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一声令下,大门内外,华灯齐燃,睿亲王府立即变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的世界。
静立在府邸门前台阶下,肩负銮舆的轿夫们,眼睛昏眩了,心儿跳动了;依马而立的苏麻喇姑,疑惑了,惊讶了!
睿亲王府!夜里总是黑沉沉的睿亲王府啊!原来是这个样子。这不是在变戏法吧?
当朱红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十盏特大的宫灯迎面而来,长廊两边栉比相连的朱红圆柱上,挂起两行五色相映的牛角灯,使长廊成了一条灯光辉煌的甬道。这种牛角灯,全是用一尺长、棒槌粗的牛角磨制而成,薄如蝉翼,晶澈透亮;分别以五色涂染,置红烛于内,点燃之后,放出红、白、绿、黄、蓝五色光彩,使长廊显得深邃而迷离。在长廊两侧低矮粗壮的杉松上,挂满了用各类贝壳粘制而成的小灯,内置一寸蜡烛,放出荧荧的、若隐若现的光彩,宛若繁星落于绿叶之间。在杉松下,两行着甲戴胄的护卫,佩刀恭立,显得十分英武。苏麻喇姑暗暗想:
“睿亲王多尔衮真是能人啊!这气派比清宁宫豪华多了。但在这之前,谁知道一点风声呢?”
更令苏麻喇姑惊讶的是,在短短的时辰里,睿亲王府上下人等,行动如此迅速而卓有成效,若非事先有所准备,那就神奇了。而庄妃这次行动,完全是临时决定,睿亲王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使她更加感到睿亲王府的神秘,同时一个疑问也浮上了心头:
“多尔衮为什么要这样迎接庄妃呢?是敬重,是显示,还是有意恐吓呢?用心深沉的睿亲王啊!”
在大门打开之后,睿亲王府的长史阿努思快步穿过长廊,走出大门,跪倒在庄妃的轿前,大声说道:
“禀奏庄妃,睿亲王惊梦而起,正在着装束发。请庄妃驾进正殿,睿亲王立即迎驾请罪。”
苏麻喇姑说了一声“起”,轿夫们便挪动脚步,跨进大门,进入长廊。五彩华灯,照耀着銮舆向前移动。两边恭立的护卫,一齐跪倒,用节奏强烈的请安声,把銮舆送到了正殿的台阶前。
这一切精心刻意的安排,轿子里的庄妃,全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睿亲王善用心计,善于伪装,她是有所察觉的,但伪装得如此巧妙,却大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皇太极在世时,曾多次赞扬多尔衮生活简朴,不喜豪华,真算是糊涂到家了。这几十只牛角灯,这数以百计的贝壳灯,没有几十个工匠,耗用一年的时间,是做不出来的。可惜皇太极已经看不见这些了!
庄妃的心也随之沉重起来:看来,多尔衮已经做好了继位的一切准备。这一套华灯,放在大清门、飞龙阁、清宁宫,不是更合适吗?谁能保准,睿亲王没有制作一袭更为辉煌的龙袍呢?
