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妃离开中宫回到永福宫,苏麻喇姑端起一杯凉茶,放在庄妃的面前。庄妃接过茶杯,急急地呷了几口,低声说道:“你快准备一下,随我去睿亲王府。”
苏麻喇姑像是没有听清,用吃惊与询问的目光看着庄妃。庄妃知道,这目光不是出于胆怯,而是出于不解,便补充了几句:
“离明天的诸王贝勒会议,只有六个时辰了。胜负成败,就决定于今晚与睿亲王多尔衮的会谈。”
“带多少人去?”苏麻喇姑问了一声。
“就你一个。”
“没有危险吗?”
庄妃没有马上回答。
这里不是中宫,用不着以轻松的话语为大家壮胆;这里是自己的宫闱,面前是自己二十年来的侍女,了解自己一切的侍女啊!
庄妃看着苏麻喇姑,想摇头作答,表示没有危险,但那是假的,她不能那样做!她想点头作答,表示确有危险,又怕给这个与自己共命运的侍女增加沉重的压力,她不忍那样做啊!她想说些什么,心里的话很多,但一时又无从说起,只是惨然地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道:
“有你跟着我,大约不会有危险的。”
苏麻喇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她知道,如果不是形势逼迫,庄妃是不会亲临险境的。她微微一笑,走出了永福宫。
苏麻喇姑走后,庄妃迅速装束起来。她着一件绣有一朵绿**的白绸紧袖旗装长袍,头戴一顶镶有五颗绿色宝石的高顶王妃帽,脚蹬一双黄缎飞云高装靴,对着镜子整理装束。铜镜里映出她那因过度劳累而疲惫的容颜,瘦了,苍白了,眼神里失去了湿润的光泽,眼角两边微微现出了一道皱纹。这短短的四天,真像过了四个年头啊!一丝苦涩的、心酸的笑,浮现在铜镜里她的脸上。她急忙闭上眼睛,心里翻腾起来:
“这就是宫廷里的生活啊!钩心斗角,明争暗斗。生命在这明争暗斗中成长、闪光;又在这明争暗斗中衰老、死亡。心血在这明争暗斗中突奔、沸动;又在这明争暗斗中涸竭、消失。今天,自己才懂了,暗斗比明争更为伤神,明争比暗斗更为残忍。在科尔沁草原上牧民的帐篷里,也有苦恼,也有悲哀,也有缺衣少食和琐事口角,虽说都是泪汪汪的,但比这皇宫里血淋淋的斗争,温和得多,轻松得多啊!退出这场斗争吧!回到科尔沁草原去,去寻找那草原上的花草、轻风、清泉、露珠!去寻找天上那羊群似的白云,和地上那白云似的羊群!去寻找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这就是宫廷里的生活啊!既触目惊心,又习以为常;既摆脱不掉,又离开不得。庭院、甬道、朱门、绿窗,都是奔腾着激流的闸门,这清宁宫就是百川江集的漩涡。沉没的,万劫不复;挣扎的,带死不活;脱险的,才是真正的强者。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寨桑一家,把自己的三个女儿,抛进了这个漩涡,姐姐宸妃,在宠爱与柔情中沉没了;姑姑皇后,在尊荣与恭顺中挣扎着,随时都可能沉没;自己呢?在眼前的六个时辰里,将决定今后的命运,不是脱离险境,就是沉没到底。其实,沉没的何止自己一人,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是皇太极留下的子孙啊!”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进了永福宫。庄妃睁开眼睛,见一个英武的“侍卫”出现在铜镜里。她转过身来一看,是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脱去了她那雅洁讲究的侍女服,着一身黑缎紧身夜行衣,穿一双黑缎镶边高装战靴,头裹一条黄绫侍女巾,显得十分英武。庄妃心里为之一震,暗暗说道:
“聪明的苏麻喇姑啊!你真知道我的心,就是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应当是硬朗朗的烈女。”
苏麻喇姑看着庄妃的装束,心里禁不住一阵收缩。她知道,这件绣有绿**的白绸紧袖旗装长袍,是关雎宫宸妃病故时,她与蒙丽花从科尔沁带回那盆绿**,交给了庄妃,庄妃为了纪念宸妃,缝制了这件长袍。宸妃入葬时,庄妃穿过一次,以后一直没有穿过。大约是怕睹物伤情吧!今晚,庄妃穿着这件衣裳去睿亲王府,其心境是再明白不过了。她心里暗暗说道:
“庄妃啊,难道今晚真是一场生死搏斗吗?”
