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违心曲意中的“现在”,大树阴凉下的“未来”(1 / 1)

飞龙阁答谢会之后,礼亲王代善回到书房里,回想着今天的一切,突然觉得形势在微妙地起着变化:

清宁宫真的拥立豪格吗?皇后在崇政殿里,怀抱豪格的幼子猛峨,也许是对豪格的一种安抚。有什么根据吗?没有。只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唉!在宫廷里,人们的感情是复杂的,尤其在父母兄弟之间。一种亲昵的表示,也许含有一种最残酷、最凄苦的感情;而最凄苦的感情,并不一定是绝情的、不堪回首的。父亲努尔哈赤幽禁和处死了他的弟弟舒尔哈齐,却收养了舒尔哈齐的儿子济尔哈朗,并且格外地加以爱抚,一直把镶蓝旗交给济尔哈朗执掌。这也许是对死去的舒尔哈齐的一种感情上的补偿吧!父亲处死了大哥褚英,但在处决之后,却抚尸痛哭,几乎昏倒。这也许是对大哥感情深处的怀恋吧!豪格、多尔衮、多铎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们都年轻,没有亲眼看见过这种复杂感情的流露……

一个第三者似乎正在向鹿角宝座走来。有什么根据吗?没有,也只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山林里不是有这样一种情景吗?当两只猛虎为争占一片林子而争斗,谁也不相让,谁也吃不了谁,在两败俱伤之后,都带着伤口悄悄地退出了这片林子,把地盘让给了那些野鹿、山羊、兔子、松鼠……这片林子也就成了安静的世界,羊奔鹿鸣,鸟语花香,兔子、狐狸、松鼠也都跳跃欢舞起来……

这第三者是谁呢?皇太极留下八个儿子,豪格不说了,皇四子叶布舒,是庶妃颜札氏生的;皇五子硕塞,是侧妃叶赫纳喇氏生的;皇六子高塞,是庶妃纳喇氏生的;皇七子常舒,是庶妃伊尔根觉罗氏生的;皇十子韬塞,也是庶妃生的。这些皇子,都生于清宁宫外,都是从地位低下的庶妃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继承皇位。其中皇五子硕塞,是地位较高的侧妃生的,也具有帝王之相和帝王之才,可惜在关雎宫宸妃病故之后,他的母亲不会来事,没有乘虚而入,闯进清宁宫,他也就失去了涉足皇位的条件。出生于清宁宫的,只有皇九子福临和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一个六岁,一个三岁,难道能让人抱着走上鹿角宝座吗……

这个第三者也许就是庄妃自己吧?憎恨、反抗、委屈的情绪,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野心勃勃的女人啊,这是断乎不行的……

这时,硕托和阿达礼走进书房,把两白旗反对拥立豪格的笺表抄件交给了代善。他看了笺表,脸色苍白。“自行其是”,不就是要分裂吗?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头脑有些乱了。

硕托见父亲又“泡”起来了,便忽地从椅子上站起,大声嚷道:

“再这样优柔寡断,不只耽误了自己,把儿孙也耽误了!”

代善压着怒火,训诫地说道:

“畜生!在阿达礼面前,你这个样子,也不害羞?”

硕托的驴性子来了,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对父亲长时期优柔寡断的不满,一并爆发出来:

“我害什么羞?你到外边听听,人家是怎样看咱们两红旗的。胆怯得像个兔子,软弱得像只绵羊,愚蠢得像头母驴,拙笨得像个山鸡。两黄旗打雷闪电震天响,咱们放个屁也是哑巴!”

代善气得两腿直发抖,颤巍巍地站起来。硕托瞪着两只铜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并不退缩躲避。代善扬起右手,一巴掌打在硕托的脸上,血从鼻孔、嘴角流了出来。代善大喝一声:

“滚!”

硕托并不求饶,暴筋的脖子一扭,嘴里嘟囔着走了出去。代善跌坐在椅子上,口里呼哧呼哧地喘气。阿达礼一下子跪倒在代善的脚前,乖觉地乞求道:

“祖爷,孙儿不懂事,你处罚我吧!”

代善伸手摸着阿达礼的头,老泪掉了下来,声音凄凉地问道:

“阿达礼,你告诉祖爷,你认为多尔衮能继承皇位吗?”

“从今天崇政殿大祭和飞龙阁答谢会来看,孙儿看睿亲王继不了皇位。”

“为什么?”

“清宁宫决意阻挠,郑亲王暗中反对,科尔沁也不同意啊!”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拥立他?”

“为了将来。”

“为了将来?”代善真的有些不解了。

阿达礼伏在代善的膝盖上,仰着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代善,一字一句地说道:

“祖爷,你是打了几十年仗的,战争的胜负决定于天命,决定于人力,也决定于统帅啊!眼下,肃亲王豪格占上风,可能继承皇位,但长不了。他是一个勇敢的战将,但不是一个胸富韬略的统帅。战争本身就能选择人,一个战役的失败,就可能使一个无能的统帅倒台。死尸和鲜血最能刺激人,也最能提醒人。将来,人们会想起睿亲王的!

“祖爷,你是看着我们大清从山林山沟里走到盛京来的。你知道,我们满人,男女人丁不到百万,不知农事,不事耕耘,世代以狩猎放牧为生,财力不及明朝千分之一,兵力不及明朝十分之二,靠什么与明朝抗衡?靠的就是一个有识有胆的汗王,一个有谋有略的皇帝。肃亲王行吗?他若继位,贻误的不仅是我们皇室,是我们整个满族人啊!祖爷,肃亲王是不会久居皇位的!

“祖爷,你是诸王之首。你知道,要‘入主中原’,绝不会像收抚女真、征服朝鲜那样容易。中原地大物博,山灵水秀,藏龙卧虎,非睿亲王无人敢为,非睿亲王不能胜任,就是睿亲王亲自执鞭,胜负也难于预料啊!祖爷,大政殿上那个鹿角宝座,将来一准是睿亲王的。祖爷,你说对吗?”

代善看着二十一岁的孙子,简直有些发呆了。这圆圆的脸上,一层软茸茸的胎毛还没有完全褪尽;这大大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还不够狡猾和凶狠;这眉宇之间,还浮动着一股稚气。可他想得多么深刻、多么长远啊!他多么像资兼文武的萨哈璘啊!满人,这几年来,谁还想过以前山林山沟里衣不蔽体的满人啊!代善的心头,升起了闪动的希望之光。

可宫廷斗争是残酷无情的,如果豪格或者庄妃真的继了皇位,那不就是“附王为乱”吗?阿达礼啊,你把一切都寄托于未来,可眼前这个“现在”该怎么过呢?

代善扶起孙子,让他坐在长垫椅上,自己在书房里来回地踱步……

八月十二日第一个时辰——子时的钟声敲响了。这个年老的、软弱的、饱经沧桑的礼亲王,终于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办法:让儿孙去支持多尔衮以占有“未来”,自己年老了,应当为儿孙顶住“现在”,虎老了不吃人,还有一张皮呢!

他停住脚步:

“阿达礼,祖爷要呈一份笺表,我说你记!”

“是公开表态拥立睿亲王吗?”

“不!祖爷拥立豪格。”

阿达礼提笔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