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郡王阿达礼和礼亲王代善的“忏悔”(1 / 1)

中秋月沉没了,清爽的凌晨来到盛京。

一阵尖利刺耳的锣声,震动了皇宫四周的街巷,搅醒了憩睡的人们。刑场杀人的消息一传来,人们潮水般地向德胜门外的刑场涌来。

在刑场南端的高台上,站着身穿朝服的刑部官员和监斩官;身着皂色短衣的刀斧手,袒胸露臂站在一角;高台一边摆着一条长桌,上置几杯断头酒;一队执戈操刀的士卒在台上警戒着。在两根木桩和两个绞架之间,士卒们看押着硕托之妻和阿达礼之母。她们是昨晚夜半被睿亲王多尔衮派人捉捕的,据说她们也参与了这次谋反。硕托的妻子年约四十岁,个头虽然不高,却很健壮,看样子倒是一个朴实的女人;阿达礼的母亲年约三十七岁,身材颀长,容貌秀气,显得有些单薄,看样子也不像那种刁毒凶狠的女人。她们都绳索加身,头发散乱,脸上挂着一层疑惑之色,给人以遭受冤屈之感。

在执戈操刀的士卒看押下,硕托和阿达礼被押上高台。他们**上体,绳索紧紧捆绑,前胸和后背伤痕斑斑,血迹凝结;背上插着死标,上写“叛逆硕托”、“叛逆阿达礼”字样。他们走上高台,阿达礼突然上前跪在母亲的脚下,母亲尖利悲怆地喊了一声:

“阿达礼,这是为什么呀?……”

阿达礼没有回答,伏在母亲的脚下,失声地痛哭起来。士卒们扑上,架起阿达礼,捆绑在一根木桩上。母亲昏了过去,跌倒在地上。

硕托的妻子几乎与阿达礼同时,跪倒在硕托的脚下号啕大哭,绝望地诉说冤枉。但硕托没有声响,没有回答,被士卒紧紧捆绑在木桩上的身体动弹不得,只是用脚狠狠地踩着脚下的黄土,转过脸去,泪水滚了下来。

因为昨天晚上,硕托、阿达礼跌入睿亲王的圈套被睿亲王府的护卫拿下以后,他们知道上当了,被多尔衮出卖了。阿达礼在经过一段惊慌、悔恨之后,带着极度的悲哀,回溯这场悲惨事件的发起和结局,追索其中不曾见过、不曾想过的奥秘,重新认识他心中崇敬的偶像——睿亲王多尔衮。在经过一阵拷打和审讯之后,他忍着伤痛,躺在睿亲王的看押房里,默默地探索着人生的酸甜苦辣涩……

硕托则完全不同。他被拿下之后,只是不停地叫骂,叫骂多尔衮的歹毒、残忍和出卖。在经过拷打和审讯之后,骂得更厉害了,更花哨了,更混了,直到一块木塞放进他的嘴里为止。

他们在被拿下看押之后,仍然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悲惨的结局。他们觉得自己身后有一棵大树,这株大树会遮住一切狂风暴雨。如今押上了断头台,硕托的精神状态完全垮了,就是取出口中的木塞,也骂不出声来。阿达礼却在绳索捆绑中,潜心聚意地思索着,正在用心血默写着一篇尚未完成的忏悔。

高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移动了,人群突然闪出一条通道。一辆五匹大马拉着的金顶绿缎四轮篷车飞奔而来,停在断头台下,礼亲王代善来了。

代善昨天黄昏在品尝皇后送来的软梨和庄妃送来的上等糕点的时候,听到镶红旗固山额真叶臣透漏:硕托、阿达礼又与睿亲王府的人商谈再次拥立多尔衮了。他听了十分吃惊,但又有些不大相信,诸王贝勒会议已经有了决定,推翻这个决定,就属于谋反了,阿达礼是知道这个规矩的。但事情确实严重,他立即叫来阿达礼询问。阿达礼承认他与硕托去了睿亲王府,并与多尔衮进行了计议。但怕祖父再加拦阻,便隐瞒了向诸王贝勒、文武朝臣发出“文告”的关键情节,隐瞒了与多尔衮举杯饮酒的盟誓,隐瞒了晚上要在睿亲王府碰头举事的计划。代善听了,觉得此事虽然违犯朝制,但只是一般议论,便没有严加追究。他严厉地训斥了阿达礼,令其立即悬崖勒马。

