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清晨寅时,多尔衮在书房里着手处理正白旗进入盛京的问题。这是关键性的一步,决定着自己今后的命运:要么继位当皇帝,要么被清宁宫处死。他让王妃阿尔桑泡了一杯茶,让多铎、阿济格都去休息,让护卫、侍女们离得远远的,以免打扰自己的思索和决定。
苏克萨哈坐在桌边的一把大理石面的圆形凸肚宫凳上,静候着多尔衮的问话。
多尔衮含笑地递给苏克萨哈一杯茶,亲切而低声地说道:
“说吧!越仔细越好。”
苏克萨哈从怀里掏出一个铜制五寸小盒,双手献于多尔衮面前:
“阿山将军说,这是一件王者之物,特意敬献睿亲王。”说完,将一只精巧的钥匙恭敬地放在盒子上。
多尔衮拿起钥匙,打开铁锁,轻轻揭开盒盖,一道光焰喷射而出,直达屋顶,把四周照得通明!啊,稀世之宝啊!
多尔衮和苏克萨哈都惊异得发呆了。几十年来,他们掠来的珠宝不少,见到的珠宝更多,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炎炎如火的奇物。他们定神细看,这颗宝石,大如鹅卵,径约一寸,长约二寸,呈椭圆形,通体火红,而且晶莹透亮。这不就是神话里传说的“天鹅朱卵红宝石”吗?
苏克萨哈急忙说道:
“真是王者之物!足见天心、民意、物情,均在睿亲王身上。”
多尔衮“咔嚓”一声盖上盒子,屋内马上变得昏暗起来。他用手把盒子轻轻一推,心情沉重地说道:
“天下异物,最能迷人,庸人常常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异物之上。结果,因物盈满,因物丧志,因物而疏忽世情。若此物灵验,阿山将军岂不早做皇帝了。”
这一番话,使苏克萨哈冷汗涌出,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多尔衮看到苏克萨哈惶恐的样子,转换语气说道:
“阿山之心,出于至诚,我很感激。你是我的谋臣智囊。当知‘谋事在人’四个字。天下的异物是不足信的。”
传说,这颗“天鹅朱卵红宝石”,以后落在吴三桂手里——顺治元年(1644 年)四月十九日,宁远总兵吴三桂,在山海关投降大清,四月二十二日,多尔衮从盛京来到山海关附近的威远台,第一次会见吴三桂时,即以此异物赏赐,缀于吴三桂的帽顶上。遂称“红宝石帽顶”,成了吴三桂珍爱的三大奇宝之一。
苏克萨哈会意,立即详细禀报了正白旗突然入京的行动方案:
“阿山将军准备分两路进发:一路东渡羊肠河,沿着官道直奔盛京。一路出广宁城南门,经过鹦鹉嘴,直奔青松岭,再东拐,渡辽河,直奔盛京。东路是五千精骑,南路是三千精骑,为便于街巷战斗,一律使用腰刀,不带长杆武器。为了在盛京怀远门打开之后,能迅速控制清宁宫,两路前锋营,各配备五百名‘死兵’。两路兵马,于十三日夜初酉时同时从广宁城出发,十四日清晨丑时,抵达盛京西门——怀远门,和南门——天佑门。进城后的作战方案,按睿亲王的安排进行。”
多尔衮听了,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在室内不停地徘徊走动。苏克萨哈知道,多尔衮正在细心地寻找这个方案中的纰漏。经过这样不紧不慢徘徊走动之后,便会提出许多出人意料的问题。他不敢丝毫大意,也在竭力思考着有关这个方案的种种理由,以及阿山的种种设想,准备做出恰当的回答。
果然,多尔衮开始提问了:
“他们挑选的八千精骑,都钉的是什么马掌?”
这是苏克萨哈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在广宁城时,他也没有注意“马掌”这样的小事。马掌在当时有两种:一种是“重掌”,是用生铁浇铸的,厚实,耐磨,有力,适于旷野奔驰,尤其在野战冲锋破阵时,飞奔的马蹄,本身就是一种置敌于死命的武器;一种是“轻掌”,是用铁片制成的,很薄,很轻,响声很小,适于夜间偷袭和官道奔驰。苏克萨哈脑子反应极快,他知道,如果不能立即给多尔衮一个满意的答复,后边的一系列问题,就更加难以回答了。他立即伸长脖子,用真诚的神态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看过了。东路精骑,一律上的是‘轻掌’;南路精骑,因道路不好,一律上的是‘重掌’。”
从多尔衮的神态中可以看出,对这样的回答,是满意的。
“队伍黑夜长途奔袭,中途在什么地方打尖?”
又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的问题,他也没有问过阿山。但他知道,阿山决不会让自己的兵马挨饿的。便应声回答道:
“不打算在中途停步打尖。为了不耽误时辰,又能保住士卒们的体力,准备每人发二斤熟肉,半斤好酒。”
对这样的回答,多尔衮脚不停步,未置可否。似乎也是满意的。
“如果东沙河、羊肠河、辽河突然发生了洪水,怎么办?阿山有什么打算?你们是怎样商议的?”
苏克萨哈在广宁城时,秋日朗朗,天高风轻,他没有想到下雨,更没有想到东沙河、羊肠河会发洪水。在归途中,虽然遭到暴雨的浇淋,他仍然没有想到洪水会延误精骑的突袭。他佩服多尔衮的细心,更佩服这个瘦小精悍的睿亲王在如此重大的行动面前,考虑问题竟是这样的细微。他不敢再漫声说谎了,只得如实地回答道:
“这个问题,我和阿山将军都没有想到。据我看来,东沙河、羊肠河桥身很高,就是发了洪水,也许不会有什么问题。”
多尔衮停住了脚步,稍有不悦。正要继续提问,长史阿努思急忙走进书房:
“禀报睿亲王,刑部管事来到正殿,送来一张传票……”
多尔衮猛然转过身来,目光尖利,闪着怒火,阿努思立即闭起嘴巴,咬住了还没有说完的话。
苏克萨哈也惊恐了。
多尔衮看着惊慌不安的阿努思,厉声说道:
“讲下去!”
