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即将继承皇位的通告,当天晚上就以快马飞笺送往八旗各营、蒙古各部、朝鲜国王和大清各地的都统。大清的中枢神经,经过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稍稍地平稳了。清宁宫保住了原有的地位,诸王贝勒保住了原有的权力,郡王、贝子、王公保住了原有的特权。表面看来,什么也没有变,只是皇太极消失了,福临出现了。
今晚,天色极好,碧空瓦蓝,深邃无垠。在月光中,星星懒散了,迷醉了,躲进遥远遥远的碧海深处,把这晶莹宁静的夜空,让给了明亮清爽的圆月。
庄妃坐在永福宫的窗前。她吹灭灯光,茫然地望着东升的明月。一种孤独清冷的感觉蓦然浮上心头:
“皇太极离去了!那高大的身影,那朗朗的笑声,那暴烈的呼喊,那刚毅的神情,那叱咤风云的一生,都消失在这茫茫的轻云青烟之中,不留丝微踪迹了。留下的,是赞扬、咒骂、怀念、怨恨、追索不尽的回忆、雄踞关外的江山和这些冷清寂凉的清宁宫……”
清宁宫此刻无声无响。皇后、贵妃、淑妃似乎很快地忘记了六天来有增无减的惊慌和恐惧,安然地入睡了。
“今后,坐在大清这驾马车车辕上的,就是六岁的福临啊!怎样才能使这驾马车飞奔起来?诸王贝勒看着,八旗将领看着,明朝的崇祯皇帝看着,宁远城里的吴三桂看着。瘫痪不前的马车能维持几天呢?一阵急风暴雨,就会使马毙车倒的……”
圆月挂在永福宫的窗口,清凉的月光洒了进来,照亮了桌案,照亮了帐幔,照亮了闪光的梳妆台,把庄妃抚抱起来。
“啊!残酷的宫廷争斗,虽然暂时平息了,但已是血渍斑斑、伤痕累累了。清宁宫与诸王贝勒之间、诸王贝勒互相之间的裂痕仍然在滴着血啊!心怀不满的大贝勒、野心勃勃的多尔衮、忍受委屈的肃亲王、沉静不露的多铎、满怀杀机的阿济格,都在瞪着带有血丝的眼睛,虎视眈眈地对峙着,都在准备着再一次更加凶狠的厮杀……
“历代帝王在这饿狼争食的境遇里,都是以快刀斩乱麻的霹雳手段,扶其一而杀其众,以血流成河的代价,换取日后的安宁,以千秋唾骂的残忍,为后世儿孙着想。汉高祖刘邦不就是这样吗?黄袍加身的宋太祖赵匡胤没有用刀,但他用酒解决了这一难题,谁能保准他在酒里没有下毒药呢?六岁的福临能像刘邦那样吗?他在诸王贝勒眼里,只是神台上一个能出气的偶像,敬的人多,信的人少啊!他能像赵匡胤那样吗?他就是真的设酒摆宴,和硕亲王们也懒得来啊!”