銮舆落地了,苏麻喇姑揭开銮舆前的黄绫绣花门帘,庄妃走了出来,后边的轿夫很有分寸地把銮舆托起,庄妃跨过前面低落的轿杆,在苏麻喇姑的搀扶下,走进了正殿。
睿亲王府的正殿是五间殿宇建筑,宽敞而整洁。十六盏洁白的纱灯,把正殿照得通明,宛若白昼一般,一道五尺宽的绿色地毯,从正殿门口,一直伸向中堂的桌案前,在灯光的照耀下,像一道绿色的草坪;正殿两厢,排列着十六个紫檀木座椅,两个座椅之间,置一方形高杌,均用绿绒铺衬,上置奇异珍宝,在灯光下,闪着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光泽,给这光亮的殿堂,带来了一派生气与活力;特别引庄妃注目的,是中堂后三副绘金云龙的屏风上端有一条匾幅,上写四个大字:“宛若游龙”。这四个字,是用汉文草书写的,每个字斗大见方,笔力遒劲潇洒,秀里含锋,刚中有柔,龙飞凤舞,异常生动。尤其是那个“龙”字,态势雄伟,走向自然,笔锋洒脱而墨棱削利,神韵透骨而跃于纸上。庄妃不禁脱口而出:“好一手书法!”她快步走近一看,原来是洪承畴所写。她情不自禁地称赞道:
“真不愧是明朝的兵部尚书!这一支笔,在南国不知如何?在我们这里,大约算是圣手了。”
苏麻喇姑看到庄妃入迷的样子,便笑着说道:
“洪先生在南国当兵部尚书时,把心思都用在笔尖上了,所以,在打仗上,就没有多少精力了。”
庄妃回眸看了苏麻喇姑一眼,也嗔怪地笑了。苏麻喇姑继续说道:
“其实,看了这几个字,洪先生的精力还是有的。您看,这四个字选得多好,写给睿亲王是再合适不过了。尤其是这个‘龙’字,就像要飞起来一样。可惜,是纸上的东西。”
苏麻喇姑的话,庄妃听明白了。她何尝不是这样想呢?连洪承畴这样一个新归顺的明朝主帅,都投进了多尔衮的怀抱,并且毫无顾忌地以“龙”而誉,多尔衮势力之大,可想而知了。
她庆幸自己今晚到这里来。要不,哪能知道清宁宫外气候的变化呢!平心而论,以多尔衮的文韬武略,用“宛若游龙”四个字相誉,也不算过分;把睿亲王府看作“龙居之所”,也是够格的。但这“龙”真要飞起来,呼风唤雨,主宰一切,那是断然不可的!传说,龙有九个儿子,性格各不相同,本事也各不一样。睿亲王多尔衮,大约是那条喜斗好杀、凶残暴戾,名叫“睚眦”的凶龙吧!
庄妃刚走近正殿,睿亲王府的侍女们都跪在地毯两边迎驾,并分批呈上了茶点、糖果,显得十分隆重而热烈;多尔衮的几个福晋,也都浓妆艳抹地走进正殿,侍候在庄妃周围,这个赞美庄妃的仁慈,那个称赞庄妃的恩德,这个请求庄妃教诲,那个乞求庄妃赐福,就连对待苏麻喇姑,也是一声一个“大姐”地叫个不停,显得十分尊敬与亲热。庄妃仔细一看,在这几个福晋中,惟独没有淑妃的养女其丽格。庄妃的心黯然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她担心因为婉儿和伊罗根的事情,其丽格也许正在受折磨呢!睿亲王啊,真是凶狠残暴的“睚眦”!
睿亲王府的长史阿努思也在殿前殿后地奔忙着。他把庄妃的轿夫安置在正殿一侧的偏房里,一会儿呼喊“端水”,一会儿呼喊“进茶”,一会儿呼喊“进膳”,一会儿呼喊“赏赐”,显得十分轻松和热闹。
但在这隆重、炽热、尊敬、亲切的气氛中,睿亲王多尔衮却迟迟没有露面。庄妃明白,这隆重的冷落,尊敬的慢待,亲切的嘲弄,是多尔衮有意安排的,借以拖延时间,把来者置于难堪的境地。这个局面是不能再继续下去的。她看了一下苏麻喇姑,苏麻喇姑立即召来了长史阿努思,声色俱厉地问道:
“国丧期间,睿亲王府的上下人等,都是这样浓妆艳抹,谈笑风生吗?”
阿努思愣了。
“如果你们高兴,过几天再来这一套。你就是这样替睿亲王管家治府吗?”
阿努思慌神了。
“庄妃传旨,所有人等,一律退出正殿。庄妃要一个人在这儿等候睿亲王见驾。今晚不来,等到天明!”
阿努思叩头不迭,正想说些什么,多尔衮着朝服,从后厅走出,跪倒在庄妃面前,异常恭顺地叩头称罪:
“臣多尔衮,不知庄妃深夜驾临,不及迎驾,死罪!死罪!”
