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把谭泰请进他与福晋阿尔寨居住的卧室,顺手从炕上拿起阿尔寨的粉色洒金喷香折扇,递到谭泰的手里。
谭泰知道,只有对待知心的朋友,豪格才会这样亲切,随便,不做作,不外道,没有任何顾忌和隐瞒,他的心更加沉重了。他明白,今晚要说出的话,对豪格会是什么样的打击。他在犹豫中,豪格开口了:
“你来得正好,帮我一把!”
“对付多尔衮?”
“对!今晚就干!我的护军已经集合好了,只要你下令叫两黄旗三百名警戒士卒封锁住多铎、阿济格的街巷就行了。”
谭泰笑着说道:
“你‘虎口王’的老虎口张得太小了。此刻,两黄旗出动了一千人,不仅暗里包围了阿济格和多铎的府邸,连多尔衮的府邸也暗中包围了。”
豪格高兴地在谭泰的胸脯上打了一拳,大声喊道:
“太宗皇帝没有看错人,算你有种。嗳!这是谁的主意?”
谭泰说道:
“中宫皇后。可你别高兴,皇后还下了一道懿旨:既不允许多尔衮、阿济格、多铎带十名以上的护卫出府,也不允许任何人带十名以上的护卫进入这三个亲王的府邸。”
豪格察觉到情况有变,忙问:
“怎么?皇后被两白旗的一份笺表吓住了?为什么不下一道懿旨,宰了多尔衮那个狗娘养的?”
谭泰叹了一口气说道:
“皇后有难处呀……”
豪格忽地站起: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特意要我来向肃亲王禀报,要肃亲王也拿个主意。”
豪格心里浮起一丝宽慰,坐了下来。谭泰接着说道:
“方才皇后召我进宫,流着眼泪对我说:‘就是清宁宫全都死了,也不允许多尔衮继承皇位。可为了太祖太宗留下的基业,为了太宗留下的皇子皇孙,在这盛京,千万不能流血呀!’……”
豪格听了,一下子泄了气,头一低,伏在桌子上。
谭泰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皇后要你绝不要起这个头,绝不可用自己的手,毁了太宗皇帝留下的事业。皇后说,她求你……”
豪格伏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心里完全乱了。他想着皇后的话,想着皇后这个人:
皇后,这个没有生过儿子的女人,在他的心里是善良的,受人尊重的。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利用中宫的地位和特权压过人啊!
皇后的话是真诚的。“就是清宁宫全都死了,也不允许多尔衮继承皇位。”就是这么一句话,也给了他极大的安慰。清宁宫的态度,至今没有变啊!
皇后的话是有感情的。“为了太宗留下的皇子皇孙,在盛京,千万不能流血呀!”这句话,引起他感情上的冲撞和回旋。他是皇太极的长子,下面有七个不同母的弟弟,多数现在还是孩子。这活着的八个皇子,没有一个是皇后生的,可这个好心的女人,仍然是如此眷念着。而自己和其他皇子,总是一个父亲的兄弟啊!比起多尔衮、多铎他们,不是更近一层吗?关于“皇孙”,不就是自己的几个儿子吗?他想到在崇政殿大祭中,皇后把猛峨抱在怀里,让富缓依在她的身边,豪格的心,有些发热了。
皇后的话也是有难处的。“决不可用自己的手,毁掉太宗皇帝留下的事业……”这句话里,有多少需要思索的东西啊!
阿尔寨端着牛肉饼和酒坛进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先为谭泰斟满一杯,说了几句热情的祝福话;再为豪格斟满酒杯,俯在耳边关切地说:
“少喝一点,不要醉了。请固山额真多喝。你们好久没有在一块儿了。”说完,就轻盈地走了出去。
豪格端着酒杯,看着谭泰问道:
“皇后知道我今晚要动手吗?”
谭泰急忙举杯回答:
“不知道。皇后的懿旨,绝不是因你而发。”
“难道还有别人准备在盛京动武吗?”豪格说完,把酒一饮而尽,亮起杯底。意思是说,咱俩都交出“底”来。
谭泰举起酒杯,也一饮而尽,也亮出杯底,然后低声问道:
“睿亲王府近几天有哪些动静,你知道吗?”
豪格没有回答,又为他们俩斟满酒。
“庄妃的坐骑‘杭爱’被人用毒箭射杀,你知道为了什么?”
