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官庙坐落在大清门左侧的高台上,是楔入皇宫的一座独特的院落。一道高墙环绕,与宫阙毗邻而隔绝,自成一个独立的园地。院内古木参天,郁郁葱葱。明朝在此建筑的道教寺院,碧墙黄瓦,隐蔽于浓荫之中,显得神秘而幽静。
皇太极执政以来,为了笼络各族贵族,显示他“怀之以德”的和睦政策,利用三官庙寺院长期形成的深远影响,常在这里接待蒙古、西藏、青海来的宾客。明朝投降的官员们初到盛京,也大都在这里居住一个时期,然后再赐给住宅。天聪五年(1631 年)十一月,在大凌河战役中被俘获但拒绝投降的明朝监军兵备道张春,就长期居住在这里;崇德六年在松山俘获的洪承畴,归顺前也居住在这里;崇祯皇帝近几年来,暗暗派出的议和使节,也在这里与大清的代表会谈。所以,这里是各种政治力量斗争和交易的场所。大清内部各集团之间的矛盾,也常在这里得到解决,或者进一步激化。
睿亲王多尔衮,午后未时,把护卫头目伊罗根送交刑部,并对多铎、阿济格作了一些交代之后,便乘轿来到这里。他有许多天没有来三官庙了,想趁着与索尼会谈之机,到这幽静之处散散心,松弛一下过于紧张的神经。
他今天着一件黑色短衫,穿一条黑色短裤,双脚着青丝系底木屐,显得十分懒散,完全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当他在苏克萨哈和护卫们的护卫下走进三官庙大门,三官庙的供职官员和担任守卫的士卒,都在门内跪倒迎接。他心里感到一阵欣慰。刚走出轿子,供职官员急忙叩头说道:
“向睿亲王请安!请睿亲王到议事厅安歇。”
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表示对官员们的满意。抬头看着三官庙东墙一边的花圃,亲切地说道:
“你们各自安位吧,我要随便走走。”
供职官员急忙爬起带路,被多尔衮挥手制止了。
多尔衮缓步向花圃走去,苏克萨哈陪伴着,几名护卫远远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三官庙虽然不是花苑,但清宁宫需要的四季花,都由这里供给。这里花圃不大,由五名花匠经管,共有花五百多盆,按四个季节分圃。春圃栽牡丹,夏圃栽月季,秋圃栽**,冬圃栽腊梅。春圃与冬圃之花,多在暖房莳弄,天气暖和时,搬到圃内;夏圃与秋圃之花,都在圃内莳弄,气候寒冷时,搬入暖房。现时,季节极好,热凉适度,夜晚空气中含有湿气,因而所有的花,都搬到圃内排列。三官庙东面一角,成了一个斗奇争艳的花的世界。
多尔衮走近花圃,五名花匠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他没有理睬,缓步走入春圃。
这里真是牡丹的天下,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竞放异彩,各逞艳丽。苏克萨哈惊异而谄媚地说道:
“这是牡丹败落的时节,别处牡丹都是以叶代花,以绿代红。这里竟然留春不去,留花不落,真是奇迹。这大约因为睿亲王驾临的缘故吧!”
多尔衮对牡丹并无多大兴趣,什么雍容华贵,艳丽多姿,他觉得,无论人们如何推崇牡丹,他总嫌这种花缺少硬朗和耿骨,虽悦目而不提神。如同一个美丽的女人,太软弱了,也令人发腻一样。但对这些牡丹违时令而开放,却感到极为不俗。他对苏克萨哈的赞辞并不特别高兴,但对花匠们以秋为春的本领,却感到十分惊讶。他看着这盛开的牡丹,颇有感慨地说道:
“各种花都是依时而开,依时而谢,这是常情。可有的花匠,却能颠倒时令,留花不落,以人之才智,夺天工之巧。这样的人,也算是花苑的圣手、花国的君主了。”说着,向夏圃走去。
苏克萨哈跟在后面,急忙说道:
“睿亲王语解玄机,恩泽花匠了。”
夏圃里月季盛开,火红一片,叠叠层层。什么“彩楼望月”,什么“云头八仙”,什么“七女下凡”等等,簇簇朵朵,繁花似锦。多尔衮走近一盆名叫“霸王别姬”的月季花前,停住了脚步。这盆花长得确实特别,下层一圈伸出十多个枝条,每个枝条上都结着一个血红的小花,参差有致,显得斑斑点点,而主干直立,顶着一朵极大的花蕾,刚刚绽开,露出鲜艳的红丝,在微风中袅袅摆动。大约因为这个令人悲怆的花名,引起了多尔衮的注意。他端详了一会儿,微微摇了一下头,不以为然地说道:
“‘霸王别姬’?这盆花大约像美人虞姬吧!太伤感了。叫它‘天女散花’不也可以吗?”