庄妃微微一笑,从容说道:
“我来得突然,惊了你的好梦。起居装束,总要用一些时间,这是常理之事,何罪之有?再说,长史、护卫、福晋、侍女,都出来迎驾了,又点了那么多的华灯,已经是破格的隆重了。我正要感谢睿亲王的好意呢!”
多尔衮急忙叩头谢恩:
“臣不敢当。”
“现在,华灯我也看了,护卫我也见了,福晋、侍女的礼我也受了,睿亲王你也出来了,我看,他们也该休息了。”
多尔衮佯装十分惶恐地说道:
“庄妃十多年来,头一次驾临臣府,臣惟恐迎驾不周,有负皇恩。既然庄妃性喜素静,臣用心错了。乞庄妃宽恕。”
多尔衮说完,挥了一下手,福晋、侍女、长史迅速离去,长廊的华灯,相继熄灭,庭院里留下一层惨白的月光和月光中杉松那一簇簇漆黑的影子。睿亲王府恢复了寂静,变得空旷而瘆人。
这时,亥时将尽,天上的圆月已升到中天,高耸殿宇的阴影,遮掩了正殿的朱窗和窗下的台阶,屋檐的黑影落了下来,形成了一圈黑幕,衬托着殿堂里的两个对手。
此刻,庄妃正站在殿堂一侧的珠宝玉器前,佯装观赏这些珍奇的珠玉。多尔衮恭顺地跟在庄妃的后面,准备随时回答这个女人的提问。
今晚,多尔衮决计不急躁暴烈,他要用恭顺谦让的态度,对付这个女人;在忍气吞声中度过他需要的时辰,直至正白旗阿山的马蹄声传来。但是,当他看到庄妃身穿的一件白绸紧袖旗袍,特别是旗袍上那朵绿**时,他的心震动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感觉渗透周身。
不知是民间故事的影响,还是戏台上鬼魂的印象,一身素白的庄妃,使多尔衮立即想起月光下女鬼的形象。那惨白、秀丽、坦然、镇定的脸,那炯炯闪亮的目光,那偶然间迷人的一笑……真是一个漂亮的鬼魂啊!在他的印象中,这样的鬼魂,从来都是刚烈的,机敏的,精明的,不畏强暴的。多尔衮明白:这样不怕死的女人,总是难以对付的。
庄妃在沉默中,也在琢磨着跟在身后的多尔衮:
“今晚睿亲王,没有狂妄,只有恭顺;没有骄傲的神态,只有谦和的举止;没有逼人的锋芒,只有周到的朝仪。这不是真实的多尔衮,而是矫饰起来的睿亲王啊!”
庄妃琢磨着,从这颗珠玉走向另一颗珠玉,从这件玉器走向那件玉器,思索着:
“是等待阿山的到来呢,还是掩盖着另一个霹雳的行动?狡诈凶狠而又难以捉摸的睿亲王啊!”
在沉默的对峙中,多尔衮终于说话了:
“臣多尔衮斗胆请示,銮舆深夜降临臣府,想必有重要事情要臣办理。”
庄妃一面观赏着眼前的一只五色玛瑙杯,一面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如果没有重要事情,是不敢深更半夜踏进睿亲王府的大门的。”
“多尔衮恭听庄妃谕示。”
“明天就要召开诸王贝勒会议了,睿亲王对嗣君事宜,究竟有何打算?”
