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戌时,凤凰楼孤悬在急雷暴雨的夜色中。
雷电在顶空轰鸣滚动,暴雨在窗外撒泼横流,黑云从四周拥来,弥漫了屋脊、楼台、窗口和那沾满雨水、沙沙作响的飞檐上的驼铃。
楼上的议事厅里,正在决定着大清明天的命运。
皇后、庄妃、郑亲王济尔哈朗、启心郎索尼、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等,正在密议着事态的发展。庄妃的心里很乱,半个时辰之前,执事太监把阿达礼敦促皇后立即召开诸王贝勒会议的笺表送到庄妃手里。她看了一遍,立刻明白,多尔衮的第二个攻势开始了。她怕打断谭泰的发言,没有立即呈交皇后,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震惊。
谭泰讲了昨夜与豪格会见的全部经过,着重谈了豪格的愤怒、失望和悲哀。当谈到豪格纵酒大醉而跌倒在炕上时,大家的神情都有些黯然了。
郑亲王济尔哈朗悄悄地站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触涌上心头。他走到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暴雨中湿润润的空气,感叹地舒了一口长气,似乎在说:是形势毁了这个本来可以继位的皇长子啊!
谭泰像是察觉了济尔哈朗的心情,突然停住了话题,端起长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带有苦味的凉茶。
窗外的暴雨,猛烈地下着,带着“哗哗”的响声;屋檐上的水,像瀑布一样射向清宁宫的庭院,落在方形青砖铺垫的花纹地上,响起坚实清脆的回声,飞进了议事厅。
皇后忍耐不住了。她拿起礼亲王代善拥立豪格的笺表,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
“肃亲王豪格,是太宗皇帝的长子,人也忠厚,可他命不好,偏偏遇上了多尔衮这个‘克星’。现时,大贝勒开了口,写了拥立豪格的笺表,你们说,睿亲王还会死着反对吗?”
皇后心软了,拥立豪格的念头又浮了上来。不等人们回答,郑亲王济尔哈朗转过身来,突然跪倒在皇后面前,急忙说道:
“皇后,千万不可相信礼亲王写的这份笺表。礼亲王突然改变主意,拥立豪格,而他执掌的两红旗,却跟着硕托、阿达礼站在多尔衮一边。他给豪格的,只是一个空名,而给多尔衮的,却是五万兵马。若清宁宫拥立豪格的懿旨一出,两白旗、两红旗都会以此为借口,自行其是;八旗立即就会分裂,局面将更加不可收拾。请皇后三思。”
皇后震惊了,手中的笺表失落在地上。她没有想到,大贝勒代善会有如此的用心啊!
启心郎索尼也跪倒禀奏道:
“郑亲王所奏,实关太祖太宗的基业。现在,人心浮动,朝野不安,如再犹豫不决,骚乱会很快发生。今日之计,只有提出皇九子福临继承皇位,才能稳定人心。请皇后速下懿旨,以安社稷!”
皇后为难了。她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大家,似乎在说:豪格能同意吗?如果豪格反对,或者与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联合反对,清宁宫就会立即垮台的……
谭泰猜出了皇后的疑虑所在,起身也跪在皇后的面前禀奏道:
“皇后,你知道,臣是与肃亲王一起长大的。臣昨夜奉旨会见肃亲王,看见他确实有一颗忠厚、坦率、善良和孝悌之心!睿亲王威逼中宫,他愤恨难忍,几乎兵戎相见;眼前局势的艰难,他痛心疾首,以酒浇愁。他让臣转奏皇后:为了太祖太宗的基业不致半途沦失,为了清宁宫的安静与声望,他可以不继皇位,但也不允许睿亲王涉足皇位;他愿意拥立皇九子福临登极,并保证忠心辅佐。”
皇后站了起来,命谭泰、索尼、济尔哈朗起立入座。她看了庄妃一眼,充满感情地说道:
“心底宽厚的人,总是从大处着眼的。肃亲王如此深明大义,实在难得。太宗皇帝的后世子孙,不要忘了这个心底宽厚的皇长子。索尼,你记下,从我的多年积蓄中,赏赐肃亲王黄金一千两,白银二万两。人,总不能没有良心啊!”