苏克萨哈正要开口迎合,忽然几只蜜蜂飞来,嗡嗡作响,落在刚刚绽开的花蕾上,扇动着薄薄的翅翼,在花蕊上悠悠走动。苏克萨哈找到了话题,高兴地说道:
“花神有灵!睿亲王‘天女散花’四个字刚刚出口,就招来了一群蜜蜂,可见花神也是知恩的。”
忽然,一阵清香飘来,沁人肺腑。多尔衮抬头一看,秋圃里**招展,奇葩竞放,五彩缤纷;无数彩蝶,翩翩飞舞,忽起忽落。多尔衮说了一声“好香啊”,便快步走入了秋圃。
秋圃里大约有二百盆**。由于花匠的精心栽培,大部分含苞欲放,有的已经提前一个月开放了。黄的金黄,白的雪白,红的血红,黑的墨黑,连紫色的也紫得十分纯正。在那些长长的、弯曲的花瓣上,似乎都闪烁着湿润的、油亮的光泽。
最使多尔衮惊异的,在这些开放的**中,有一盆罕见的绿**,像一朵绽开的碧玉一样,晶莹滴翠,使群芳逊色。他急忙俯下身子,细细观看:
这盆**,高约三尺,从根部三寸处,分三杈扶摇而上,至一尺处,每杈又分三枝而立;九枝结蕾,成圆形排列,花呈深绿色,花瓣疏密适度,自然舒展,细长而弯曲,如玉丝飘散,立于枝头,典雅,庄穆,俏秀,蕴藏着一股诱人的魅力;玉丝交错,结成了一个翠绿的玉环,在阳光下,闪动着绿泉般的晶莹之光,是那样的柔软而透亮。
多尔衮陶醉了,入迷了。他回头说了一声:“叫花匠来!”便蹲下身子,忘情地观赏起来。
几年前,他就听人说过,**中有一种绿**,是极难培育的一个品种,也是最珍贵的一个品种。得到绿**的人,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贵的。几年来,他处处留意,都不曾遇到。今天在三官庙里,不期而遇,尤其是在与启心郎索尼会谈之前,一种“吉兆”的念头涌上心来,使他格外高兴。要不,高贵的睿亲王,怎么会蹲踞在这盆绿**的绿阴旁呢?
苏克萨哈在惊异中,也就势蹲在多尔衮的旁边,小声赞美地说道:
“绿宝石易得,绿**难寻。这种**,犹如马中赤兔,人中西施,均属珍品神物啊!你看,它与其他**相比,肃穆而雅丽,庄重而多姿,庄严而动人……”
他正说着,突然发现多尔衮目光凝滞了,走神了,注意力离开了面前的**,而想到别处去了。他便停住了话头,悄悄地注视着多尔衮神情的变化。
多尔衮是走神了。他听到苏克萨哈说到“庄穆而雅丽,庄重而多姿,庄严而动人”时,这几个连续不断的“庄”字,使他突然想起了庄妃:
“难道这盆绿**就是她的化身吗?这个美丽而棘手的女人!可这株绿**上,不曾有一根棘手的刺啊!”
这时,护卫把一个年老的花匠带进秋圃。护卫刚一禀报,花匠就在离多尔衮五步远的地方跪下叩头,匍匐于地,不敢仰视。多尔衮站起来,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花匠:满头白发,瘦小单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大约已有六十多岁了。他高声问道:
“春圃里的牡丹,是你栽培的吗?”
“是奴才。”花匠低头回答,声音有些发抖。
“夏圃里的月季,也是你栽培的吗?”
“是奴才。”
“这秋圃里的**,也是你栽培的吗?”
“是奴才。”
“为什么提前一个月放花?”
“是奴才。”
多尔衮笑了。他知道老花匠有些发蒙了,便声音平和地说道:
“抬起头来,不要畏惧紧张嘛!”
老花匠重重地叩了一个头,然后仰起头来。多尔衮这才看得清楚,老花匠的年纪已经是七十开外了。
“我问你,这满圃**,怎样使它提前一个月放花?”
