个。大贝勒、睿亲王为什么坚持要清宁宫做出保证呢?还不是今后另有所谋。可惜庄妃上当了。今后,年幼的福临不就在刀尖上过日子吗?此时,福临拉着豪格的手,稚声稚气地说道:

“大阿哥不走,‘黑豹’我看着,我给它肉吃。”

豪格蹲下身子,凝视着福临,点了点头。福临高兴地笑了。

皇后高兴地说:

“走吧!该是赏月的时候了!”

此时,月光照亮了凤凰楼,楼顶上的琉璃黄瓦、楼角上的金色驼铃、楼台上的雕梁画栋都在闪光。凤凰树繁密的枝叶四周,也镶起了一层飘渺迷离的光环,在四周殿宇飞檐的辉映下,随着圆月的上升,变幻着各种斑斓的色彩。

在索尼和苏麻喇姑的照应下,人们相继入座。四把紫檀木垫椅上,坐着皇后、庄妃、贵妃和淑妃,皇九子福临倚在皇后的怀里,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坐在贵妃的怀里。范文程和傅胤祖的座位,安放在一旁,以示与诸王贝勒的差别。当人们坐定之后,皇后突然发觉睿亲王多尔衮没有来,她的心骤然紧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闯入了她的脑海:难道又要出事?她看着淑妃身边那个空着的宫凳,赏月的兴致一下子消失了。庄妃也感到纳闷:皇后的邀请虽然不是懿旨,但亲王们不按时到达的事是从来没有过的。是因为有事耽误了呢,还是表示对清宁宫的抵制呢?或者是疑虑未消、不敢走进清宁宫呢?她的心里不禁浮起失望之感,今晚的安排和用心,看来是白费了。

索尼看出了皇后和庄妃的焦虑,立即走到皇后面前禀报道:

“睿亲王午后接到通知时十分高兴,感谢皇后邀请,并说一定提早进宫请安。可是……大概因事耽误了。我这就去看看!”

索尼的话刚落,豪格一跃而起,脸色十分阴沉:

“怎么?他也有功?”

伏在豪格脚下的“黑豹”也一跃而起,吐着舌头,环视着周围的人们。清宁宫刚刚泛起的一点欢乐气氛,一下子消失了。

索尼停住了脚步,其余的人都沉默而紧张起来。皇九子福临睁大了眼睛。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贵妃急忙捂住他的嘴,自己也惊慌起来。淑妃拿起筷子,赶忙夹了一块牛肉,塞到博穆博果尔的嘴里,顺手抱到自己的怀里哄逗着,皇十一子不哭了。皇后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是好,只见庄妃笑盈盈地站起来,轻声说道:

“谁有功,谁有过,谁有大功,谁有小功,谁有真功,谁有假功,皇后心里还能没有个底?快吃东西啊,饿了有糕点,渴了有水果,馋了有肉,都是皇后亲自安排的……”

紧张的气氛缓和了。

“皇后今个儿还打算请大贝勒来赏月呢,我怕大贝勒年事已高,受不了这夜里的凉风,不敢劳动他的大驾,叫人给他送去了几盒上好的月饼。皇后因为他牙口不好,特意赐给他一筐软梨。就是打麻将,也不能总是清一色啊!”

阿巴泰根本没有听懂庄妃的话,听到“打麻将”三个字,劲头就上来了,伸手抓起一个大鸭梨,咬了一口,大声嚷道:

“好!打麻将,这玩意儿有他妈的半年没玩了,吃完东西,就在这月亮底下干!谭泰、豪格,干不?”

大家非常需要阿巴泰这几声叫嚷,都附和着大笑起来。谭泰说道:

“妥啦!你、我、塔胆、肃亲王,咱们四个干!先讲好,输了不许赖,银两盘盘清,免得转一圈算不过账来。肃亲王,你说呢?”

豪格刚才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尤其是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被吓得一哭,豪格更觉得过意不去。庄妃的几句话,也使他的心舒坦了许多,皇后邀请赏月,原是图个吉祥高兴,自己何必败大伙的兴致呢!何况多尔衮并没有来啊!他明白,谭泰的话是给自己送来的台阶,便带笑说道:

“只要叔王不耍赖,不欠债,今晚就干个通宵!”说完,拿起一块羊肉,扔给了他的“黑豹”。“黑豹”舔了一下他的手,又伏在他的脚下。

阿巴泰听了,把手中的梨核一扔,嚷道:

“不耍赖,我什么时候不耍赖?”

