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阿巴泰,好尥蹶子的“骡子”,被济尔哈郎“笼”住了(1 / 1)

饶余郡王阿巴泰突然回到盛京,使皇后、庄妃和多尔衮都不安起来。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宁远前线的战斗,因为吴三桂是不会认真打仗的。而是担心这个坦直鲁莽的饶余郡王,在这关键的时候回来,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呢?

在现时——八月十三日傍晚酉时,不论是皇后和庄妃,还是多尔衮,都认为自己一方处于有利地位,都担心这个新的因素的出现,会打乱现时的格局。所以,他们都希望很快会见阿巴泰,摸一摸这位饶余郡王的“底”。

但是,阿巴泰在进入盛京以后,就一直没有露脸,既没有去清宁宫,也没有去睿亲王府。平时吊儿郎当的阿巴泰,关键时候还是吊儿郎当,真是秉性难改啊!

在和硕亲王中,只有一个人不着急,只有他盼望阿巴泰很快回到盛京,而且果然回来了,还睡在自己的书房里。这个人,就是郑亲王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此刻完全沉醉于胜利的喜悦之中,沉醉于如何向皇后报功的思索之中,沉醉于如何使用这支“奇兵”的谋算之中。他听着阿巴泰均匀的鼾声,看着阿巴泰熟睡的面孔,心里舒坦极了。这头好尥蹶子的“骡子”,终于被自己“笼”住了。

八月十一日深夜,当内院大学士范文程与济尔哈朗密谈之后,熟悉宫廷斗争的郑亲王,觉得是自己出头露面的时候了。如果拥立皇九子福临继位成功,自己将居于宰辅的地位,在他来说,就心满意足了。但他不能赤膊上阵,需要一个有力量、有身份的人,替自己冲锋陷阵。送走内院大学士范文程之后,他经过反复认真的思考,终于选中了饶余郡王阿巴泰。

他知道,皇太极死后,阿巴泰请求去连山、塔山坐镇,是多尔衮暗中撺弄的。名义上是对付宁远总兵吴三桂的进攻,实际上,是以自己的镶蓝旗为诱饵,拉拢阿巴泰,为来日收拾自己做好准备。用心可谓毒矣!但他没有上当,他按照皇后的懿旨和庄妃的意思,让了一步,并暗中派人去塔山,嘱咐儿子济度,要事事依从阿巴泰,处处讨好阿巴泰,用软的办法,“笼”住这头好尥蹶子的“骡子”。他心里有数,镶蓝旗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而且济度是固山额真,又住在大营,阿巴泰就是有天大本事,也不能一去就抓走这支队伍。

他当时分析了八旗兵可能出现的态势:两白旗与两黄旗对峙着,两红旗已公开站在两白旗一边。正蓝旗已与两黄旗结成联盟。只要自己的镶蓝旗公开站在两黄旗一边,双方的兵力,在八旗内部就摆平了:四旗对四旗。在这摆平的天平上,清宁宫的特权,科尔沁的力量都押在一边,态势会马上倾向于皇九子福临的。如果让阿巴泰出头,为镶蓝旗执掌喇叭筒,既可显示自己的大度,给阿巴泰以崇高的荣誉,又可以从多尔衮身边拉开这头骡子,还可以在一大群王公、贝子中起个头羊的作用。这样,整个局面,就从根本上改观了。如果弄得好,阿巴泰这头“骡子”在离开多尔衮时,说不定还会给睿亲王一蹄子。那才痛快呢!

于是,他谁也没有告诉,连皇后也不知道,便连夜派人去了塔山,把他的上述想法告诉了他的儿子济度。

这个时候,五里河激战的塘报还没有到达盛京。如果他看到这份塘报,也许会犹豫起来,改变这个主意的。但历史使这份塘报晚到了几个时辰,使他成功地实现了这个安排。真是天意啊!