豪格没有回答,把酒杯举到嘴边停住了。
“镶白旗总管旗务大臣苏克萨哈,今晚悄悄出城了……”
豪格震惊了,酒洒在桌子上。
“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准备干些什么,你知道吗?”
豪格放下了酒杯。
“科尔沁外藩亲王为什么匆匆离去,不在盛京停留?甚至连清宁宫也不进?”
豪格坐不住了。
“饶余郡王阿巴泰为什么要求去连山、塔山?……”豪格猛然举起酒杯,灌了下去。然后,用双手抱着脑袋,焦急地思索起来……
谭泰提出的这些事情,有的他风闻过,有的他看到过,有的没有听说过。但看到的,听到的,他都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只知骑马弯弓的皇长子,一方面确实缺乏心计,一方面也被他周围的心腹谋臣们弄糊涂了。
这几天来,他的心腹们总是用他与十七年前皇太极继位时极其相似的条件吹捧他,安慰他,并一再论证他的继位是天命所归,是佛爷和萨满的有意安排。他相信了。
不是吗?各种条件都是极其相似的:
皇太极的生母,是叶赫部落的公主;豪格的生母,是乌喇部落的公主。她们都是出身于松花江流域的扈伦四部。
皇太极继位时是三十五岁;豪格今年是三十四岁。他们都处于年富力强的时期。
皇太极是努尔哈赤十六个儿子中的杰出者;豪格是皇太极十一个儿子中的佼佼者。他们都是经过战场冲杀锻炼出来的。
皇太极继位前执掌的是正蓝旗;豪格现在执掌的也是正蓝旗。
皇太极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妃子——博尔济吉特氏·庄妃;豪格也有一个年轻漂亮的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阿尔寨。
这些,不都是天命所归的象征吗?
豪格不知道,他的心腹们也不知道,时代不同了。满洲贵族、蒙古贵族和归顺大清的汉族地主们的需要,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十七年前,皇太极之所以能够继承汗位,除了本身的才能条件外,主要的是满洲贵族们需要居住在松花江流域的叶赫部、哈达部、辉发部、乌喇部等扈伦四部的人力、物力、财力来发展他们的事业,来征服居住在黑龙江流域和乌苏里江流域的萨哈连部、渥集部、瓦尔喀部、库尔喀部等东海女真和北方的蒙古各部。他们不仅在努尔哈赤的后宫里形成了一个扈伦四部的后妃集团,而且选中了叶赫部落长杨吉的女儿纳喇氏所生的皇太极继承了皇位。十七年过去了,东海女真各部归顺了,蒙古各部臣服了,皇太极完成了历史任务,扈伦四部的地位也随着岁月的流逝降低了。出身于乌喇部落的继妃纳喇氏所生的豪格,也就被历史削了价。现在,满洲贵族们进攻的主要目标,是山海关内的明朝,他们需要强大的蒙古各部,从北面、西面对明朝进行包围和进攻。历史把蒙古各部的“马头”——科尔沁,推到了十七年前扈伦四部的地位,让它在清宁宫里形成了一个左右全局的科尔沁后妃集团,并将在这个集团的皇子中选出一位代表他们利益的皇帝来。
豪格当然无法解释这个历史的“谜底”,也无法认识这场争斗的结局。他举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酒,用酒来滋润这个不解的“谜底”……
八月十二日丑时的钟声敲响了,咣!咣!咣!……像在敲打豪格的心。
谭泰当然也同样无法知道这个历史的“谜底”。但他知道,清宁宫已经把目光从豪格的身上,转移到皇九子福临的身上;他知道,郑亲王济尔哈朗、启心郎索尼、内院大学士范文程,都在为皇九子福临的继位而暗中奔走;他知道,科尔沁贝勒寨桑决心要保持他在清宁宫的地盘;他知道,豪格已经被大家暗暗地抛弃了。但他和豪格一样,当然无法正确理解这个变化的实质,而把这一切的变化,全然归罪于多尔衮的捣乱和反对。他自己和两黄旗非常痛苦地改变对豪格的支持,不正是由于多尔衮像疯狗一样地乱咬,不得不按照皇后的意愿改变吗?
可恨的多尔衮啊!可杀的多尔衮啊!