大伙“哄”的一声笑了,阿巴泰愣了一下,话说反了,自己也笑了,顺手又抓起一个鸭梨:

“这梨真甜,甜得舌头都他妈的不好使了!豪格,叔王啥时耍过赖,欠过债?叔王口袋里有的是银两!”阿巴泰说着,用手向腰间的口袋拍去,口袋空空,软绵绵的,什么也没有。他的手拍在口袋上抬不起来了:

“银两,真没有带呀……”

大伙都笑了。皇后笑得流出了眼泪,庄妃笑得弯下了腰,淑妃笑得捂着嘴,贵妃笑得前仰后合。博穆博果尔什么也不懂,也随着大伙笑了。皇九子笑着说:“皇后,我笑得肚子疼啊……”此时,苏麻喇姑拿着一件黄缎夹里披风给皇后披在身上,笑着说道:

“饶余郡王,不用发愁,在清宁宫打麻将,还怕没有银两?”

阿巴泰一时没有弄明白,瞪着眼睛看着苏麻喇姑。塔胆一下子明白了,拿出十年前给皇太极当侍卫的身份大声喊道:

“对!皇后叫我们赏月,这打牌的银两应该皇后出。中宫北墙下那个大楠木柜子里有的是银两!啊,还要我们去兵营取银两啊!”

众人大笑,同声附和。

阿巴泰明白了,高兴了:

“皇后叫我来赏月,没有叫我带银两来啊!妥啦,今晚我一定多输一些,决不欠账!”

皇后抱着皇九子大笑起来,高兴地说:

“我出,我出!五千两银子够你们玩儿了吧!”转身接过苏麻喇姑剥好的水蜜桃,嗔怪地说:

“各王府的侍女,都往自己的王府里搂,你倒好,专门往外拐!”

大伙又欢笑起来,苏麻喇姑笑着说:

“其实,五千两银子要皇后一个人出,也太挖心上肉了。依我说,皇后出两千两,庄妃、贵妃、淑妃各出一千两,也免得皇后抱屈。为了不让皇后说我偏袒自己的主子,庄妃除拿出一千两银子外,再把那副象牙麻将牌拿出来,让大伙开开眼界,玩儿个痛快!”说完,到永福宫取象牙麻将牌去了。

笑声响成一片,清宁宫一时成了欢乐的世界。苏麻喇姑的分派,恭维了皇后,突出了庄妃,照应了贵妃、淑妃,不仅赢得了后妃们的欢心,也赢得了亲王将领们的赞赏。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医傅胤祖也哈哈大笑,高声称赞说:

“如此分派,妥帖得当,不偏不倚,真不愧是庄妃的贴身侍女!”

在人们的欢笑声中,睿亲王多尔衮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清宁宫。他的出现,使满院的笑声戛然而止,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不等大家的情绪完全转变过来,他快步走到皇后面前跪倒,大声禀奏道:

“皇后,有人图谋叛乱,要推翻昨天诸王贝勒会议的决定,要废黜皇九子继承皇位!”

人们一下子由欢乐的仙境跌入恐怖的深渊,都在惊恐愤怒中愣住了。谭泰、图尔格、图赖、鳌拜、塔胆踢开宫凳,忽地站起;范文程、傅胤祖碰翻了茶几上的糕点水果;济尔哈朗和索尼凝目注视着多尔衮;豪格满脸杀气,一只手抓住跃起的“黑豹”的带刺项圈,只要稍一松手,“黑豹”就会一扑而上,咬住敌手;阿巴泰一只脚踩在宫凳上,“唰”的一声撸起了衣袖;贵妃、淑妃紧紧地倚在一块,护着三岁的博穆博果尔;皇后身上的披风脱落在地上,双臂紧紧抱着皇九子福临,声音有些颤抖了:

“谁要叛乱?是谁?”

“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

阿巴泰大声叫骂道:

“这两个狗娘养的,不想活了!皇后,你发话吧,我去宰了他们!”

不等皇后说话,庄妃问道:

“睿亲王,这样的事情可靠吗?”

多尔衮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份文稿,交给皇后:

“这是硕托和阿达礼写给文武大臣和八旗将领的一份通告文稿。白纸黑字,罪证分明。”

皇后接过,递给庄妃。庄妃拿在手里,稍作沉思,便交给索尼:

“启心郎,你念给大家听!”

索尼接过,借着月光,念了起来:

崇德八年八月十五日,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稽首顿首,敬告大清文武大臣,八旗将领:

太祖汗谕诏示:基业,天所予也,何以继承?八大贝勒同心谋国,庶几无失。目崇德元年始,汗谕废弃,诏示无闻;一人居上,独断专行;八王共治,徒存言词;八大贝勒,形同虚设。今乃恢复汗谕要旨之时也。

八月十四日议嗣会议,清宁宫暗中操纵,明下懿旨;张弓挟矢,直指会场;奸佞之徒声震殿宇,忠直之士噤若寒蝉;开恶劣之先例,种覆亡之祸根;匡正危局之策受到愚弄,油亮乌黑之发得到赞赏。六岁孩子,竟嗣皇位,什么不懂,怎样治国?如此儿戏,何以对太祖于地下!