阿达礼离开之后,代善的心神总是不安,他怕事情将来透露出去,对自己和两红旗不利,若主动及时揭发此事,肯定会取得皇后谅解的。他很想立即进宫面见皇后禀奏,也许因为心绪不好,也许因为中秋之夜,怕败坏皇后赏月的兴致,也许因为人老了,腿脚懒了,他却只是坐在桌前,写了一份“奏折”,揭发儿子硕托、孙子阿达礼这个违犯朝制的行为,并命王府长史亲自送往清宁宫。

谁知礼亲王府的长史也是人老腿懒,又与家人吃了几块月饼,赏了一会儿圆月,迟误了一些时间。“奏折”送到启心郎索尼的桌前时,硕托、阿达礼已在睿亲王府的看押房里受刑了。如果代善的这份“奏折”先于睿亲王多尔衮进入清宁宫送到皇后手里,硕托、阿达礼的命运,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礼亲王代善从车里几乎是跌爬而出,在几个护卫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向台上走去,眼前的一切使他目瞪口呆了。儿子、儿媳、孙子,血淋淋、泪凄凄地站在他的面前。阿达礼惨痛而绝望的脸,硕托悲哀而乞求的脸,儿媳惊恐而疑惑的脸……他心碎了,泪流了,脚步迈不动了。他挣扎着向前走去,几个担任警戒的士卒突然上前挡住了去路,态度威严而又不失礼貌地说道:

“请礼亲王就此止步……”

站在一旁的监斩官急忙上前,挥退士卒,悄声说道:

“事情尚可挽回,速去清宁宫……”

代善清醒了,说了一句“万勿开刀”,便转身奔上马车,向清宁宫飞奔而去……

代善的脸色、神态和艰难的步履,使硕托更加绝望了。他看着飞奔而去的马车,一阵头晕,几乎昏厥过去。阿达礼看到这一切,更加清醒了。祖父的惊慌而来和惊慌而去,帮助他完成了忏悔中的最后一笔:

“我是人世间最愚蠢的人啊!生在皇宫,长在皇宫,却不了解皇宫!巍峨殿宇上的飞檐,原来是诸王贝勒们伸出的触角,那飞檐上的鹫禽凶兽,原来是诸王贝勒的心啊!它凌空盘踞着,互相仇视着。那琉璃屋脊闪烁的光亮是什么?原来是诸王贝勒们的眼睛,在日夜不眨地窥视着。那朱红的大门,那金色的窗扉,原来是诸王贝勒们的血盆大口啊!皇宫啊,不就是爬动着一群蛇蝎的魔窟吗?可我,把它看成了人世间最崇高、最壮丽、最神圣的殿堂,结果自己成了这殿堂上祭奠魔鬼的羔羊!

“我是人世间最无知的人啊!汗谕是什么!是太祖皇帝一时心血**的幻想,是妄图以多人共治代替帝王独裁的一场骗局,是十多年来争斗不息的祸根。背弃它的是天下的英雄,尊奉它的是人间的傻瓜;既不背弃,又不尊奉,握在手里作弄的,才是天上人间的圣贤啊!可我,自作聪明,把它当作神灵到处兜售,结果套上了这条永远摆脱不了的绳索!