多尔衮急忙拱手说道:
“臣惟清宁宫之命是从。”
庄妃心里一愣,她没有想到多尔衮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狡猾,如此的难以捉摸。
苏麻喇姑听了,觉得十分茫然,暗暗地瞟了庄妃一眼。庄妃似乎仍然在注视着那只闪着五色光泽的玛瑙杯,根本没有在意,只是在嘴角里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忽然,庄妃说话了:
“皇后命我前来,想听一听睿亲王的想法。”
狡猾的多尔衮,根本没有正面回答庄妃的问话,而是极其殷勤地向前跨了一步,指着琳琅耀眼的珠玉宝器,神态恭顺地说道:
“这个五色玛瑙杯,是天聪九年(1635 年),臣率领轻骑,驱驰万里,在青海滩头,根除了漠北大雄林丹汗,招回其子额哲,夺回成吉思汗遗留的玉玺——‘制诰之宝’,献给太宗皇帝时,太宗皇帝赏赐给臣的。”
庄妃看着,听着,从五色玛瑙杯的折光里,突然发觉殿堂门外,闪动着绰绰的黑影。她向苏麻喇姑看了一眼,苏麻喇姑会意,便伴着她走向另一件玉器,观赏起来。
多尔衮疾步跟上,恭顺地解说道:
“这一套翡翠连环珠,是崇德元年(1636 年),臣驾船渡海,攻占朝鲜江华岛,使朝鲜降服,当带着朝鲜世子李溰、凤林大君李淏、麟坪大君李濬,凯旋至盛京时,太宗皇帝赏赐的。”
这一套翡翠连环珠,确实是稀世之宝。九颗绿色的珠玉,在一块洁白玉石中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椭圆形,闪着绿色的光泽。庄妃也是第一次看见,她真有些惊愕了。皇太极爱才,把这颗稀世之宝赏给多尔衮,是发人深思的。她揣摩着多尔衮的心思,走向另一件玉器。
“这是一对东海猫儿眼姊妹珠。长得极其相似,就像人间的双胞胎一样。据说,它生于东海,是从一个特大的贝壳里发现的。崇德三年(1638年),臣毁边墙,越长城,绕过北京而至涿州,击杀明朝骁勇主帅卢象升,一举而震惊中原。太宗皇帝在凯旋的宴会上,亲自把这对东海猫儿眼姊妹珠赏赐于臣,并高声对朝臣说:‘朕与御弟多尔衮,亦人间之姊妹珠也。’”
多尔衮的回答,意思十分明确:这些放着奇光异彩的宝石,就是一部辉煌的历史。这部历史说明,大清的江山,北到漠北,南至鸭绿江,西临山海关,都有多尔衮的心血和汗水。战功赫赫的睿亲王,决不会把皇位让给别人的。
庄妃不再观赏另一边摆放的宝物——那些宝物肯定也是皇太极赏赐的,便在身边的一张紫檀木垫椅上坐下,准备向多尔衮作最后的摊牌。
突然,一个黑影跨进殿堂。庄妃凝神一看,是多尔衮的心腹、镶白旗总管旗务大臣苏克萨哈。她知道,这个长脖子谋臣,是奔走于盛京和广宁城之间的关键人物,心里不免惊慌与狐疑起来:
“难道广宁城有了新的变化?”
苏克萨哈走进殿堂,极有礼貌地向庄妃请了安,然后向多尔衮禀报道:
“禀报睿亲王,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深夜前来,请见睿亲王。”
“有什么事吗?”
“这……”苏克萨哈显得为难的样子。
“说吧!”
“贝子硕托讲,两红旗将士坚决反对豪格继承皇位,请睿亲王以国事为重,勿存妇人之仁,从众议而承大统。若睿亲王再有推辞……”
苏克萨哈故意把话停了下来,用眼角瞟了一下庄妃,突然放大嗓子说道:
“如睿亲王再有推辞,两红旗将士,将效南国宋太祖赵匡胤陈桥之遇,以黄袍加于睿亲王之身!”
庄妃心里骤然一惊,举目向多尔衮看去,多尔衮佯装惊慌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禀奏道:
“这是硕托、阿达礼意欲谋反,要陷多尔衮于不义。请清宁宫立即发精锐兵马,逮捕两红旗谋反将领,防患于未然。”
多尔衮的奏请,使庄妃反而警觉起来。同时,站在她身边的苏麻喇姑,轻轻一动,用臂肘触了一下她的左臂,送来了关切的暗示,她立即镇定了。苏克萨哈的禀报是真实的吗?多尔衮的奏请可行吗?如果根本没有这码子事情,后果是什么呢?如果把两黄旗调出盛京,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呢?足智多谋的睿亲王啊!