圆月升到中天,落低了,走近了,挂在凤凰楼飞檐的屋角上。月宫里的一切都显得清晰了。桂树?玉兔?琼楼?玉宇?那是嫦娥吧,你在说什么?难啊!连夫妻也难得同心,何况诸王贝勒呢?庄妃感到一阵凄凉,心不禁发抖了。
“是难啊!皇九子福临就是在赞成与反对、拼搏与观望、投靠和出卖中,在钩心斗角中,在为自身利益的追求中登上皇位的。‘权力重新分配’的事,随着福临的继位提出来了。有功的,瞪着眼睛看着;有过的,斜着眼睛看着;无过无功的,眯着眼睛看着。诚然,洞察奥秘的索尼、暗里献策的范文程、奔走联系的郑亲王、忠心耿耿的谭泰和塔胆、让出皇位的豪格、星夜奔回的阿巴泰、千里驰骋的科尔沁铁骑,他们都没有公开提出来。但这还用公开提出吗?‘新皇即位,大封功臣’,已经是自古相传的定格了。是应该重赏大封啊!让这些忠勇有功之臣掌握更大、更多的权力,不仅是对他们功劳的报答,也是巩固皇位不可缺少的啊!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需要自己的人马保驾呢!可礼亲王代善能服吗?睿亲王多尔衮能服吗?从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手里夺去兵权,他们能交吗?这样一来,不又是一场厮杀吗?可是,不重赏有功之臣,郑亲王、索尼、谭泰、阿巴泰等又该怎么想呢?以后,还有谁会死心卖命地保护皇九子福临呢?……”
圆月已爬过凤凰楼,把一道黑幕挂在永福宫的窗前,嫦娥躲开了,不见踪影了,折射的月光,从中宫金黄色的屋脊上洒下来,金光斑斓地闪烁在庄妃的窗前。这也许是嫦娥同情而无可奈何的心意吧!庄妃感到一阵悲怆,心里有些黯然了。
“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失去皇位后,任人欺凌是痛苦的。据有皇位后,调遣不灵也是痛苦的。前者是流泪和流血的痛苦,后者是失去尊严的痛苦。难道那鹿角宝座上就只有痛苦吗?如何驾驭这些诸王贝勒呢?靠孤儿寡母的身世?谁理你!靠皇帝的威严?福临没有。靠金银珠宝?他们的财富也许比皇宫还要多!靠什么呢?……也许只有皇太极留下的‘入主中原’这四个字可用了。
“入主中原!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前景啊!关内辽阔的土地,富有的财宝,古老的文明,秀丽的山川。黄河,是奔腾的;长江,是浩**的;泰山,是雄伟的;庐山,是云雾的;黄山,是峻奇的;华山,是惊险的;峨眉,是秀丽的;江南水乡,是如花似锦的。这些传闻中的奇域仙境,是多么迷人和诱人啊!诸王贝勒在那里,会得到更多的财富、更大的权力和更豪华的享受。用中原的脂膏美味,填充诸王贝勒们贪得无厌的欲壑吧!
“入主中原,是太祖、太宗事业的顶点,也是皇九子福临安身立命之所在啊!如果福临入主中原成功,那就功盖太祖、太宗了。那时,他的皇位,谁也休想争夺了。咬紧牙关,忍受着眼前的难堪和委屈,前景是辉煌的啊!
“入主中原!这是一服医治宫廷隐患的药方,一道驾驭诸王贝勒的灵符,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啊!”
圆月从凤凰楼西侧的飞檐上跳了出来,把永福宫的窗扉照得通亮,庄妃心头的阴影随着消失了。她透过殿宇间的罅隙望去,圆月西斜了,依依不舍地停留在飞龙阁飞檐下的青松枝头,多情而缠绵。她凝目望去,寻找那月宫里嫦娥的身影……
突然,窗外人影一闪,走进了永福宫,点燃了桌案上的红烛。啊!是她的侍女苏麻喇姑啊!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睡?”
“主子没有睡,奴才敢睡吗?”
苏麻喇姑狡黠地、甜甜地一笑,把一张图样放在桌案上。
庄妃一看,是一件龙袍图样。她的心里热了。
“这……”
“这是今晚画出来的,你看行不?”
庄妃站在桌边,借着烛光,仔细地观看着:金黄的色彩,飞动的苍龙,闪光的珠玉……心灵手巧的苏麻喇姑,一定会把皇九子打扮得更加英武的。
苏麻喇姑站在庄妃身后,低声说道:
“我要亲手给皇九子做一件龙袍,登极大典时穿。可登极大典的日子,得赶快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庄妃的目光停留在龙袍图样上。她警觉了:
“你这样想吗?”
“诸王贝勒的心谁摸得准呢?”
“有什么动静吗?”
“睿亲王府守门大爷扎鲁嘎说: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入夜时进了睿亲王府。”
庄妃的心紧缩了,沉思了……
苏麻喇姑走到桌案前,拿起了龙袍服式图样,像是若无其事地说道:
“明天是中秋节,太宗皇帝若在,一定会请一些臣子来清宁宫赏月的……”
庄妃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侍女,脸上的愁云消散了。
多有心计的苏麻喇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