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独自在衍庆宫里,火急火燎地等待庄妃与淑妃的到来。她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中宫亮着灯光的窗扉,一会儿看着神堂檐下低垂的竹帘,一会儿摸摸放在桌上的“布包”。汗珠在她的脸上流着,淌着,滚入脖颈,滴答在她的胸前。
她是从英亲王阿济格的府邸奔跑来的。没有告诉守门的扎鲁嘎大爷,没有告诉自己的福晋其丽格,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在英亲王府里,在月光照耀下,隔着木窗,只看见一个人,拖着血糊糊的右臂,站在她的面前。那就是她的伊罗根啊!她的心碎了!
她什么也没有听见。隔着木窗,她只听到一句话:“赶快把这交给庄妃!”这句话是她的伊罗根悄声说的。她听真了,记住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一只发热的手交给她这个“布包”。那只手,是她的伊罗根的手,这个“布包”,是她的伊罗根交给她的。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拿着这个“布包”,噙着眼泪,跑呀,跑!跑完了铺着月光的街道,跑进了大清门,跑进了清宁宫,遇到了苏麻喇姑。
她完全糊涂了。伊罗根不是去了广宁城正白旗大营吗?怎么会突然伤了一只臂膀?守门的大爷扎鲁嘎说睿亲王要宴请他,却怎么关在英亲王府的木房里?这个“布包”与庄妃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赶快交给庄妃”?伊罗根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呢?难道这个“布包”里有你要说的一切吗?她摸着桌上的“布包”,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庄妃、淑妃在苏麻喇姑的陪同下,匆忙地来到衍庆宫。刚进门,婉儿“扑通”一声,跪在庄妃和淑妃的面前,放声痛哭起来,哽咽地说道:
“庄妃大恩大德,快救救伊罗根吧!”
庄妃、淑妃都惊异了。苏麻喇姑上前搀扶婉儿,婉儿只是啼哭,叩头不止。庄妃借着灯光看着这个跪在面前的南国女子,头上的发式有些散乱;眼睛通红而微肿,分明是哭肿的;脸颊上尽是泪痕,有的已经蒙上了尘埃;淡红色的短衫,已经湿透了,是汗水和泪水湿的呀!庄妃猜想,这事可能与石鸡山堵杀苏麻喇姑有关,便急忙问道:
“伊罗根现在哪里?”
“在英亲王阿济格的看押房里。”
庄妃与苏麻喇姑都有些蒙了,怎么又出来一个英亲王?难道石鸡山堵杀是阿济格派人干的?庄妃看了苏麻喇姑一眼,然后放缓口气对婉儿说道:
“你起来,有什么事情慢慢讲,我和淑妃都听着呢!”
婉儿向庄妃、淑妃叩了头,站起来,声音哽咽地说:“庄妃,快救救伊罗根,他的右臂已经断了……
不等婉儿说完,庄妃忽地站起,厉声问道:
“什么?他的右臂受伤?”
婉儿一下子哽咽了。庄妃严峻的神态,苏麻喇姑的满脸怒气,使她糊涂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敢回答。
淑妃不知其中的原委,以为庄妃被英亲王阿济格的残暴激怒了,便对婉儿说道:
“你愣什么!见到伊罗根没有?快回庄妃的话。”
淑妃的话提醒了婉儿,她急忙走到桌前,拿起“布包”,跪在庄妃面前:
“庄妃,伊罗根要我把这赶快交给你……”
庄妃诧异地接过“布包”,双手一抖,“布包”散开,拖在地上的,是一件红缎镶金斗篷。她心头一惊,把斗篷猛力抖开,是自己的斗篷!是蒙丽花披着的斗篷啊!斗篷的两襟与背后,已经浸满了血迹。她低声叫了一句“蒙丽花”,眼泪滴落下来。苏麻喇姑突然上前,抱起了斗篷,伏在庄妃的肩上痛哭起来……
婉儿惊呆了。淑妃茫然了。斗篷,蒙丽花,伊罗根,怎么连在一起?为何这样折磨着庄妃和苏麻喇姑?一种隐隐的恐惧噬嚼着婉儿的心,她呆呆地看着落泪的庄妃和痛哭的苏麻喇姑。一种沉重的,更加不幸的感觉撞击着淑妃的心,她慢慢地走向庄妃,想说几句宽慰话。庄妃制止了她,看着婉儿,愤恨地说道:
“伊罗根!他,杀死了我的蒙丽花!他,用带钩的毒箭,射杀了我的‘杭爱’!他,险些杀害了苏麻喇姑!他是杀人凶手!”
婉儿尖叫一声昏了过去。淑妃也被庄妃的话吓呆了,跌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苏麻喇姑反而停止了哭泣,扑上前去,抱起了昏迷的婉儿。庄妃看到瘫软在地上的婉儿,心里却不安起来。
婉儿在苏麻喇姑的怀抱里苏醒过来。她挣扎着,跪在庄妃的面前:
“庄妃,伊罗根该死,他,他不配做人!庄妃大恩大德。奴婢愿意代他受罚。庄妃,你处死我吧……”
听着婉儿微弱无力的哀求声,看着婉儿期待的、泪珠晶莹的眼睛,庄妃的心软了,胸中的怒火,被婉儿的泪水熄灭了。她凝目看着婉儿,心头觉得十分难过……
婉儿,这个可怜的南国女子,被睿亲王多尔衮掠到这里,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连一个家乡的熟人也没有。她在睿亲王府里,度着什么也没有的年月啊!