殿堂里出奇的寂静,似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殿堂外也宁静得出奇,似乎连清风也停止了吹动。多尔衮跪在面前,两眼闪着狡黠的光;苏克萨哈站在一旁,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庄妃被多尔衮逼到墙角,要么反抗,要么就擒,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庄妃叫多尔衮站起,迎接了多尔衮的这个挑战。她微微一笑,轻松地说道:
“这好办!如果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真要谋反,我让谭泰接待他们就是了。只怕他们是恫吓睿亲王吧?”
多尔衮的目光退缩了,苏克萨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庄妃接着说道:
“陈桥黄袍加身,历史上就那么一次,哪里会那样容易的处处发生呢!几百年前,赵匡胤与赵普、石守信暗中密谋,借口抵御辽兵南下,带着队伍离开后周的京城大梁,在陈桥驿玩了一个小把戏,让将士们把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赵匡胤便扭扭捏捏地当了皇帝。咱们这里没有陈桥,只有一个辽河桥。也没有一个和硕亲王离开盛京,带着兵马去抵御大明东来,只有一个饶余郡王阿巴泰去了塔山、连山,可今天,他已经回来了。难道会有人把龙袍披在阿巴泰的身上吗?”
多尔衮心里惊慌起来,什么辽河桥?什么赵匡胤的密谋?难道这个女人知道了正白旗入京的秘密?他不禁脸色苍白,汗湿额头了。
庄妃没有让多尔衮缓过气来,紧接又抛出了更为扎心的刀子:
“其实,赵匡胤他们早就密谋的陈桥兵变,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便放在晚上,编了一个故事,借着一点由头,说什么‘天星下凡’呀!讲什么‘神仙托梦’呀!就搞起了兵变,欺骗天下那些糊涂蛋,和那些假装糊涂的乱臣贼子!晚上,真是干坏事的时辰啊!”
多尔衮周身战栗起来,什么“故事”呀,“由头”呀!……都像在敲打自己。难道“天雷落‘龙槐’”、“开箱见龙袍”这些精心策划的事情,这个女人全都知道了?他紧握的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庄妃看着多尔衮神情的变化,没有手软,继续向多尔衮的心灵深处捣去:
“此时,是八月十三日亥时,盛京平安无事。距明天的诸王贝勒会议,还有四个时辰,也不一定就闹出什么大事。两红旗的兵马,都在内治门、抚近门之外,就是想搞黄袍加身,也进不了盛京。两黄旗已经封死了所有的路卡,特别是八个城门。”
多尔衮绝望了,血液向头顶涌去,眼睛发红了,快要发疯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念头在心里产生了:与其几个时辰之后束手被擒,跌入监牢,莫如现时骤然而起,先发制人。是啊,在这个正殿里,不用任何人,不用任何武器,就凭这双冷汗浸湿的拳头,霎时间,就会使眼前的这两个女人粉身碎骨……
多尔衮咬紧牙关,目不转睛地盯着庄妃,心在剧烈地跳动,仇恨在不断地增长:这秀丽的容颜,这晶莹的眼睛,这迷人的神态,为什么偏偏长了一颗摸不准、看不透、抓不住、令人可怕的心啊!挖出这颗心来,什么都清楚了!
也许庄妃察觉了多尔衮即将失去理智的神态,也许庄妃对多尔衮的才智仍然寄予希望,也许庄妃准确地、巧妙地掌握了事态发展的分寸,也许完全是一种偶然因素的巧合,就在这十分重要的关键时刻,庄妃拉紧的绳索放松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对苏克萨哈说道:
“你去告诉贝子硕托和郡王阿达礼,今晚我到睿亲王府,就是要和睿亲王商议嗣君事宜。清宁宫决意不再拥立肃亲王豪格。他虽然是太宗皇帝的长子,为人又忠厚爽直,但只知其武,不知其文,今后,大清要叩关而入,问鼎中原,这副担子,他挑不起来。两红旗将士尽可以放心。”
多尔衮即将断裂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一股憋在胸中的闷气,悄悄地舒散着;一丝快意,悄悄地浮了起来:
“清宁宫到底还是退让了,忍痛抛弃了肃亲王豪格。女人啊,女人总是软弱的!”
