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天雷像一团火,顺着“龙槐”滚动。“龙槐”下,蹦出一个紫檀木箱子……(1 / 1)

八月十二日酉时三刻。在接连不断的雷声中,睿亲王多尔衮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突然出现在后殿。

他今天穿了一套皂绸短衣,脚蹬一副黑丝吊底紫檀木拖鞋,手拿一把蒲丝编织的凉扇,显得十分潇洒。紫檀木拖鞋在青砖铺垫的地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响声,又显得十分威严。窗外不时出现的闪电,和那低空滚动的雷声,也像在为多尔衮助威一样。

后殿里有些昏暗,但他的兴致极好。事情的进展,都在他预料之中,正像在战场上一样,当看到敌人一步一步地走进自己设下的伏击圈时,心情虽然是紧张的,但这紧张是伴随着喜悦同来的。

以两白旗将领的名义向中宫发出反对豪格继位的笺表,只是他一个试探性的行动,目的在于摸一摸清宁宫与诸王贝勒的反应。现在看清楚了:

清宁宫的反应,是惊慌与胆怯。

豪格的反应,是冒险和醉酒,直到现在还没有从酒醉中醒来。

礼亲王的反应,是惊恐、犹豫,最后走起了钢丝。老滑头!

郑亲王的反应,是沉默。

多尔衮感到慰藉和满意,一个试探性的行动,反应是如此的强烈,足以说明自己还是有力量的。

喜悦在他的心头跳动。豪格的酒醉说明什么?说明这个皇长子的神志已经颓然了。借酒浇愁,是愁到绝望时更加绝望的表现。这种人,就是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也没有多大的心力了。

喜悦在他的心头跳动。大贝勒代善真是个老滑头啊,但在走钢丝中终于表明了态度。他让儿孙率领两红旗上了自己的马车,他却孤零零地站在豪格的船上。真是双保险啊!只要两红旗公开站在自己一边,这个空头人情,为什么不让大贝勒做呢?年老的兄长啊,多尔衮继位之后,决不会怪罪你支持了豪格,还要更加优厚地对待你哩!

喜悦在他的心头跳动。谭泰不再是一个令人担心的“谜”。今天午后何洛会派人来报,两黄旗不再强调对豪格的支持了,调子降低了。一个心腹大患,在这次试探性的行动中,也暗暗地消除了。

喜悦在他的心头跳动。郑亲王济尔哈朗,这个深藏不露的家伙,在豪格跌倒、谭泰等退却之后,也会慢慢就范的。这种城府极深的人,是不能久留的!

窗外一道白光骤然一闪,一阵炸裂的雷声闯进后殿,使多尔衮的神情异常振奋。他疾步走到窗前,推开方格大窗,暴雨瓢泼似的落了下来。他望着注泻而下的暴雨,听着急骤作响的雨声,一种压抑不住的豪情浮上心头:

清宁宫是必须攻克的最后阵地,永福宫那个女人是必须制服的敌营主将。苏克萨哈也该从广宁城回来了……

多铎、詹岱、刚林在谈笑中伴阿达礼走进后殿。阿达礼看见站在窗前的多尔衮,急忙上前请安。多尔衮转过身来,急忙伸手挽住阿达礼。阿达礼急忙把两红旗拥立多尔衮笺表的抄件呈上,并陈述了他与硕托的决心。最后,他以臣孙的身份,恭敬地说道:

“太宗皇帝驾崩已经四天,可继位之事,杳无音信。朝臣不安,黎庶悬念,人心在慌乱与惶恐之中。愿睿亲王以太祖、太宗的事业为重,早定良策,以解臣民之渴。”

多尔衮右手挽阿达礼之臂,异常亲切地说道:

“太宗皇帝在时,曾多次称赞尔父颖亲王萨哈璘,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千里马。可惜死得太早了。今日看来,你比萨哈璘更加神采飘逸。”

多尔衮拉阿达礼坐在自己身旁,抬头对谋臣们说道:

“我命苦,至今无子嗣,若有子,文才武略有阿达礼一半,也就满足了。”

阿达礼没有想到,多尔衮竟然如此平易近人而富有感情,心头一热,恭敬地说道:

“臣孙年幼,请叔祖多加开导。”

多尔衮微微一笑,侧身问道:

“你管礼部事,当知太祖皇帝的丧仪情况。几日大祭?几日梓宫出宫?”

阿达礼欲起身作答,被多尔衮手抚肩而制止,遂端坐回答:

“天命十年,太祖皇帝驾崩,三日举行大祭,五日梓宫出宫。”

多尔衮抚着阿达礼的手,带着几分感慨说道:

“太祖皇帝驾崩时,你只有四岁,尚记得如此清楚,实属难得。可惜,太祖丧仪之制,竟被许多人忘记了。你还记得太宗皇帝是几日继位的吗?”

阿达礼已被多尔衮不停地夸奖弄昏了头,便侃侃而谈:

“太祖皇帝的丧仪,礼部文书里是记载得清清楚楚的。臣孙刚才所答,均出于朝政实录。太宗皇帝的继位日期,朝政实录中也记得清清楚楚。太祖丧仪三日大祭之后,八大贝勒遵照太祖关于‘八大贝勒共治国政’的汗谕,众议拥立太宗。五日,太宗登极,继承皇位。”

“关于丧仪和继位日期,朝政实录均有所载。此制可变更吗?”