索尼感动了,点头称是。
谭泰感动了,眼里含着泪花。
庄妃感动了,心里默默地说:但愿皇九子福临,永不忘记他这个好心的皇兄。
济尔哈朗感动了,起身拱手奏道:
“请皇后召肃亲王入宫,亲自予以嘉勉抚慰,以彰其功绩。”
皇后点头。
雨在窗外“哗哗”地下着,一阵雷声滚过,似乎也被豪格的退让感动了。
索尼再次抓住时机,奏请皇后:
“请皇后速下懿旨,训示各亲王贝勒,清宁宫决定拥立皇九子福临继承皇位,明日即于崇政殿,召开诸王贝勒会议,商议议决。”
不等皇后回答,庄妃急忙说道:
“皇后,此事不宜匆忙。我们这些话,只是自己的想法。在礼亲王、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心里,到此刻为止,恐怕还没有想到皇九子福临这个人呢!”
这时,正黄旗总管旗务大臣鳌拜走进议事厅,打断了庄妃的讲话。他走到庄妃面前,请了安,然后低声说道:
“镶白旗总管旗务大臣苏克萨哈,冒雨从广宁城回来了!”
庄妃的脸色一下变得严峻了,追问道:
“还有什么人?”
“带了十五名护卫。”
“都是护卫吗?”
鳌拜愣住了。
谭泰说道:
“昨天夜里,苏克萨哈去广宁城时,只有八个护卫跟随。这十五个人,估计夹插有正白旗的将领。”
济尔哈朗、索尼都有些惊愕了。皇后更显得惶恐不安,提心吊胆地问道:
“睿亲王,他,他真的敢以兵将要挟吗?”
庄妃答道:
“睿亲王足智多谋,在战场上,是以敢于冒险闻名的。他既然敢于以‘自行其是’威逼中宫和肃亲王豪格,别的事情,他也是敢于干的。请皇后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庄妃把阿达礼以礼部名义写的笺表呈于皇后。
这份笺表是这样写的:
崇德八年八月十二日,臣礼部承政阿达礼,稽首顿首上言:
太祖丧仪,实录有载:三日举行大祭,五日梓宫出宫,太宗皇帝于五日登极执政。龙位不虚,八方和顺,君无离日,朝政安稳。此太祖遗制,不可变更。
今太宗仙逝,已逾四日,诸王贝勒会议未开,何人继承皇位未定,人心惶惶,朝事紊乱,皆因违背祖制所致。
常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能一时无主。请皇后速下懿旨,召开诸王贝勒会议,听从众议,确立嗣君。若再弄权拖延,当负违制之责。
臣诚恐诚惶,仅奉笺表以闻。
皇后看完,气得双手发抖,命启心郎索尼念给济尔哈朗、谭泰等知晓。
济尔哈朗、谭泰等听完,都沉默了。索尼这时才意识到事态发展的严重,觉得自己刚才请求皇后下发懿旨拥立皇九子福临的主意,有些孟浪了。
他们都知道,执掌礼部的是多铎,阿达礼只是礼部的承政,以礼部名义上呈的笺表,显然是以礼部的职能,对清宁宫进行公开的指责。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使他们感到气愤的是,一个二十一岁的袭爵郡王,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地对待中宫皇后,天理良心都是不允许的。
最使他们不解的是,多尔衮借重偏师之力发起进攻,而他这个主将,却隐而不露。他在准备干什么呢?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墨一样的黑,淅沥的雨声在黑夜里响着,显得十分苍凉;远处沉闷的雷声传来,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感觉;议事厅四周墙壁上的烛台,堆起了高高的泪泥。摇曳的烛光,照亮了皇后苍白、焦虑而又无能为力的脸;照亮了索尼、谭泰和济尔哈朗担心、焦急而又忧虑伤神的脸;照亮了庄妃愤怒、坚毅而又陷于沉思的脸。
雨声在窗外淅沥地响着,庄妃在烛光下默默地想着:
“多尔衮已经放开了豪格,直接向自己逼来,他不是直接出马,而是派阿达礼冲杀。是借重大贝勒代善和故去的颖亲王萨哈璘的声望呢,还是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呢?还是两者兼有呢?多尔衮是足智多谋的对手,他的每一招,都必须用智谋来衡量;多尔衮是玩弄诡计的老手,他的每一招,都必须用诡计来对付啊!”