婉儿,这个可怜的南国女子!在睿亲王府里,其丽格亲近她,那是主子需要奴婢侍候。守门大爷扎鲁嘎可怜她,那是孤老与孤女的同病相怜。只有伊罗根是她的亲人,以身相托的亲人!她怎能不伤心,怎能不昏倒在地呢?
婉儿,这个秀丽的南国女子!这娇小的身躯,这秀雅的脸庞,这动人的眼睛,这真挚而纯洁的神态,还有这微弱的声音和滴泉似的泪水,惹人心疼啊!南国女子啊,你大胆的、泼辣的爱,和为爱而死的倔强性格,在南国女子中,怕是为数不多啊!
是啊!要是没有这个南国女子,自己怎么能见到这个血染的斗篷?自己怎么能够完全看清多尔衮的心肠呢?从这点上讲,难道不应该感谢这个汉族姑娘吗?
是啊!是应该感谢她的!她给自己送来了值得警觉的讯息:阿济格为什么看押伊罗根?伊罗根为什么要把斗篷送来?多尔衮到底还有哪些打算?要是没有这个南国女子,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庄妃伸出双手,把婉儿拉起,亲切地对她说:
“你没有罪,也没有错,你还有功劳呢!伊罗根受人指使,劫道杀人,犯了死罪。可他叫你送来斗篷,说明他还有良心,我和淑妃一定宽恕他!”
婉儿含泪叩头,向庄妃、淑妃谢恩。
庄妃问道:
“伊罗根怎么到了英亲王府?”
“听扎鲁嘎大爷说,伊罗根是午后申时回来的,睿亲王传话说,要在英亲王府宴赏他。”
“就宴赏他一个人吗?”
“还有随他回来的六个护卫。”
“你怎么知道英亲王要杀他们?”
“扎鲁嘎大爷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动手?”
“不知道。”
“伊罗根为什么把这个斗篷带进英亲王府?”
“不知道。”
“睿亲王还传了哪些话?”
“不知道。”
“睿亲王下一步想干什么?”
“不知道。”
是啊!一个侍女哪能什么都知道呢?庄妃在思索中沉默了,淑妃在不解中沉默了,苏麻喇姑在疑惑中沉默了,婉儿在竭力回想扎鲁嘎和伊罗根说的每一句话中沉默了……
深夜子时的钟声,却在沉默中敲响了,新的一天——八月十二日来到了清宁宫。月亮悬在凤凰楼的上空,透过纱窗,窥视着这四个沉默的女人;夜风从凤凰树的枝叶中飘来,钻进纱窗,轻拂着这四个在沉默中思索的女人;室内的烛光跳动着,陪伴着这四个在沉默中心神不安的女人。
淑妃刚刚弄清这可怕事情的来龙去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她佩服苏麻嘛姑的胆量,庆幸这个侍女死里逃生;她痛惜蒙丽花的惨死,目光一触及身边的斗篷,就泪水涌出;她诅咒伊罗根的糊涂,怜悯婉儿的苦命;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对着清宁宫来的,首先是对着庄妃来的,心里对庄妃又多了一层敬重;她痛恨多尔衮的阴险毒辣,不仅用冷酷的心肠虐待其丽格,而且用残酷的手段对待伊罗根。她看着庄妃说道:
“多尔衮这个人,心毒手狠,稍不如意,就是杀头。看来,杀伊罗根是为了解恨呀!”
庄妃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她在想:
要是为了解恨,杀一个伊罗根就可以了,何必把其他六个护卫都杀掉呢?多尔衮是睿亲王啊,不是鲁莽的阿济格。
苏麻喇姑看着庄妃,悄声说道:
“会不会是为了杀人灭口呢?”
庄妃还是摇了摇头。她在想:
要是为了“杀人灭口”,何不一个一个地悄悄处死呢?把伊罗根和六个护卫押在一起,安全吗?成批地杀掉不怕惹人耳目吗?再说还在等待什么呢?
庄妃隐约地觉得,可能有一个更加可怕的事情向自己悄悄逼近。但这个事情是什么呢?她不知道。
婉儿突然抬起头来,急促地说:
“扎鲁嘎大爷还说,等苏克萨哈回来就来不及了……”
庄妃突然一惊,忙问:
“等谁回来?”
“苏克萨哈。”
“不就是镶白旗的总管旗务大臣吗?”
“是他。”
“他去了哪里?”
“这……扎鲁嘎大爷没有说。”
庄妃忽地站起,用手把桌上的红缎镶金斗篷一挽,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晶莹的目光一闪,脸上浮起腾腾豪气:
“他,去了广宁城!”
淑妃、苏麻喇姑、婉儿都有些紧张了。
庄妃继续说道:
“多尔衮声称,如果豪格继位,他就自行其是。没有兵马,他行得了吗?这个人,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淑妃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神情更加忧郁了。苏麻喇姑低声说道:
“此事不可不防……”
庄妃点头,对苏麻喇姑说:
“快请启心郎索尼进宫!”
苏麻喇姑走到门口,又被庄妃叫住:
“你悄悄去睿亲王府,告诉福晋其丽格,就说淑妃近来身体欠安,要婉儿在衍庆宫侍候几天。”说完,她疾步走出衍庆宫,向中宫走去。
谭泰走出了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