五里河战斗于八月十一日午前辰时结束,正午巳时,阿巴泰和济度率领队伍,返回塔山大营。他们清点了一下人数,损失士卒一百人、战马六十匹。有的战马在主人跌落之后,自己跑回大营;有的战马,是随着大队马群回到大营的。

这次战斗,是阿巴泰坐镇镶蓝旗大营的第一仗,打赢了,他十分高兴。在军帐里,他除了派飞骑把塘报送往盛京报捷外,还提出要在大营设宴摆酒,犒劳全体将士。

济度当然惟命是从,尽量讨阿巴泰的欢心。他立即招来大营总管,当着阿巴泰的面,对总管说道:

“没有我叔王指挥,能打这样痛快的胜仗吗?今晚,设宴摆酒,大吃大喝,酒要好酒,菜要好菜。给我叔王的座位上,加三层四爪蟒纹蓝缎垫,我叔王要犒劳全体将士呢!”

总管应声之后,刚要离开,又被济度叫住,大声叮咛道:

“我叔王牙口不好,牛肉要煮烂一些,羊肉要羔羊的。宴席摆好以后,立即禀报,我要亲自检査。”

总管应声,见再没有别的吩咐,急忙离开操办去了。

济度这才掏出一张纸,递给阿巴泰,恭敬地说道:

“叔王,我想叔王一准要下几道命令,侄儿替你写上了,你看行不?”

阿巴泰听了,拿到手里一看,有些字不认识,便把“命令”还给济度:

“你叨咕一遍,老子听听!”

济度念道:

饶余郡王阿巴泰着令镶蓝旗各营将领士卒:

一、今晚宴会,不许喝醉。醉酒者,打二十皮鞭;

二、宴会时,大营寨门外,放鞭炮三千响,是专门给宁远城里吴三桂听的,不许咱们自个儿乱营;

三、前锋营就地警戒,提防吴三桂黑夜摸营。明天,为前锋营单独补宴。

济度的声音刚停,阿巴泰大声喊道:

“好!你小子还真行咧!老子就担心吴三桂今晚会偷偷地来摸咱们的屁股眼,你他妈的也想到了。是我的侄儿!发给各营将领,看他们谁敢不听!”

济度拱手答应,就走出了军帐。

宴会在阿巴泰主持下,一直闹到深夜戌时,也就是内院大学士范文程离开郑亲王府的时候。别人都严守军令,没有喝醉,阿巴泰自己,却被济度和镶蓝旗将领们灌醉了。直到第二天午后申时,阿巴泰还躺在自己的军帐里,打着“呼噜”。

阿巴泰醉了,郑亲王济尔哈朗派来的亲信赶到了。在济度的军帐里,来人详细禀报了盛京这几天的形势,并传达了郑亲王思之已熟的想法。济度听了,心里亮堂了许多,便令来人迅速回盛京复命。自己也立即召来几个亲信将领进行商议,以便把阿巴泰推向郑亲王为他设计安排的位置上。

傍晚酉时,阿巴泰从酒醉中醒了过来。济度早就侍候在他的身边,为他打好了洗脸水,泡好了一杯解酒的浓茶,并一口咬定他没有喝醉,只是因为前天一夜的马上劳顿和宁远城下的侦察,以及昨天的五里河激战,实在是太劳累了,所以,觉睡得实在一些。阿巴泰觉得,也应该是这样的。要不,就是昨晚那一点酒,能把老子灌醉?笑话!

这短短两天来,阿巴泰高兴极了。济度是恭顺的,将领们是听话的,仗打得也是顺手的。他觉得镶蓝旗很好,不像两黄旗那样骄傲,也不像两红旗那样疲沓,更不像两白旗那样小心眼儿。五年前,他有一次带着镶白旗入长城攻明,那帮家伙,张口睿亲王,闭口多尔衮,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真他妈不是玩意儿!想到这些,他端起茶壶给济度倒了一杯茶,特别高兴地说道:

“今晚没有事,咱爷俩好好聊聊!”

这正是济度现时最高兴的。他急忙给阿巴泰装满一锅烟,双手献上,然后十分熟练地用火石点着卷好的纸煤,恭敬地为阿巴泰点着烟。阿巴泰美美地吸了一口,开始聊了:

“济度,盛京今日的情形,你可知道一些?”

济度佯装悲哀地唉了一声:

“唉!听说皇上死得很快,大伙都没有想到,所以,都很悲痛。听说,当时睿亲王都悲痛得昏了过去……”

不等济度说完,阿巴泰把烟锅往桌上一磕,骂道:

“净他妈的扯蛋!”