多尔衮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庄妃,那漂亮的脸上流露出的不是惊慌,而是坚定;不是痛苦,犹豫,而是从容,自信。
这使他突然想起今天午后在三官庙与索尼的会见,以及索尼那刻板固定的回答。清宁宫抛弃豪格,难道是为了在另外一个皇子掩盖下,让这个女人登上皇位?这也是不可容忍的。
苏克萨哈听了庄妃的话,从绝望中醒悟过来,以为清宁宫改变了主意,转向拥立多尔衮了。他正要向庄妃跪倒谢恩,多尔衮却跨步上前,神情更加恭顺地问道:
“清宁宫既然决意不再拥立肃亲王豪格,那么,究竟属意何人?”
庄妃没有马上回答,她看了一下苏克萨哈。苏克萨哈知趣地向庄妃跪倒:
“臣这就去向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传谕庄妃的旨意。臣告退。”说完,并不离去,只是用眼睛偷偷地注视着多尔衮。在多尔衮微微点头之后,苏克萨哈才匆匆地离开了。
让苏克萨哈离去,是庄妃处事细心。因为,一向专横霸道的睿亲王,在自己的臣下面前,一直是说一不二的。现在,殿堂里只有一个侍女,政治上的交易更便于进行了。
聪明的多尔衮,也领略到了这个意思,所以,他同意苏克萨哈离去,以便这个一向尊贵的妃子开口。但庄妃精明的用心,多尔衮疏忽了,大意了。苏克萨哈带给后寝书房阿济格、多铎的消息,是清宁宫一个虚假的让步。这个虚假的让步,使多铎和阿济格满意了,从而减少了庄妃此时的危险。多尔衮站在庄妃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等待着庄妃的回答。
“给睿亲王看座。总不能老是站着讲话啊,况且这是在睿亲王府里!”
庄妃这话是说给苏麻喇姑的,但多尔衮听了,一种品味不出的甜蜜感觉,“嗖”的一下散遍周身。这声音的柔和、动听、体贴,与刚才那锋利、尖刻、噎人的言词,真像出自两个女人之口。多尔衮走神了,意乱了,色情太重的睿亲王啊,如痴如呆了。当苏麻喇姑把垫椅移来的时候,他顺从地坐了下来,竟然忘了朝仪,没有给永福宫的妃子谢恩。
“皇后要我来亲自告知睿亲王,清宁宫决意拥立皇九子福临继承皇位……”
多尔衮霎时间像遭到炸雷的轰击,蓦然从垫椅上站起,两眼闪着愤怒凶狠的目光,看着庄妃。
“睿亲王以为如何?”
多尔衮把头一仰,用一串恐怖的笑声,回答了庄妃的提问。然后,戛然收住笑声,大声问道:
“这是谁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
“大家都是谁?”
“皇后、贵妃、淑妃、我、郑亲王济尔哈朗、肃亲王豪格、蒙古外藩诸王、朝鲜国王、内院学士和镶黄旗、正黄旗、正蓝旗、镶蓝旗、蒙古八旗的将士们。”
“你在撒谎!”
“要是撒谎,我就不会只身带着一个侍女,踏进你这睿亲王府。睿亲王,你战功赫赫,不假!你才智出众,不假!你文能治世,武能制敌,也不假!但你不能继承皇位。你残暴,大家怕你!你专横,大家惧你!你容不得人,大家不信任你!你与英亲王、豫亲王抱成一团,大家厌烦!肃亲王继位,你要自行其是,你若继位,自行其是的人更多,肃亲王、郑亲王、蒙古外藩诸王,都不会跟着你走!皇后思考再三,为了太祖、太宗创建的基业,只好委屈你了。”
庄妃的话,明确,简练,有力,一针见血,无丝毫含混。多尔衮听了,刺耳,愤怒,震惊,字字如刀,但又难以反驳。当他听到有那么多的人可能因他继承皇位而自行其是时,他的心颤抖了,震动了。他爱大清江山,他怕大清江山分裂,因为这个江山也有他的血汗啊!他要发展父兄的事业,要“入主中原”,但没有人跟着自己征战冲杀,能成为中原之主吗?在理智上,庄妃的话使他动心了;但在感情上,他感到屈辱,屈辱于这个女人的真知灼见,屈辱于这个女人的才智胆识,屈辱于一个六岁孩子的驾驭!如果这个女人借此而窃取皇位,那真是永世难以洗刷的奇耻大辱啊!这是绝对不能忍受的。
多尔衮压着怒火反讥道:
“你们就拥立一个什么事也不懂的孩子吗?”