谭泰看着豪格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心里十分着急。他不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也不敢和盘托出。他知道,如果豪格知道这眼前的一切,会立即发疯的。
可怜的“虎口王”啊!至今仍然蒙在鼓里的“虎口王”啊!
但谭泰又不能不说。明天,不,今天几个时辰之后,满朝文武、诸王贝勒都会议论两白旗的笺表。他们的态度,也会随着改变的。他们也许一时还想不到六岁的皇九子福临,但会很快寻找新的人选,有的也许会借此机会,把多尔衮公开地抬出来。那时,仍在梦中的豪格,怎能承受这致命的打击呢?不告诉,够朋友吗?对得起十几年前的“虎口王”吗?对得起躺在崇政殿里的太宗皇帝吗?他看见豪格又举起酒杯,急忙伸手拦住,大声说道:
“别再喝啦,吃牛肉饼吧!”
豪格像是没有听见,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急切地说:
“谭泰,照实说,这几天的情况到底怎样?我真有些糊涂了。多尔衮都搞了些什么鬼?别瞒着我!你我跟着太宗皇帝十几年,冲锋陷阵,一左一右保护他,血流在一起,命绑在一起,虽说你是侍卫,在我心里,你是我的亲兄弟。照实说吧,大哥信你的!”
谭泰一把抓住豪格的手,眼泪滚了下来,心在急剧地跳动。他低声说道:
“这几天情况,对我们很不好。宁远前线正在激战,你的正蓝旗和郑亲王的镶蓝旗都被吴三桂拖着,不可能调回盛京;礼亲王明面不表态,而心里却向着多尔衮,他的儿子硕托、孙子阿达礼,都死跟着多尔衮。他们执掌的两红旗,就驻在内治门、抚近门外;多尔衮的镶白旗驻在锦州,正白旗驻在广宁,都有可能长驱入京。这样,盛京的各亲王府,虽在我们掌握之内,可我们,却处在两白旗、两红旗包围之中。多尔衮与你势不两立,实则是把刀尖指向清宁宫,指向皇后、庄妃,指向太宗皇帝的皇子皇孙,想报十七年前大妃阿巴亥被迫‘殉葬’之仇。你如果继位,他必然搞分裂。若盛京战端一开,两黄旗将与红、白四旗厮杀。多尔衮胜,则清宁宫与太宗皇帝一支,都将无存;我们胜,则两白旗所剩兵马,可能就近西奔,投降宁远吴三桂。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几十年创立的基业,也许会一下子垮掉。这在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他们,可能会毫不可惜,因为江山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可在皇后、你、皇子皇孙们,就心疼啊!”
豪格猛力甩掉谭泰的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嫌不足,抓起谭泰面前的一杯酒也灌了下去,接着猛力抓起酒坛,仰面而饮。谭泰一把夺过酒坛,大声喊道:
“你这是怎么啦?”
豪格用手在嘴上一抹,纵声大笑,突然收住笑声,豪气勃勃地说道:
“太宗皇帝留下的江山,是太宗的皇子皇孙的!谭泰,你禀奏皇后,多尔衮不是盯着我吗?我可以不当皇帝,让福临当,让博穆博果尔当,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谁当都行!我豪格忠心辅助,决不捣乱,就是不让多尔衮当。他要是当了皇帝,老子也自行其是!”说完,就跌坐在炕沿上,身子往后一仰,倒在炕头的红绫被子上。
谭泰急忙呼唤豪格,豪格睁了睁眼睛,声音喃喃地说道:
“我没有醉,说的都是心里话。谭泰兄弟,听皇后的,在这盛京可不能流血啊!”
阿尔寨闻声推门进来,急忙扶着豪格的头,为他擦拭下巴和衣襟。豪格知道是他的福晋抱着他。他微笑着,舌头僵硬地说:
“快给谭泰兄弟泡茶,给他醒醒酒……”他还在喃喃地说些什么,谭泰与阿尔寨都听不清楚了。
豪格醉了!这个性情坦直的皇长子,醉中说的仍然是实话。
豪格醉了!这个生不逢时的皇长子,醉中还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他仍然在关心着自己的朋友。
豪格醉了!他在糊涂的酒醉中,顺从了历史发展的安排,说出了皇九子福临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正是清宁宫所需要的。
谭泰望着昏醉的豪格,心头浮起同情、惋惜,但又无能为力的苍凉情感。这也许就是从小结成的友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