苏麻喇姑走近庄妃,轻声说道:
“轿已备好,在凤凰楼前候驾。”
庄妃与苏麻喇姑走出永福宫,发现贵妃和淑妃都站在庭院里,等待着为她送行。皇后虽然没有出来,但中宫的灯光仍然亮着,说明皇后也悬着一颗担忧的心。她快步走下门前的台阶,拉住贵妃和淑妃的手。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月光是那样的洁白。月光下,她看见贵妃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淑妃的眼神里充满了忧郁。自己的眼神呢?该不是充满了凄凉吧?这三个蒙古族女儿,命运相同的妃子,在这个时候,都把心思和精力,放在未来的几个时辰里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内廷门传来,启心郎索尼走进清宁宫,他发现庭院里的庄妃,便请安禀报道:
“遵庄妃旨意,郑亲王派人把伊罗根送来了。”
庄妃想起来了,她要在去睿亲王府之前,见见这个护卫头目,以便在与多尔衮交锋中,不致因一语失误而影响全局。再说,自己已经答应婉儿,宽恕伊罗根。在离开清宁宫前,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心里也许会舒坦一些,也免得婉儿把心吊着。
她点头问道。
“伊罗根现在哪里?”
“在凤凰楼外,等候庄妃旨意。”
“带他到这里来!”
索尼向凤凰楼外走去。庄妃问淑妃:
“婉儿在吗?”
“我这就去叫她来!”淑妃说着,向衍庆宫走去。
索尼把伊罗根带进清宁宫。伊罗根看见庄妃,立即跪倒,连连叩头,并爬着来到庄妃的脚下。
借着月光,庄妃发现伊罗根原来是一个高大的、粗壮的、英气勃勃的汉子。他七尺高的身躯,比婉儿高出一头;虎背熊腰,比婉儿大过一圈;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炯炯吊角的眼睛,两道又黑又长的剑眉,两片厚厚的嘴唇,英武中带有忠厚。刹那间,她觉得这个人,也许是诚实的。
这时,婉儿从衍庆宫跑出来,也跪在庄妃的脚下,不停地叩头,含着眼泪说道:
“庄妃大恩大德,奴才永世不忘。能见到伊罗根一面,奴才就心满意足了。”
伊罗根也抬起头来,含着眼泪请罪:
“奴才有罪,罪当死。太宗皇帝驾崩,奴才没有吊丧祈祷,一当死;为睿亲王偷送书信给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二当死;在石鸡山堵杀庄妃的侍女内兵,三当死;杀死蒙丽花,四当死;射杀‘杭爱’,五当死;追杀苏麻喇姑,六当死;从蒙丽花身上解下斗篷,向睿亲王报功,七当死;知睿亲王图谋不轨而没有告发,八当死……”
庄妃听着这七尺汉子的请罪忏悔,看着脚下的婉儿,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怜惜与敬意:士卒侍女,下等奴才,心底磊磊落落,言谈清清爽爽,比诸王贝勒中那些两面三刀之辈,强多了,好多了。她接着伊罗根的话头说道:
“你是满族士卒,竟然爱上了一个南国女子,九当死;你身为睿亲王的护卫头目,竟然与睿亲王福晋的侍女私通,十当死!”
