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对付一个确有雄才大略的对手,太祖皇帝那杀斩、囚禁、血淋淋的手段,也要继承吗?(1 / 1)

八月十三日入夜,索尼在神堂里向皇后、庄妃、贵妃、淑妃详细禀报在三官庙与多尔衮会谈的经过。谭泰正在中宫,也坐在一旁听了。索尼认为,多尔衮对这次会谈并不重视,长时间的赏花消遣,对绿**的兴趣,说明睿亲王用心可疑。他强调说:

“在三官庙,睿亲王一切都显得安逸闲散,胸有成竹。只是在听到饶余郡王返回盛京时,才表现出一刹那间的焦虑。看来,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也许是等待阿巴泰吧?”

索尼讲完,大家谁也没有作声。任何事情临近决定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或长或短的沉默。在这沉默中,成功与失败、幸运或悲哀、欢乐与痛苦、进攻与退却的各种因素,都在主动与被动、自觉与不自觉中产生、撞击、壮大或者消亡。

贵妃与淑妃听到“多尔衮像在等待阿巴泰”时,心里有些紧张了。阿巴泰是个粗鲁的人,容易被人利用。前几天去镶蓝旗大营,就是受多尔衮撮弄的。现在,又打了一个胜仗,头脑也许更加发昏了。她们知道,一个盲目而鲁莽的人,做起坏事来,比一个聪明人更为残酷与凶狠。她们的心里不禁战栗起来。

皇后心里也有几分紧张。阿巴泰突然返回盛京,使她吃惊和担心。按照朝律,前线主将是不允许私自离队回京的。他这次回京,既没有事前请示,回来后,又没有及时禀报,显然是不把清宁宫放在眼里。皇后狐疑了,畏惧了。难道他现时在睿亲王府?如果他真的成了多尔衮手里的刀子,这可是灾星啊!

庄妃此时把她的全部智慧和精力都用在多尔衮身上。索尼的禀报,为她提供了思考的线索。多尔衮的安逸闲散,显然是装出来的,正白旗还在广宁城,他能安逸吗?皇位没有到手,他能闲散吗?交出伊罗根,长时间的赏花,毫无兴趣的会谈,又是为了什么呢?

夜晚酉时的钟声敲响了。皇后、贵妃、淑妃都用焦急的目光看着沉思的庄妃。谭泰站起来,想说些什么,见庄妃没有抬头,又悄悄地坐了下来。

索尼低声说道:

“现在是酉时,离明天的诸王贝勒会议,只有七个时辰了。”

庄妃仍然在低头沉思着:

多尔衮等待的,绝不是饶余郡王阿巴泰。阿巴泰只是一个带头冲杀的战将,其作用与阿济格相似。多尔衮等待的,是正白旗,这是他的力量所在,也是他的全部希望啊!只要收紧这根网绳,不让正白旗渡过羊肠河、辽河,就算捆住了多尔衮的手脚。午前,她让科尔沁副将、她的侄儿绰尔济返回广宁城,带话给哥哥吴克善:对正白旗只能围而不攻,压而不逼。千万不要真的动用干戈;抓住正白旗的送信士卒,要优容相待,重金收买,千万不要拷问审讯,以免伤了和气。她知道,对付多尔衮这样的强者,不仅需要更强的手段和更强的力量,更需要强于对手的智谋。

她猜想多尔衮突然知道这一切之后,可能做出的反应。这个倔强凶狠的汉子,这个资兼文武的亲王,这个不曾栽过跟头的“墨尔根代青”,会低头屈服吗?强者与强者的撞击,总有一方要粉碎的,犹如天空中两颗流星的撞击一样,一道闪光,什么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惋惜起来。在诸王贝勒中,在努尔哈赤的十六个儿子中,在大清龙腾虎跃的战将中,只有多尔衮是既知文又知武。皇太极重用他,爱惜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况且他年龄不大,今年才三十一岁。大清今后如果囿于山海关外,不思发展,他也许是个多余的人;但若要入关决战,逐鹿中原,如此人才,是缺少不得的。在诸王贝勒中,没有第二个多尔衮啊!