“对。”
“他能治国吗?”
“暂时不能。”
“既然不能治国,为什么立他?难道要用南国唐朝武则天的伎俩,把爱新觉罗的天下,变成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天下吗?”
庄妃看着暴怒的多尔衮,微微摇了摇头,从容说道:
“话说清楚也好!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家,只要自己应得的利益,决不要爱新觉罗的天下。九百多年前,南国唐朝出了一个女人,叫武则天,几百年来,大家一直骂她,像是天下的女人,都是武则天似的。其实,武则天也算一个能干的女人,她聪明颖达,才气横溢,性格坚韧,敢作敢当。在当皇后时,协助唐高宗也做了一些事情。可到光宅年间,她野心膨胀,竟然改唐为周,废了太子,自己当了皇帝,干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她晚年,专断独行,信用奸侯,任用酷吏,残害元老重臣,把天下弄得一塌糊涂,落了个千古骂名。你睿亲王放心,我没有武则天那么大的本事,也不干那样的蠢事。这天下,永远是你爱新觉罗家族的!”
多尔衮此时才完全明白,拥立皇九子福临继位的活动,已经在暗地里准备好了,包括肃亲王豪格在内,都参与了这个决定,说不定礼亲王代善也参与其事了,阿巴泰肯定也是为了这件事回到盛京的。他感到自己很孤单,被人们蒙在鼓里出卖了。他恨眼前这个女人,更恨那些出卖自己的同盟者!他明白,要挽回这一切,为时已晚了,只有正白旗的战刀与马蹄,才能洗刷今天晚上所蒙受的屈辱。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至今仍然没有消息的正白旗的身上。
“阿山啊!你们现在在哪里?”
回答他的,是庄妃清脆的声音:
“皇九子福临继位以后,皇后与我,都将深居宫闱,除参阅笺表外,决不过问朝政。皇九子年幼,将选用贤人辅佐,代行朝政。”
“贤人是谁?是豪格吧?”多尔衮讥讽地问道。
“不!是郑亲王济尔哈朗。还有你,睿亲王多尔衮。”
多尔衮听了,心头一愣……
这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停落在府邸门前,接着是战马的嘶鸣声。多尔衮听着,听着,突然发出几声冷笑,笑声可怕而瘆人,庄妃和苏麻喇姑都被这奇异的笑声惊呆了。
王府长史阿努思慌忙闯进厅堂,向庄妃跪倒,大声禀报说:
“禀奏庄妃,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将军,带人到门口接驾。皇后有旨,请庄妃速回清宁宫。”
多尔衮失望了,精神颓靡了,头脑乱了。
庄妃站起,轻声说道:
“睿亲王,皇后的心意,我都说了。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说完,在苏麻喇姑的搀扶下,大步走出了正殿。
在睿亲王府邸门前,庄妃让轿子停下来,拉开轿窗,神态轻松而关切地对多尔衮说:
“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睿亲王:东沙河、羊肠河洪水暴发,科尔沁援助连山、塔山的六千铁骑,也驻在广宁城的四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呢!”说完,她关上轿窗,在谭泰的护卫下,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多尔衮一切都明白了,绝望了。他呆呆地站在月光下,觉得一阵胸闷、心慌,太阳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双手抱着头,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八月十四日子时的钟声响了,决定大清今后命运的一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