济度故作惊讶地说:

“是啊,这话不准啊!”说完,马上给阿巴泰装满第二锅烟,吹着纸煤,把烟点着。阿巴泰吸着烟,继续说道:

“皇上死得很快,不假。午后在大政殿宴赏会上,亲口封我为饶余郡王,还说,明天要为我举行诏封大典。谁知晚上就咽气了,你能说不快吗?可说‘大伙都没有想到’,那是他妈的做贼心虚!还说‘多尔衮昏了过去’,那是他妈的放屁!多尔衮才高兴呢。这个,老子知道。”

济度睁大了眼睛,故作惊慌地问道:

“叔王,你可不是骗你侄儿吧?”

“骗你干屌!咱们那些和硕亲王,心里鬼着呢!礼亲王大贝勒代善,要不是满头白毛,走道掉裆,他才不拥立多尔衮呢!肃亲王豪格,甭说了,亲老子在铁背山犯病摔下马来,他却和心腹们在家里喝酒,谁知安的是什么心!英亲王阿济格,多少年来,一看见皇太极,眼睛就发绿,像狼一样,你说能有眼泪吗?豫亲王多铎,顶他妈的会拍马溜须,可那嘴里、手里没有别的,尽是蜂蜜拌着的砒霜;睿亲王多尔衮,是脚心长疮头顶冒黄水,坏得出奇,恐怕连龙袍都准备好啦!”

烟锅里的烟末燃尽了,发出“咝咝”的烟油子煎熬的声音,阿巴泰猛地一吸,把烟油子吸进嘴里,“啪”的一声吐了出来,边擦着嘴边骂道:

“妈的!这烟真不禁抽。”

济度乖觉地急忙给阿巴泰装满第三锅烟,吹着纸煤,阿巴泰又吸了起来。济度小声问道:

“叔王,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啊?”

“怎么不真!长脖子苏克萨哈亲口对我说的。他还说,只要我拥立睿亲王继承皇位,他就把……”

阿巴泰险些说漏了嘴,几乎把他因何来到镶蓝旗的事说了出来。他急忙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笑了笑说道:

“济度,你还小,听叔的,没错!”

“叔王,侄儿一定听叔王的。可叔王呀,你说,睿亲王继位以后,能封你为和硕亲王吗?”

“谁知道呢?长脖子苏克萨哈没有说。”

“能让你执掌兵部,指挥八旗吗?”

“够呛!有多铎呢,轮不到咱头上。”

“能把两黄旗交给你吗?”

“两黄旗是御林军,多尔衮不会交给别人的。再说,还有英亲王阿济格呢!”

“能把两白旗交给你吗?”

“两白旗是多尔衮的**,他绝不会撒手的。”

“那么,他给叔王什么呢?”

“长脖子苏克萨哈说……说什么来着?他什么也没有说。”阿巴泰说完,自己先笑了,这话说得多别扭啊!

可济度像是根本没有从他这别扭的话里发觉什么,也没有笑,神态仍然是极其恭顺地说道:

“听说,睿亲王已经答应把肃亲王执掌的正蓝旗,给了硕托,把咱这镶蓝旗暗地里许给了阿达礼……”

阿巴泰忽然站起,想说些什么,突然又停住了。济度装着没有看见,继续说道:

“皇后一看,这事睿亲王做得太差劲了,便下了懿旨,把镶蓝旗交叔王指挥。庄妃对我爸说:‘郑亲王,你不能离开盛京,先把镶蓝旗交给别人指挥,如何?’我爸问:‘交给谁呀?’庄妃试探地说:‘交给郡王阿达礼,你觉得怎样?’我爸说:‘一兵一卒不交,阿达礼敢去镶蓝旗大营,我叫济度把他轰出去。’庄妃这才说:‘交给饶余郡王阿巴泰如何?’我爸说:‘这没有说的!阿巴泰是条汉子,太宗皇帝都称赞他,别说把镶蓝旗交他指挥,就是给他,我也高兴。’叔王,你要是不来,咱镶蓝旗也许早就被睿亲王吞到肚子里,消化一阵,又吐给阿达礼了。所以,将士们都敬重你,服从你。你也看得出,这几天大伙情绪高,打仗出力,全靠叔王你这主心骨啊!”