此时,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涌上她的心头:能不能使这个凶狠的对手,成为自己的助手呢?击败对手,粉碎对手,置对手于死地,或者用高墙铁窗圈禁起来,是容易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这样做了。但制服对手,使其按照自己确定的路子走,能不能办到呢?对付一个确有雄才大略的对手,难道只能用杀斩、圈禁的办法吗?太祖、太宗的这个血淋淋的手段,也要继承吗?庄妃陷于沉思之中。

这时,郑亲王济尔哈朗走进中宫,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默。淑妃站起来,坐在皇后身边的炕沿上,把靠近门口的垫椅让了出来。济尔哈朗向后妃们请了安,不等皇后说话,便从怀里掏出一份案卷呈于皇后,低声禀报道:

“这是睿亲王的护卫头目伊罗根的供词,是他自己写的。”

皇后接过,把案卷顺手交给庄妃。她看大家都关切地注视着,便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下郑亲王。济尔哈朗急忙说道:

“杀害蒙丽花、射杀苏麻喇姑而箭中‘杭爱’,都是奉睿亲王之命干的。”

大家对此早有估计,如今证实了,都极为愤恨。谭泰说了一句:

“就是这么一条,也可以杀睿亲王的头了!”

济尔哈朗继续说道:

“最使人不能容忍的,据伊罗根供称:太宗皇帝刚刚驾崩,睿亲王就叫他去广宁城,送信给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要正白旗做好入京的准备。”

这个供词,像一声炸雷,使谭泰、索尼、贵妃、淑妃都惊呆了。连济尔哈朗在讲述时,面色也变得苍白。皇后因早已知道这个情况,现在被证实了,便叹息了一声:

“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谭泰忽地站起,大喊道:

“请皇后速下懿旨,除掉这个叛逆!”

不等皇后说话,庄妃急忙说道:

“可惜,这些都是伊罗根的口供,我们连睿亲王的一个字也没有弄到。”

大家都愣住了。是啊!凭伊罗根一个人的口供,是定不了多尔衮的罪的。反过来,多尔衮还会反咬一口,说你是蓄谋陷害。

庄妃站起,把案卷交给皇后,坚定而果敢地说道:

“皇后,我这就去睿亲王府,会一会睿亲王。”

皇后愣了,贵妃和淑妃呆了,连索尼、谭泰、济尔哈朗也没有想到,有些慌了。

淑妃喃喃地说:

“这,这可不行……”

皇后醒悟过来,断然说道:

“不可,多尔衮现在恨的就是你!”

贵妃抱住庄妃,忙说:

“你去不得……”

庄妃拉起贵妃的手,安抚地说道:

“睿亲王,他也是人,一个脑袋两只手,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就是一只老虎,天底下也有虎口拔牙的人呢!”

谭泰忍不住了,大声说道:

“皇后,你相信我不?”

“相信,你说!”

“两黄旗要是放正白旗一兵一卒进入盛京,你砍我的脑袋!”

“这样就好,我放心了!”

“如果今晚一定要会睿亲王,我去!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不等皇后说话,庄妃推开贵妃,大声对谭泰说:

“胡说!既要有他,更要有你!”

谭泰立即向庄妃跪倒:

“庄妃,你不能冒这个险啊!”

庄妃扶起谭泰,说道:

“有你谭泰在,皇后、贵妃、淑妃和我,都很安全。你起来,听我说。”

谭泰站起,庄妃对大家说道:

“正白旗进不了盛京,他们连羊肠河也过不来!科尔沁六千铁骑,正在广宁城外围猎呢!”

谭泰、索尼都睁大了眼睛,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济尔哈朗惊异地望着庄妃,心里暗暗地说道:

“好厉害的女人啊!”

庄妃继续说道:

“睿亲王多尔衮,是太祖皇帝钟爱的儿子,是太宗皇帝喜爱的弟弟,他有才,有智,有勇,有谋,有战功,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看着他走上一条绝路。这阵子,他确实头脑发昏,鬼迷心窍。他几次上表,要挟中宫,反对肃亲王,拉拢两红旗,撮弄阿巴泰,想削弱郑亲王的兵权,依靠两白旗,图谋不轨,搅得人心惶惶。亏得皇后亲自坐镇,郑亲王忠心维系,才没有群马乱营,车架散坍……”

人们静静地听着。

“但细想起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太祖皇帝驾崩,太宗皇帝继位后的头几年里,这样的事情,何曾断过?二贝勒阿敏谋叛的事,不去说了,就说三贝勒莽古尔泰吧,不仅与太祖十子德格类串通一气,拥兵对抗,还私刻了一个‘大金国皇帝之宝’的玉玺,准备自成国家,裂土为王。这中间还加插了一个女公主——莽古济格格。什么‘歃血为盟’呀,‘祝寿’呀,‘酒里放毒’呀!真够演一台戏瞧瞧。所以,我想去睿亲王府,见识一下睿亲王的阵营,领受一下睿亲王的威风。大不了,就是个腰刀子饮血,水杯里放毒呗……”