“刑部管事送来传票,传讯护卫头目伊罗根。”阿努思说完,战战兢兢地把传票放在多尔衮的桌案上。
多尔衮像是遭到一记闷棍一样,神态有些发愣。苏克萨哈从桌案上拿起“传票”,低声对多尔衮说:
“此事来得突然,我先去正殿看看……”
他见多尔衮没有反对,便与阿努思走出书房,向正殿急忙走去。
苏克萨哈和阿努思离开了,多尔衮的头痛病来了。他觉得两个太阳穴发胀,眉宇间疼得厉害,便坐在书案前喝了一口凉茶,手抚额头想休息一会儿,但刑部管事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动,头更痛了。他站起来,用瓷盆里的凉水浸了浸头,觉得稍微舒坦一些,便集中精力地思索起来:
这是清宁宫的开始试探呢?还是清宁宫的最后摊牌呢?如果是开始的试探,自己还有回旋的余地和时间。从现时起,到明天清晨丑时,还有十个时辰,在这十个时辰里,就是做出一些牺牲,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划得来的。明天清晨丑时一到,自己失去的东西,会全部如数地找回来,而且还要清宁宫那些娘儿们,付出足够的利息。如果是最后的摊牌,那就什么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只有铤而走险,以三个王府仅有的三百六十名护军,进行拼死的一搏。
多尔衮的头脑里,很快形成了一个战斗方案:首先干掉正殿里的刑部管事及其随从官员,这只要一抬手的工夫;接着,迅速召集三府护军,这只需要喝一杯茶的工夫;然后直逼大清门……
想到这里,多尔衮犹豫了。难道两黄旗没有一点准备吗?如果厮杀不能迅速得手,进不了大清门、左右翊门,自己的一切也就全完了。他身上打了一个冷战,自言自语地说:
“伊罗根误我!伊罗根误我!”
在多尔衮的叹息声中,苏克萨哈走进书房,禀报说:
“刑部管事讲,昨天午后未时,永福宫侍女苏麻喇姑告发,伊罗根有拦路抢劫、杀害侍女蒙丽花之嫌。郑亲王昨夜批示:拘捕伊罗根,审讯查实,若确有此事,当遵照太宗皇帝崇德三年颁布的《离主条例》,判伊罗根以‘背主擅杀人命’之罪,依法议罚。刑部管事请求交出伊罗根,以便审讯查实。”
多尔衮沉思良久,问道:
“刑部管事来此,带了多少人马?”
“轻装简服,只带了两个随从。”
多尔衮觉得诧异:
“府外有什么情况?”
“府外除两黄旗巡哨游骑走过外,没有异常情况。”
“英亲王府那边呢?”
“没有任何动静。”
多尔衮的眉头稍为舒展了。
“刑部管事言谈举止如何?”
“其人与往日一样,恭谦和顺,举止自然如常,不似有诈。”
“你对这件事是怎样看的?”
多尔衮这样一问,使苏克萨哈为难起来,但又不能不作回答。他稍作沉吟,便试探性地答道:
“这件事,与正白旗入京像是无关。也许是清宁宫的一种试探吧?”
多尔衮的眼角突然闪了一下。苏克萨哈知道,多尔衮已经闪过这个念头了,便扭转话题,往另一边谈去:
“深一层说,清宁宫想用这件事情,放出流言,给睿亲王府抹黑……”
多尔衮目不转睛地听着。苏克萨哈知道,这些话引起多尔衮重视了,便接着谈了下去:
“再深一层说,清宁宫想通过对伊罗根的审讯,顺藤摸瓜,最后把矛头指向睿亲王。中宫皇后,胸无城府,可永福宫那个女人,是有心计的,我们千万不能大意。我的意思是:干脆偷偷干掉伊罗根,给她来个‘杀人灭口’!”
多尔衮突然放声大笑。这笑声使苏克萨哈糊涂了。
在上面的一问一答中,多尔衮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仍然低估了他的对手庄妃。他觉得这件事,既不是清宁宫的最后摊牌,也不是开始的试探,而是一次女人式的进攻,是对阿达礼上呈笺表的一种反击。如果是“最后摊牌”,何不动用两黄旗呢?如果是“开始试探”,又何必动用刑部官员呢?“顺蔓摸瓜”,多么周详的安排啊!可当她摸到“瓜”的时候,我的正白旗也该进城了。女人啊,手腕总是白嫩的、柔软的!
多尔衮的心头一下子轻松了。他决定用伊罗根这个该死的家伙,去满足庄妃的心计,去给执掌刑部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增加一点麻烦,去显示一下多尔衮的坦**与大度,更主要的,是换取这关键的、决定命运的十个时辰。
“告诉刑部管事,伊罗根既有拦路抢劫、擅杀人命之嫌,我这就进行拘捕,午后未时,一定交刑部审讯。”
苏克萨哈更加不解了。
“立即告知启心郎索尼,今天午后申时,我在三官庙会他,商谈有关嗣位人选事宜,请他务必按时到达。”
苏克萨哈似乎有些明白了:
“以‘拖’制胜吗?”
多尔衮笑了。
他们哪里知道,正白旗已在吴克善的四面包围之中,连一匹马也出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