阿巴泰听了,没有说话,拿起旱烟锅,狠狠地在桌上敲了几下,一块发红的大烟梗落在他撸起裤子的大腿上,“哧”的一声烧了大腿上的肉皮,冒起一股青烟,可他像是毫无知觉一样。其实,他正在想着前两天的事情:皇后没有打奔儿地把镶蓝旗交给他,庄妃答应和郑亲王谈。济度说得都对茬啊!他又想到多铎和硕托、阿达礼,平日里鬼头蛤蟆眼的关系,觉得多尔衮在玩弄自己。加上平日里对多尔衮为人行事的了解,他突然明白了:如果多尔衮继了皇位,自己别说吃肉,恐怕连汤也喝不上啊!这个生性鲁莽、武艺高强的汉子,说干就干。他大喊一声:“给老子备马!”

济度知道阿巴泰起火了,忙说:

“叔王,这……”

“回盛京,老子非把多尔衮从鹿角宝座边拉开不可!”

“叔王,那咱们镶蓝旗拥立谁呢?”

“这?老子还没有想呢?”

“叔王,这可是比拉开睿亲王更为紧要的事。如果英亲王、豫亲王瞅个空子坐上了鹿角宝座,咱们也够受啊!”

“可也是,换汤不换药,熬出来的,还是一样的苦水。你说,谁合适?”

济度附在阿巴泰耳边,悄声说道:

“叔王,侄儿大胆说一句,你看皇九子如何?”

阿巴泰眼睛睁大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六岁的孩子:

“你他妈的疯了!一个光知道吃饭、拉屎的孩子,能当皇帝?”

“叔王,他的长处,就是只知道吃饭、拉屎啊!他不会有坏心眼,不会老琢磨着整人,我看,比睿亲王他们强多了。要不,把咱们的将领叫来,一来给叔王壮行,二来听一听大伙儿的想法。反正拉开谁、拥立谁由叔王一人决定,咱镶蓝旗一心跟着你,你打闪,咱们给你打轰隆。”

阿巴泰举起拳头,击桌而定:

“行,叫他们来!把马给老子备好!”

济度传令召集各营将领。

阿巴泰穿起甲胄,佩上腰刀,登上战靴。他突然想到,自己也应当像庄妃试探郑亲王一样,先摸一摸将领们的想法,叫大家知道,阿巴泰也是一个有韬略的人。

镶蓝旗的将领们,走进了军帐,向阿巴泰跪倒请安。他不等大家站起,便开口说话:

“咱们在这里打仗,亲王们在盛京争夺皇位,咱们镶蓝旗也要说句话,说句公道话!你们说,谁继承皇位合适?”

将领们同声回答:

“听从饶余郡王决定。”

“多尔衮怎么样?”

将领们默不作声。

“豪格行吗?”

将领们低头不语。

“阿济格,多铎呢?行不行?”

将领们没有回答。

“皇九子福临如何?”

将领们抬起头来,同声欢呼:

“跟着饶余郡王,拥立皇九子。”

阿巴泰走到一个小校眼前,一把将这个小校从地上提了起来,厉声问道:

“你说,为什么要拥立一个六岁的娃娃?”

这个小校开始有些惊慌,喃喃地说:

“这……”

“这什么?说呀!”

这个小校听到阿巴泰的声音是严厉的,但看到眼神是柔和的,便大胆说道:

“回禀饶余郡王,自古都是长君杀功臣,幼主爱老将啊!”

阿巴泰听了,心里觉得特别舒坦,也觉得这话说得特别明白。怎么和济度讲的意思一样?难道是济度教给他的?

“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小校笑着说:

“咱从小爱看皮影戏,戏文里有这么两句,咱记住了。”

阿巴泰使劲拍了一下小校的肩膀,纵声大笑:

“妈的,你还真有点小聪明,这两句戏文好!老子也记住了。”

他的战马在军帐外长啸一声。阿巴泰转身走出军帐,正要飞身上马,突然停住,对济度说道:

“济度,你他妈的要用两只眼睛盯着吴三桂,可别粗心大意,等老子回来收拾他!”说完,跃上马背,飞奔而去。

济度派出二十名护军,保护这个飞奔而去的饶余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