今日,议决虽成,登极未举,去邪扶正,时日尚待。切望文武大臣、贝勒将领,念太祖创业之艰辛,怜来日前途之可畏,同心共谋,重开诸王贝勒会议,拥立资兼文武之人嗣继大位,以光祖业,以泽臣民。

睿亲王多尔衮,雄才大略,世人皆知……

豪格听不下去了,突然跃起,大声怒吼,震动了庭院,打断了索尼的声音:

“别念了!如此叛逆之徒,应当扼颈而杀掉!”

济尔哈朗也站了起来:

“硕托、阿达礼叛逆之罪,决不可恕,当处以极刑!皇后,当务之急,是皇九子应早登皇位,昭示天下,以绝狂妄奸佞之徒的叛逆之心。”

范文程随之站起:

“臣夜观天象,八月二十五日,是大吉大利之日,可为皇九子举行登极大典,以杜奸侯之徒觊觎皇位。”

谭泰、图尔格、图赖、鳌拜、塔胆同声喊道:

“请皇后速下懿旨,立即捉拿硕托、阿达礼!”

不等皇后回答,多尔衮急忙禀奏道;

“皇后,臣已令府上护卫拿下硕托、阿达礼,现在臣的府邸看押,请皇后立即派人审讯。”

这时,皇后才发觉多尔衮仍然跪在她的面前,便急忙说道:

“睿亲王快起,请坐!”

多尔衮叩头站起,坐在淑妃身边的宫凳上。皇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我真有些糊涂了,硕托、阿达礼他俩为啥这样混啊……”

多尔衮坦然说道:

“皇后想得很是。昨天深夜,硕托和阿达礼突然来到臣的府邸,对诸王贝勒会议极为不满,仍然要拥立臣继承大位。臣当即严厉斥责,并明确告诫说:在诸王贝勒会议之前,不论提出拥立何人,皆可尽心畅言,不为罪过;在诸王贝勒会议议决拥立皇九子继位之后,再起这种邪念,即为叛逆。并劝其来清宁宫向皇后请罪。他俩当时认罪承诺,要臣先莫揭发,给他俩以自身悔过之机。臣念及大贝勒年事已高,颖亲王萨哈璘已经病故,便答应了他俩的请求。谁知他俩阳奉阴违,邪念难除,不仅对臣的斥责劝导置若罔闻,而且变本加厉。一日之内,竟草拟这等叛乱文告,诋毁太宗,诽谤皇后,要推翻诸王贝勒会议的决议,并妄图以拥立臣为诱饵,诱臣上钩。硕托、阿达礼叛逆为乱,死有余辜。臣之所作所为,亦请皇后勘察明鉴!”

多尔衮的一席话,深恶痛绝地揭露了硕托、阿达礼谋反的来龙去脉,巧妙地托出了自己的有情有理和赤胆忠心。善良的皇后觉得:如果不是多尔衮及时揭发,事情还不知道怎样发展呢!如果多尔衮和硕托、阿达礼搞到一起同心谋反,那事情可就真的不可收拾了!坦直鲁莽的阿巴泰觉得:睿亲王不愧是聪明之王,昨天在诸王贝勒会议上,是他首先提出拥立皇九子继位,今晚又断然揭发谋反、拿下叛逆,真是再没有什么说的了。豪格和济尔哈朗看得明白:多尔衮这一手来得狠啊!他在舍车保帅,是用硕托、阿达礼的鲜血染红他的那颗黑心。这样也好,对大贝勒和两红旗也是一个惩罚!让他们自相残杀吧!谭泰、图尔格等此时已经把心放下了:杀吧!杀得越多越好,如果能把英亲王、豫亲王都扯进去,那才解恨呢!

可庄妃在默默地思索着:

“硕托、阿达礼怎么偏偏找你睿亲王呢?说不准这谋反的‘文告’就是你睿亲王授意写的!可怜的硕托、阿达礼,只是祭坛上的替罪羊罢了!捅破这层窗户纸吗?拯救这两个替人受罪的郡王贝子吗?再一次与睿亲王争斗较量吗?何苦呢,自己也没有这份心力了。何况他俩也不是全然无辜的!如今当务之急,是让皇九子早日登上鹿角宝座,何必因小失大呢?唉!历史上哪个皇帝,不是在血泊中站起来的?”