贵妃、淑妃都有些害怕了,眼泪偷偷地流了出来。

“再说,离明天的诸王贝勒会议,只有六个时辰了。想来睿亲王也不一定睡觉,见见面,谈一谈,免得明天的会议,开成一个全武行,让天下人耻笑。”

庄妃的话,虽然说得很轻松,但大家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皇后、贵妃、淑妃的心,猛烈跳动不止。她们不知道应当赞成还是应当反对,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三个亲信大臣。

济尔哈朗听了庄妃的打算,十分震惊。他震惊于这个女人的勇气,更震惊于这个女人用心的深沉。他仔细思索着、揣摸着这个女人要达到的目的……

索尼深知多尔衮的狡诈与狠毒,在人们的沉寂中,他首先开口反对:

“庄妃,这是断乎不可的。当睿亲王知道正白旗被科尔沁铁骑包围于广宁城,会甩掉一切伪装,奋起拼命。就像山林里的猛虎,当发觉虎崽被人抱去之后会追来报复一样。你此时进入睿亲王府,不是以身饲虎吗?”

庄妃微微一笑:

“睿亲王是比猛虎更厉害的人面虎。他不仅会追来报复,还可能与阿济格、多铎结伙而起,大闹京城。与其让他们在暴怒中合伙发疯,不如及时地、面对面地指给他们一条生路。”

“什么生路?”索尼急问。

“我要告诉他:猎人抱走虎崽以后,把虎崽放在窗前的笼子里,让虎崽‘嗷嗷’的叫声引诱猛虎前来。迎接猛虎的,是在窗外的空地上,设了一个伪装极好的陷阱。我还要告诉他:这时的猛虎,还是少安毋躁为好!猎人抱走虎崽,并无恶意。只是想逗玩几天,会送回它的身边的。”

济尔哈朗明白了庄妃的用心,他十分佩服这个女人的胆识。急忙说道:

“庄妃所讲极是。难道不可以召多尔衮进宫,面谕训诫吗?”

“郑亲王知道,此时睿亲王表面上可能是安逸闲散的,但他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就像草原围猎中失惊的狍子。清宁宫有两黄旗警戒,在他看来,是绝境,是陷阱,是千万来不得的。你用好心待他,他却看成是驴肝肺。他熟知‘兵不厌诈’,莫说用懿旨召他进宫,就是皇后亲自去请,他也未必能来。皇后,为了明天诸王贝勒会议能够开得顺利,去睿亲王府一趟,还是划得来的!”

皇后看了看大家都不再有反对的表示,便迟疑地问道:

“别人去一趟不行吗?”

“皇后,睿亲王现在恨的是清宁宫,看的也是清宁宫。皇后万乘之尊,用不着屈驾进入一个王府。贵妃、淑妃一向面软,紧要的时候,又拉不下脸。别人去,又不能取信于他。我是皇后的亲侄女,他会想到这一点的。”

“如果非得你去不可,那就让谭泰多带些人马跟着你。”

“不,我去不带一兵一卒,只带一个苏麻喇姑!”

大家都惊愕了。

庄妃舒了一口气,轻松地说道:

“两个女人,赤手空拳,进入睿亲王府,睿亲王大概不会怀疑是去逮捕他的吧!谭泰,你今晚亲自带人,警戒清宁宫,我没有回宫之前,不准任何人进宫!对郑亲王府、肃亲王府,也要增兵保护。”

谭泰答是。

“郑亲王,请你把伊罗根立即带进宫来,我要见他一面,亲眼看看这个人。”

济尔哈朗点头。

“启心郎,请你立即派人迅速査明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去处,他是一匹乱蹦乱踢的‘骡子’……”

济尔哈朗急忙说道:

“不!他是一匹随时准备为皇后出力的‘好马’!”

“他在哪里?”皇后急问。

“在臣的后殿里,正在召集几位王公、贝子商议拥立皇九子继承皇位之事。”

大家都惊异了。皇后舒了一口气说:

“这个阿巴泰啊!”

庄妃向济尔哈朗点头,向皇后禀奏道:

“这都是郑亲王的功劳啊!”

深夜的钟声敲响了,八月十三日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