“奴才回王爷的话。这九月**八月开,全靠梳根、制叶、温水、曝光、选肥、护蕾啊,奴才养花五十多年,摸得准花儿的脾性……”
这些话,多尔衮是听不明白的,他也不需要明白,便随口说道:
“好!好!这盆绿**是怎样栽培的?”
老花匠见问到绿**,情绪来了,话也多起来了:
“这盆绿**是神物啊!我师傅说过,绿**是天宫里司花仙子青女的化身,是历代圣女的灵秀之气凝成的,是几十年才发现一次的花中珍宝。奴才养花五十多年,这是第二次看见,第一次是三十年前,在北京城里的花市上……”
多尔衮不耐烦了,打断了老花匠的话,厉声问道:
“你是怎样栽培出来的?”
老花匠听明白了,声音喃喃地回答:
“奴才不会。”
“不是你栽培的吗?”多尔衮追问了一句。
“不是奴才。”
“是谁?”
“回王爷,是永福宫的庄妃。”
多尔衮震惊了,迟疑地看着老花匠。
苏克萨哈急忙订正了一句:
“是庄妃?”
老花匠如实回答说:
“这盆神物,是庄妃栽培莳弄的。前几天,启心郎送到这儿,让奴才照看。只有庄妃那样的人,才能培出这样的花啊!”
多尔衮心凉了。他本来想把这盆绿**带回睿亲王府,现在断了这个念头。更使他心凉的是,在这个老花匠心里,庄妃也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啊!他挥手让老花匠走开。老花匠叩头之后,后退离去。这时,多尔衮才发现,这个能颠倒时令的能人,原来是一个驼背。他自言自语地说:
“人,真是不可貌相啊!”说完,便不再赏花,径直向议事厅走去。
苏克萨哈跟在后边,他猜不透多尔衮这句话,是因老花匠而发,还是为了庄妃而发?
多尔衮走进议事厅,启心郎索尼早在室内等候着。看见多尔衮进来,他立即跪倒,恭敬地给多尔衮请了安,也向苏克萨哈问了好。多尔衮落座在茶几一边的型椅上,打量着这年轻的启心郎。
索尼今天着一件白绸短衣,穿一条黑绸长裤,登一双黑缎布鞋,盘发于项,显得十分干练。他没有带任何随员,也没有带平日不离身的那个鹿皮文书包,手里拿着一把黑色折扇,但没有打开,态度异常冷静,没有丝毫惊慌的样子。多尔衮立即猜到,这个由皇太极提拔起来的启心郎,来到三官庙前,一定见过了皇后和庄妃。多尔衮觉得,自己第一个目的达到了。约索尼来此会谈,不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摸清皇后和庄妃的底吗?不就是为了消磨未来的十个时辰吗?
三官庙供职官员献茶之后就退了出去,苏克萨哈也借故离开了。议事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多尔衮在举杯品茶,索尼端坐在多尔衮的对面,等待着睿亲王的询问。
多尔衮没有立即说话,他脱去了黑缎短衫,露出了一件丝织背心,让窗口吹来的凉风,拂了拂浑身的热气。然后,摇起手中的扇子,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没有看一看三官庙的花圃吗?”
索尼感到纳闷:他现在还有赏花的闲情逸致啊!便恭敬地回答道:
“臣在此恭候睿亲王,不敢轻离。”
“你应该去秋圃看看,那儿有一盆异花神物,若不见识见识,将是终生憾事。清宁宫虽然雅静,但也闷人啊!”
索尼心里一惊:连前几天去秋圃的事,他也知道了。便佯装不知地问道:
“睿亲王的关心,索尼铭记在心。可不知秋圃里有一盆什么样的异花神物,使睿亲王如此感兴趣?”
多尔衮眯着眼睛,注视着索尼,轻声而缓慢地说道:
“一盆绿**。”
“可是九珠相连、玉伞撑空的那盆?”
“你见过?”
“禀报睿亲王,那盆绿**,是庄妃前几日,命臣送到这儿来的。”
“噢!”多尔衮笑了,狡猾的目光一闪,声音仍然平和地说道:
“那你一定知道庄妃是怎样栽培的,用什么办法培出了这样一株神奇的异物?”