形势逼迫这个科尔沁女儿,也开始运用智谋和诡计了。
她决定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向多尔衮的要害处打去。
雷声在远处沉闷地响着,庄妃在烛光下静静地想着:
“镶白旗总管旗务大臣苏克萨哈从广宁城回来了,危险的讯号发出了。睿亲王啊,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呢?父亲寨桑、哥哥吴克善啊,科尔沁铁骑啊,为什么没有一点音讯?胜负并不决定于清宁宫,也不决定于睿亲王府,而是决定于两支主要力量撞击的地方。这远处隐隐滚动的雷声,该不是科尔沁铁骑在突奔吧!”
楼角飞檐上的驼铃不停地响着,庄妃在烛光下不断地想着:
“现在的六位和硕亲王,多尔衮占去了四把椅子,只有郑亲王和肃亲王站在自己一边,这个局面什么时候才能扭转啊!索尼是有才气的,也是可靠的,但只是一个四品官级的启心郎,何年何月才能走上辅臣的位子?谭泰是有谋略的,也是信得过的,但要掌管兵部的事务,还需要多少年月啊!现在,只有一个郑亲王可以借重。当今之计,也只有借着郑亲王的马头,向多尔衮冲击了。睿亲王啊!这是跟你的样子学的。”
深夜亥时的钟声,冲开淅沥雨声的阻拦,闯进凤凰楼,庄妃知道该下决心了:
“上天安排了多尔衮这颗‘克星’,克倒了豪格,也许也安排了庄妃这颗‘克星’,克倒多尔衮。谁知道一定不是这样呢?人们都说天上住着王母娘娘,但愿王母娘娘也会偏袒人世间的女人。”
庄妃抬起头来,对皇后说道:
“皇后,礼部指责我们‘弄权拖延’。此事不能不答,应立即下一道懿旨,以安朝野之心。”
皇后点头说道:
“我也有这个意思。索尼,庄妃说,你写!”
索尼备好纸笔。庄妃沉思片刻,开始口授懿旨:
“奉天承运。崇德八年八月十三日,皇后懿旨:太祖丧仪,三日举行大祭,五日梓宫出宫。太宗丧仪依制而行,不作变更,以维祖制。关于继位日期,为敬祖行孝,嗣太宗之位者,迟一日确定。即八月十四日,在崇政殿召开诸王贝勒会议,议立嗣君。”
庄妃口授完毕,询问谭泰:
“时间来得及吗?”
谭泰点头。
索尼把懿旨呈交皇后,皇后看后,指示明日发出。
庄妃走近郑亲王济尔哈朗,断然说道:
“请郑亲王以刑部名义签发拘票,立即逮捕睿亲王的护卫头目伊罗根!”
索尼、谭泰、济尔哈朗都震惊了。
庄妃继续说道:
“伊罗根杀死了蒙丽花,射杀了‘杭爱’,险些杀害了苏麻喇姑。他还在太宗驾崩的夜里,去了广宁城正白旗大营。”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济尔哈朗高兴地说道:
“好!突然传讯拘捕,打多尔衮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睿亲王可能拒绝交出。可这样一来,就暴露了他的真实意图。索尼,伊罗根杀死蒙丽花的所有证据,明天全部交给刑部。郑亲王,伊罗根现在关押在英亲王府的看押房里。对他,我和淑妃,请求你予以保护。”
庄妃的话刚落,苏麻喇姑走了进来,高兴地禀奏皇后:“科尔沁王爷派人来了!”
“来人是谁?”
“是皇后的侄孙绰尔济将军。”
皇后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双手合十,对着雨天云海,轻声说道:
“天神啊!你大慈大悲,可把他们盼来了!”
闪电骤然炸裂,划破夜空,一阵雷声滚滚而来。
八月十三日子时的钟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