“我是人世间最可怜的傻瓜啊!看不起祖父,瞧不起庄妃,看不起那玩耍于尿泥粪丸之间的皇九子,更看不起那些只字不识、满身伤痕的贝勒将领们,眼睛里只有一个睿亲王多尔衮。睿亲王,聪明之王!智慧之王!我心中的尧天舜日啊!可聪明为什么总和诡诈结合?智慧为什么总与阴险共生?才子与骗子的分界线又在哪里?莫非就在那谁也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之中。但这‘感觉’又从何处来的呢?只有血迹、伤痕、绳索、高台、绞架才能使人猛醒吗?如今,心中的‘尧天’消失了,心中的‘舜日’沉没了,心中的偶像毁灭了,只有这伤痕的疼痛、母亲的叫喊、祖父的惊慌所引起的‘感觉’存在着。

“啊!这实实在在的‘感觉’,这血泪交织的‘感觉’,昭示了久远的未来:只要这巍峨的皇宫没有倒坍,殿宇的飞檐将依然钩斗着,鹫禽凶兽将依然窥视着,朱红的大门和金色的窗扉将依然开闭着!睿亲王,聪明之王,智慧之王,也将要向这高台走来,来品尝这巍峨宫殿为它的每个子孙酿造的这种‘感觉’。年老的、可怜的祖父——礼亲王——大贝勒,不也正在品尝这种‘感觉’吗?”

阿达礼在心中完成了他短促一生的忏悔,闭上眼睛靠在木桩上,等待着那即将敲响的锣声……

代善乘着飞驰的马车来到大清门,他刚下车,就遇见了启心郎索尼。不等他开口,索尼立即把一份文稿呈给他。他翻开一看,是硕托、阿达礼草拟的谋反通告。他匆忙地看了一遍,一股冰冷的感觉凉透了脊背。这真是灭族之罪啊!他立即陷于昏沉和慌乱之中。

索尼从他手里拿过文稿,悄声说道:

“你的奏折是今天早晨丑时送来的,送晚了。昨夜睿亲王检举揭发了硕托、阿达礼并累及大贝勒。皇后、庄妃保了礼亲王,把此案交睿亲王审讯处理。庄妃明确表示,或杀,或放,或圈禁,或削爵罚金,由睿亲王一人决定,清宁宫决不过问,别的亲王也不许参与。现在,睿亲王一人在崇政殿,大贝勒速去一见,事情或可挽回。”

代善痴呆呆地点了点头,痴呆呆地向崇政殿走去。他刚走上台级,守卫在崇政殿前的两个两黄旗士卒“当啷”一声推开了大门,睿亲王多尔衮一个人端坐在殿堂正中的高背垫椅上。代善跨进门槛,急切地叫了一声:

“睿亲王……”

没有声响,没有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响。他凝目一看,多尔衮的脸上浮着一层捉摸不透的微笑。他心头一凉,低声说道:

“睿亲王,硕托、阿达礼……”

多尔衮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硕托、阿达礼暗中谋反,辱骂太宗,诽谤皇后,要推翻诸王贝勒会议议决,废黜皇九子继位,罪还小吗?”

“其罪当诛。可是……”

“大贝勒,你忘了,大清的刑律是从来不顾恩情的,特别是在这崇政殿……”

代善的头脑“嗡”的一下炸了,多尔衮话中有话,他听出来了。这崇政殿是天命十年(1625 年)开始建造的,十八年来,在这崇政殿里死过谁呢?只有大妃阿巴亥啊!十七年前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时,自己坐在多尔衮现在坐的位置上,可怜的阿巴亥就站在自己现在立足的地方。自己当时的心绪、神态说不得了,但阿巴亥那乞求的目光,那悲切的愁容,那难割难舍的情态,那疯了似的一声尖笑,那离开崇政殿时令人心碎的回头一眸……十七年来,一直揪着自己的心啊!

他向前挪动了几步,把头对着多尔衮深深低下,表示内心的悔恨,乞求地说道:

“多尔衮,我,我求你……”

“求我?哈,哈!大贝勒,你忘了,在这崇政殿里,是不允许求情的!十七年前,我的母亲跪在这里求你们,你当时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呀?”