“太祖皇帝,乃我大清之至尊,丧仪只有五日,何人敢逾太祖皇帝之上,变更祖制!”

“可今天,太宗皇帝驾崩已过四日,继位之事,尚未议论。你管礼部,如何处置?难道要变革祖制吗?再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就是一个农家寒舍,也不能这样乱哄哄地过日子。礼部应克尽职守,依制行事。”

阿达礼站起,拱手说道:

“臣孙欲呈笺表,奏知皇后,继位之事,应速作议决。若逾五日,当以违背祖制论责。不知睿亲王以为如何?”

多尔衮心中充满快意,他在不露声色中把一条套扣庄妃的绳索,递到阿达礼的手里,让这个血气方刚、恃才自负的郡王,去碰一碰永福宫的那个女人。他佯装沉思一阵,关切地问道:

“你准备以什么名义发出这份笺表?”

“臣孙主管礼部事务,当以礼部名义发出。”

多尔衮高兴地站起,朝着谋臣大声说道:

“努尔哈赤的子孙,世代都有杰出的人物,拿酒来!我要为爱新觉罗家族中的千里马——阿达礼喝一杯!”

侍女们用银盘托出酒来。这样的饮酒,是一种高兴和祝福的表示,不必另备佳肴,如同在打猎中,一个人猎到一只狐狸或者捕到一只美丽的鸟儿,便举起葫芦喝几口酒一样。谋臣们在睿亲王示意下,围着年轻的阿达礼举杯祝酒,并不断地说着赞美与恭维的话,阿达礼也就慢慢地飘飘然了。

突然,一阵雷声滚来,英亲王阿济格浑身雨水,抱着一个沾满泥水的紫檀木箱子,气吁吁地跑进后殿。他大声嚷道:

“天雷击中了‘龙槐’!”

人们大惊失色。多铎急问:

“‘龙槐’怎么样?”

阿济格说道:

“在刚才那阵瓢泼大雨中,天雷像一团火,从东南方飘来,落在后花园那棵‘龙槐’上。火团顺着‘龙槐’的树身滚动,一直滚到树根底下,‘轰’的一声,天雷炸裂了,一股青烟绕着‘龙槐’飘展,显出各种各样的颜色,真是好看极了。等青烟散去,‘龙槐’完整无损,可地上炸了一个大坑。从大坑里蹦出这样一个紫檀木箱子。”说完,把怀抱的木箱,放在多尔衮的面前。

雷声响着,阿达礼愣了,谋臣们愣了,多尔衮举着酒杯的手停住了。

阿济格喃喃地说道:

“天意,天意!是祸是福,一看便知。多尔衮,打开看看吧!”

多尔衮蹙着眉头,在窗前来回走动,雨哗啦哗啦地下着,像在敲打着人们的心。突然,他转过身来,对注视着他的谋臣们说道:

“基业,天所予也。命运,天所赐也。若天意不在我,我当立即退出朝廷,归身山林,决不作分外之想,连累诸公。”说完,对阿济格微微点头,示意打开箱子。

阿济格用衣袖擦去箱子上覆盖的污泥,镶金的四边露了出来,闪着光;箱面上雕刻涂金的一条飞龙显了出来,像要飞起的样子。人们都诧异起来,屏住呼吸,怕雷声一响,这条金龙就会腾空而起。突然,窗外一声雷鸣,阿济格猛力打开箱子,双手托出一颗碗大的金印,上面雕刻着一条盘绕而立的飞龙,金光闪烁着,辉映着头顶的雕梁、身边的画栋和多尔衮清瘦而异常精明的面孔。多铎高兴地叫了一声:“天赐御宝!”人们都惊呆了。

在人们惊愕的神态中,阿济格从箱子里捧出一袭黄缎龙袍。龙袍上用金线刺绣的无数金龙,点缀在胸前;肩上的无数珠玉,闪着黄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光泽。阿济格突然上前,跪倒在多尔衮的面前,把龙袍献给了端坐在椅子上的多尔衮。人们一齐向多尔衮跪倒,俯首于地,不敢仰视。

这荒诞离奇的把戏,显然是多铎和阿济格共谋安排的。但在这急雷暴雨的配合下,对一群把自己的一切寄托于神灵的人们,却产生了意料之中的效果。多尔衮的心腹们认为,多尔衮的继位,既然是天意,那么,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顺从天意的多尔衮身上,是值得的。阿达礼在这神奇的雷声、雨声、金印、龙袍面前,完全信服了。当人们正要放开嗓子山呼万岁时,被多铎神秘而又严厉的声音和手势制止了:

“有敢泄露天机者,杀!有敢告知家中老小者,杀!有敢向清宁宫告密者,杀!”

在多铎的“杀”声中,长史阿努思急急走进后殿,向多尔衮禀报道:

“苏克萨哈从广宁城回来了!”

多尔衮忽地站起,两眼闪着坚毅、凶狠和狡诈的目光:

“现在该向庄妃抛出第二条绳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