伊罗根听了,向庄妃重重叩了一个头,毫无怨恨地说道:
“奴才十罪当死,就是死十次也没有一点怨恨。婉儿是南国女子,在这里无亲无家,求庄妃赦她无罪,罪在奴才一人。若蒙准允,奴才就是在阴曹地府,也会念着庄妃的天高之恩。”
伊罗根说完,向庄妃、贵妃、淑妃各叩三个响头。然后,双手伏地,等候处置。
婉儿也向庄妃、贵妃、淑妃各叩了三个响头,抬头向庄妃哀求道:
“奴才得娘娘怜惜,感恩不尽。今天,已得罪于睿亲王,今后更难存身。奴才愿与伊罗根结伴死去,来世来生,变驴变马,孝敬娘娘。”
贵妃、淑妃都被婉儿的话感动了,连索尼也惊讶了。但因伊罗根确实杀死了庄妃的侍女和坐骑,论罪当死,都不便说什么。他们都望着庄妃。庄妃看着婉儿,大声说道:
“我答应你,你们俩一块走!但不是去阴曹地府,而是去科尔沁草原!”
伊罗根与婉儿愣住了,贵妃、淑妃、索尼也都不知所措,苏麻喇姑低声对婉儿说道:
“还不赶快谢恩!庄妃连马都为你们准备好了!”
伊罗根和婉儿从惊疑中醒悟过来,忙给庄妃叩头。庄妃扶起婉儿说道:
“我不要你们来世来生报答我,我要你们活下去,日后还要重用你们呢!这是皇后的旨意,也是贵妃、淑妃的意思。你们向皇后谢恩吧!”
伊罗根和婉儿,向着中宫亮着的灯光跪倒,重重地叩了三个头,也向贵妃、淑妃叩了头。
庄妃对伊罗根说道:
“你有十罪当死,可婉儿有十功可嘉!她忠于主子其丽格,不负落魄之人,一可嘉;她禀报了你去广宁城的消息,二可嘉;她从扎鲁嘎老人那里得知睿亲王的一些活动,告诉了淑妃,三可嘉;她说你右臂受伤,证实是你杀了蒙丽花,四可嘉;她冒险去英亲王府看望你,五可嘉;她告发了苏克萨哈去广宁城的阴谋,六可嘉;她禀报睿亲王要杀你灭口,七可嘉;她送来蒙丽花的斗篷,八可嘉;她是汉人,却爱上了一个满族男子,九可嘉;她忠于情意,愿意和你同生共死,十可嘉。记住!是她——婉儿救了你。你今后如果有负于婉儿,天地不容!”
婉儿跪在庄妃脚下,泣不成声。
伊罗根突然站起,向着天上的月亮,猝然跪倒,双手抱着脑袋起誓:
“天神地神,星星月亮,伊罗根今生今世,若忘记庄妃恩德,天诛地灭!若有负于婉儿,天地不容!”
庄妃扶起婉儿,深情地说道:
“你们赶快走吧,马在西侧门外的林子里。一个时辰以后,也许就出不去盛京了!”
苏麻喇姑从永福宫里拿出一盒糕点,交给伊罗根,叮咛道:
“到科尔沁,见到寨桑贝勒,把这亲手呈上,他老人家会替你们安排的。快走吧!”
伊罗根接过糕点,与婉儿一起,向庄妃、贵妃、淑妃叩头告别,也向索尼叩头告别。苏麻喇姑带着他们走出清宁宫,拐进了西侧的便门,有两匹鞴好鞍鞯的战马,拴在一棵松树上。伊罗根一跃跨上马鞍,回头看到婉儿为难的样子,才想起婉儿根本不会骑马,便弯腰用左臂轻轻一挽,把婉儿提上马来放在怀里。他低声对苏麻喇姑说道:
“大姐,请转奏庄妃:伊罗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说完,用脚磕了一下马肚,战马长啸一声,飞奔而去。
苏麻喇姑返回的时候,庄妃已在凤凰楼的内庭门下一顶黄幔金顶八抬轿旁等着她。贵妃、淑妃站在凤凰楼的台阶上,无言地看着庄妃。索尼走到庄妃的面前,心情沉重地禀报说:
“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都在睿亲王府。要多加小心。”
庄妃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便走进了黄幔金顶八抬轿。苏麻喇姑飞身跨上自己的坐骑——“长白雪”。
月光一片银白,夜风吹动林木,发出“索索”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