索尼此时完全弄清了多尔衮的用意,在这轻松地品茶谈花中,早就开始了“会谈”。他心里也安定下来,从容地答道:
“索尼近几年来,常在清宁宫走动,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庄妃如何莳弄这盆绿**,但也有一点风闻。”
多尔衮笑了笑,把下颏一扬:
“说说看!今日无事,我倒想仔细听听!”说完,闭起眼睛,手中的扇子又摇动起来。
索尼也打开折扇,沉思了一会儿,讲起了这盆绿**的来历:
“听永福宫侍女们讲,这株**,原是科尔沁草原上一般的野**。它长在阿鲁坤都伦河岸边的一个鱼凉子边。一天,一个渔夫突然发现这株**长得十分异常,主干茁壮,呈深褐色,叶子肥厚深绿,呈椭圆形。渔夫十分诧异,暗暗留心观察。他终于发现,一只仙鹤在清晨和黄昏,总是悄悄飞到这株**旁,用羽翼上的水珠,浇灌它的根茎,用清香的口液,滋润它的枝叶,天天如此,从春到秋。果然,这株**,竟在千万株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朵中,独独放出了一朵碧玉晶莹的绿色花朵……”
多尔衮手中的折扇停止了扇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索尼说出的每一个字。
“两年前,苏麻喇姑奉命去科尔沁传送关雎宫宸妃病故的消息,她骑着庄妃的坐骑‘杭爱’,带着聪明的蒙丽花,当走到阿鲁坤都伦河岸边,碰巧遇到了那位有心的渔夫。这位渔夫是谁?原来是蒙丽花的爷爷。当老人知道宸妃病故后,心里十分悲伤,便把这株绿**带土挖出,栽在盆里,带给了永福宫的庄妃……”
多尔衮睁开了眼睛,用捉摸不透的神态,注视着索尼。
“两年来,庄妃用思乡的眼泪浇灌它,用哭宸妃的眼泪滋润它,用悲哀愁苦的眼泪抚育它;欢快时,用写字作诗的墨汁喂养它。这株生长在科尔沁草原的绿**,竟然冬不落叶,夏不歇枝,结出九朵绿色的蓓蕾,如玉伞撑空,逞雄于秋圃。”
索尼讲完,注视着似笑非笑的多尔衮,心里暗暗在问:“睿亲王啊,你此时想些什么?”
多尔衮正在想:
索尼明明是杜撰胡扯,可在这胡扯中,把一切都讲清楚了。科尔沁、渔夫、仙鹤、苏麻喇姑、蒙丽花,还有“杭爱”,都是惊目刺心的字眼。对这个精明年轻的启心郎,不能再抱任何幻想了。这个一心一意拜倒在庄妃裙子底下的家伙,是不会说出任何可靠消息的。他心里狠狠地骂道:
“妈的!等我收拾了永福宫那个女人,一定让你去荒野为她守灵看墓去!”
多尔衮微微一笑,收藏起心中的仇恨,对索尼说道:
“启心郎对这株绿**知之甚详啊!经你这么一讲,我才明白,绿**的奇异与珍贵,不仅需要仙鹤清香的口液和阿鲁坤都伦河的水珠,还需要庄妃的眼泪和墨汁啊!看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断不能养活绿**的。”说完,他突然站起,目光一闪,发出瘆人的冷笑,两眼盯着索尼,单刀直入地问道:
“清宁宫对继位问题,究竟作何打算?”
索尼也随之站起:
“皇后今天已经下了懿旨,明日午前,在崇政殿,召开诸王贝勒会议,从众议,确立嗣君。”
“清宁宫意属何人?”
“太宗皇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
多尔衮突然感到,索尼的口气像是有些变了,不再是专指皇长子豪格而言,便追问了一句:
“是肃亲王豪格吗?”
“太宗皇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
多尔衮有些茫然了,皇九子福临的影子,突然浮现在他的心头。难道皇九子就是庄妃培育的“绿**”吗?他心里打了一个寒战,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啊!他佯装轻松地问道:
“难道要在其他皇子中另作选择吗?”
“太宗皇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
多尔衮气急难忍,但他还是忍了:
“启心郎,今日约你前来,难道只有这一句话吗?”
索尼走近多尔衮,双膝跪倒,坦然说道:
“睿亲王,你是知道的,此事决非绿**。索尼除‘太宗皇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之外,别的就一点不知道了。”
多尔衮陷入沉思:绿**,难道真的是皇九子福临吗?时间,这漫长的一天啊!
这时,苏克萨哈匆匆走了进来,向多尔衮禀报:
“饶余郡王阿巴泰,从宁远前线回来了!”
多尔衮愣住了。索尼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