人们在沉默着。庄妃在默默中思索:

“鲜血是不能多流的。有的鲜血可以巩固皇位,有的鲜血可以动摇皇位,有的鲜血可以淹没皇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八仙中的铁拐李不也是常常挤弄眼睛,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吗?在这皇宫里,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并不算高明,有时候,故意把白看成黑,那才是真正高明呢!”

月亮挂在凤凰楼角,戌时的钟声敲响了。庄妃仍然在思索:

“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事件啊!一切难题都可以在这个事件中解决了。‘大赏功臣’不必忙于搞了,没有时间啊!犒赏不公引起的离心分力、抱怨不满都可以暂时避免了,硕托、阿达礼敲响了警钟,危险并没有过去啊!‘驾驭群臣’也有题目了,可以说出口了,覆灭明朝需要的是‘诏令’和‘服从’,需要的是皇帝的‘独断’,战场上在厮杀,哪有时间让大家坐一起磨牙啊!‘入主中原’也许需要十年、几十年的时间,在战争中总会有伤亡,有些难题在战场上会自然解决的。几年、十几年之后,皇九子福临的翅膀硬了,就不用这样操心、这样提心吊胆了!”

正在这时,传来睿亲王多尔衮的一声咳嗽声。庄妃向多尔衮瞥了一眼,月光下,多尔衮的神色是模糊的、莫测的。庄妃暗暗想着:

“睿亲王,聪明之王,智慧之王,野心勃勃之王!这个难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啊!”

多尔衮谈了硕托、阿达礼谋反的过程之后,回答他的,不是激昂的叫骂和声讨,而是沉默中的沉思和沉思中的沉默,这种沉思与沉默,表示了对自己的怀疑和猜测。他心里恐慌起来,悄悄地斜瞥了一下庄妃。这个深沉的女人,似乎毫不在意地抚弄着手中的一个黄色的金橘,一双晶莹的眸子在月光里显得更亮、更动人、更锐利了。他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如果这个女人识破了内中的奥秘,亲自审讯硕托和阿达礼,认真追究起来,自己点燃的火,很可能烧到自己身上。他的心更加不安了,紧张了……

这时,阿巴泰说话了:

“硕托、阿达礼这样混蛋,大贝勒是干什么吃的?”

“只怕大贝勒就是他俩的后台靠山!要不,就是十个硕托、十个阿达礼也不敢啊!”

塔胆怒气冲冲地点了礼亲王代善,使人们愤怒了,沸腾了,把话题一下子集中到礼亲王代善的身上。多尔衮高兴了,放心了,神态安详地看着愤怒的烈火向大贝勒代善烧去。他顺手拿起一个沙果正要送向嘴边,庄妃突然站起,看着塔胆,神态异常严肃地说道:

“不许胡说!大贝勒绝不会干这样的事。大贝勒是太祖皇帝的次子,是太宗皇帝的兄长,是咱们大清的元老功臣,绝不会让他的儿子硕托、他的孙子阿达礼干这样的蠢事。如果他知道,也会像睿亲王一样进行揭发,亲手拿下看押的。不惟大贝勒不会,就是英亲王、豫亲王、肃亲王、郑亲王都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庄妃突然为和硕亲王们都打了保票,使皇后、贵妃、淑妃、豪格、济尔哈朗和两黄旗的将领都愣住了。多尔衮失望了,手中的沙果失落在地,他用脚轻轻一踩,粉碎了。只有内院大学士范文程明白庄妃的用心,他惊讶这个女人的机敏聪明和把握事态的卓越本领,一语压住了即将腾起的乌云。如果此事真的追问大贝勒,一场更大的混乱就会接踵而来,凭谁也难以收拾了。他急忙站起,大声说道:

“庄妃所见很是。六位和硕亲王是我大清的六根支柱,几十年来,忠心耿耿,天地皆知。大贝勒乃诸王之首,决不可妄加怀疑!”

庄妃严肃的神态缓和了,继续说道:

“硕托、阿达礼谋反一案,由睿亲王亲自审讯处理,别人不要参与,清宁宫也不过问,为的是缩小影响,及早处理。睿亲王,现在叛逆之徒在睿亲王府看押,你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或杀?或放?或囚禁?或削爵罚金?由你做主。”

众人更加茫然了:这不是用贼审贼吗?多尔衮立即感到一块石头压在自己的心头,这个女人的舌头轻轻一动,就把自己推到了高台示众的位置。这不是更为残酷、更为严厉的考察吗?他不敢推辞,也不想推辞。他知道,如果跨过这个关口,就更接近清宁宫了。“信任”从何而来?不仅从血泊中来,从患难中来,从心心相印中来,从祸福与共中来,也可以从肮脏的出卖中得来啊!