多尔衮把十七年来深藏在心底的创伤用刀挑开了。代善心里打了一个冷战:痛苦的往事,不堪回首,也不敢回首!与阿巴亥甜蜜和痛苦的关系不能说,也不好说啊!事情的起因是那样简单,又是那样的必然。父亲比阿巴亥大三十二岁,她虽然是父亲的宠妃,但她也是人,也是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啊!自己因此而丢了皇位,失去皇位也就失去了阿巴亥啊!多尔衮,你知道这中间的奥秘吗?

他移步向前,向多尔衮深深地弯下了腰,取下头上的金顶软帽,声音悲怆了:

“多尔衮,你看,我已经是满头白发,六十一岁了……”

多尔衮的脸色更加痛苦和恐怖:

“可我母亲离开时,我只有十三岁,多铎只有十一岁啊!”

代善“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

“睿亲王,你知道,硕托和阿达礼都是因为拥立你啊……”

多尔衮发出悲愤而恐怖的笑声:

“嘿!嘿!拥立我?不错,他俩是真心的。可我的母亲不也真心地为了你吗?她把一切都给了你……可你,你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背弃了她吗?你……”

“多尔衮,你别说了!你杀吧,杀了硕托!杀了硕托的妻子!杀了阿达礼的母亲!我只求你,把阿达礼留给我……”

“阿达礼!他聪明,能干,有一颗超人的头脑,而且十分会用。在努尔哈赤第四代后人中,他具有佐王之才。可他,正是这次谋反案件的罪魁祸首!不杀他,天下还有可杀的人吗?”

多尔衮拍案而起,大步走出了崇政殿。代善绝望了,失魂落魄了,手中的帽子掉落在地上,他全然不知,顶着满头的白发,向崇政殿外慢慢移动。当他手扶着门框正要跨过门槛时,刑场上的锣声响了。他呆立在门槛之内,秋风吹打着他的白发。他望着刑场的上空,喃喃自语,发出了痛苦的忏悔:

“报应!天公地道的报应!阿巴亥,我欠你的恩情债,过了十七年,今天总算还清了。不!还有利息没有偿还。这绵绵无期的恩情债啊……”

锣声响着……

刑场上,刑部官员正在宣读硕托、阿达礼的谋反罪状,为皇九子福临的登极制造天威,为多尔衮的忠诚制造舆论……

锣声响着,代善喃喃地叨念着:

“我这一生是怎么过的啊!大贝勒代善在哪里?在过去的岁月里,在优柔寡断的泥潭里,在软弱多情的迷雾里,在心惊胆寒的皇宫里。在战场上,我能够力胜强敌,智斗千军,可在这巍峨的宫殿里,我却是惊弓之鸟。飞呀,躲呀,藏呀,仍然没有逃出猎人的眼睛,在精疲力竭之时,被利箭穿透了咽喉。我缺少皇太极的刚毅,缺少多尔衮的残忍,也缺少庄妃那样聪敏的心机啊!我只有软弱,十七年前,因为软弱而失去了阿巴亥,今天,因为软弱,又失去了阿达礼!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从来没有弱者的位置啊……”

锣声响着……

刑场上,刀斧手已经祭完了酒,绞架上的绳索已经套在硕托的妻子和阿达礼的母亲的脖颈上……

代善在喃喃自语:

“阿达礼啊,我欺骗了你,耽误了你!在这大清门内,没有遮风遮雨的大树,没有道义、良心和怜悯,需要的是力量、权势和诡诈。我知道这个奥秘,但没有告诉你,没有教会你!怨恨你这个年老的、无能的、徒具虚名的祖父吧……”

锣声响着……

刑场上,绞架的绳索吊起,两个无辜的女人竖在空中,风吹着她们的衣衫和散乱的头发,在空中摇**着……

“我好糊涂啊!跑到这崇政殿来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去清宁宫,找皇后、找庄妃呢?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锣声响着……

刑场上,刀斧手挥刀向硕托、阿达礼的颈上砍去。头颅滚落了,鲜血喷涌而出,高台上增添了两摊殷红的鲜血……

锣声停止了。礼亲王代善跌倒在崇政殿的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