范文程更加惊讶了:这个女人真有一双收放自如的手啊!硕托、阿达礼必死无疑了。两白旗与两红旗的联盟解体了,永远不能弥合了。睿亲王也许能得到暂时的“信任”,但他的人望也将从此败落了。

庄妃从索尼手里拿过硕托、阿达礼草拟的通告文稿,笑了一笑说:

“这个通告,通篇鬼话。太祖汗谕上讲:‘众贝勒问上曰:基业,天所予也,何以宁辑?休命,天所赐也,何以继承?上曰:继朕而嗣大位者,毋令强梁有力者为。’这段话,竟然被硕托、阿达礼篡改了。只此一罪,就足斩首!至于自崇德元年以来,太宗皇帝的所作所为,河山草原可以作证!大清的地盘,不是小了,而是大了;大清的力量,不是弱了,而是强了;大清的财富,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大清的朝政礼仪、法典刑律、内外方略,不是混乱了,而是完备了。可所有这些,都被硕托、阿达礼用‘独断专行’四个字给抹煞了。这公平吗?说到清宁宫的皇后,她温良恭顺,菩萨心肠,在座的各位亲王将领,请你们摸着自个儿的胸口想想,谁没有受过皇后的恩惠?”

皇后流泪了,谭泰、塔胆、豪格、阿巴泰等哭了,连太医傅胤祖和大学士范文程也连连点头,神态也有些惨然了。多尔衮看在眼里,第一次被皇后的人望震慑了。

庄妃走到皇后身后,拾起脱落在地上的披风,给皇后披在身上,接着说:

“这个通告上,只有一件事说对了。那就是这十六个字,‘六岁孩子,竟嗣皇位,什么不懂,怎样治国?’真是字字有根,句句属实!但这可以补救。太祖皇帝在汗谕中讲了:‘一人纵有知识,终不及众人之谋。’皇后遵照太祖遗训,已经决定:皇九子登极之后,选几位和硕亲王代福临治理朝政,直到皇九子年长懂事能够治国的时候。”

人们的情绪活跃起来。多尔衮的眼睛也睁大了,摄政王的位置使他的心有力地跳动起来。他庆幸自己今晚走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庄妃没有让人们的情绪冷落下来,她抓紧时机,讲出了关键的话题:

“皇后早就说过,太宗皇帝的遗愿是‘入主中原’。今后大清的一切,都要按这四个字行事。有本事的,给职,给权,给兵,给银两。有功的,封贝勒,封王。不论是近,是远,是亲,是仇,一把尺子量人,一个酒杯敬酒。没有能耐的,做点小事。有过错的,罚!决不有亲有疏!”

沉寂的气氛完全消失了,每个人的面前似乎都展现出一幅光辉的前景:土地、奴隶、银两、珠宝……“入主中原”四个字,像是一道魔法,控制了亲王将领们的心,使他们都沉醉在即将到来的欢乐里。在座的这些屡屡入边寇明的亲王将领们,都是在冲杀、掠夺、抢劫和焚烧中长大、养肥的,他们知道其中的乐趣,都在追求着更大的乐趣。

范文程看得清楚:这个女人悄悄地抓住了这些亲王将领们的心。这也许就是这个不到一百万人的落后民族能够立足于天地之间的好胜心、追求心,也许就是努尔哈赤那种出自山林旷野,毫无畏惧,永不满足的野心吧!更使他惊讶的是:这个女人悄悄地抛出了一根不显眼的绳索,把这许多颗野心连在一起,结成了一股可怕的力量,要向明朝冲击了。

皇后这时才发觉,庄妃已经巧妙地谈到了她们事先商议好的话题。她觉得有话说了,便从容不迫当着众人,对多尔衮说道:

“睿亲王,你揭发叛逆,功在社稷。特赏你黄金一百两、白银五千两。”

多尔衮赶紧跪倒谢恩。

“我今晚把话说在前头,‘入主中原’是太宗皇帝的遗愿,谁能辅佐皇九子实现这个愿望,我就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赏给他!苏麻喇姑,快把象牙麻将牌拿来!饶余郡王、肃亲王,你们尽兴地打牌吧,别让硕托、阿达礼扫了大伙的兴致,睿亲王会处置他俩的!塔胆,你知道银两放置的地方,自个儿到中宫拿去吧!”

圆月升到中天,异常皎洁。

多尔衮匆匆离去。

清宁宫庭院里,象牙麻将牌的乒乓声飞向静悄悄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