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戌时的钟声中，两白旗将领联名签署的笺表送进了中宫。

此时，太医傅胤祖正在中宫为皇后看病，肃亲王豪格也来向皇后请安，麟趾宫的贵妃和衍庆宫的淑妃，都在中宫侍候皇后，并照看着皇九子福临和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福临正在北面的一张桌子上描红写方，博穆博果尔已经睡去，躺在贵妃的怀里。

两白旗密封的笺表，是由清宁宫执事太监拿进中宫的。执事太监走进中宫，看见太医傅胤祖正在给皇后切脉，便悄悄地站在一边等待着。

傅胤祖切完脉，满面笑容，说了一些“阴平阳秘”、“脉理和顺”之类的吉祥话，大家听了都很高兴。肃亲王豪格也说了一些祝福话，并呈上人参、桂圆、灵芝等上好的补品。六岁的皇九子福临，在一张宣纸上写了“慈星永照”四个汉字，淑妃急忙拿起呈献皇后。皇后看了，十分喜欢。她吩咐贴身侍女重赏太医傅胤祖。执事太监因为不知两白旗笺表的内容，以为是请安问候的嘉言吉语，便趁皇后高兴之际，两腿跪倒，将笺表呈给了皇后。

皇后打开一看，脸色突然苍白，双手发抖，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跌倒。笺表从手中脱落，飘在地上。

人们都惊慌起来。淑妃急忙扶住皇后。太医傅胤祖也顾不得朝仪的规定，拉起皇后的右手，切起脉来。贵妃急忙把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交给身边的侍女，也拥到皇后身边。皇九子福临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皇后。豪格见皇后突然如此，断定是这份笺表引起的，他弯腰拾起笺表，一看，心中怒火腾起，愤怒冲口而出：

“混蛋！狗娘养的！”

豪格这一声大吼，使皇后清醒过来，她伸出双手说道：

“给我！你不要看！你看不得……”

大家都愣住了，连太医傅胤祖也呆了，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牙关紧咬、两手捏揉着笺表的豪格。

豪格突然上前一步，跪倒在皇后的面前，呈上笺表，神情痛苦地说道：

“皇后，我，我已经看完了！”说完，向皇后叩头站起，大步走出了中宫。

这时，庄妃闻讯从永福宫赶来，在中宫外面的神堂里，碰到了怒气冲冲，一闪而过的豪格。她以为是豪格冲撞了皇后，十分担心这位肃亲王是否知道了范文程暗上的笺表，和她在飞龙阁讲话的真实含义，心中不免狐疑起来。

皇后见庄妃走进中宫，像是有了依靠一样，不等庄妃请安，便伸出笺表急切地说道：

“这份笺表，是两白旗送来的，你快看看！”

庄妃接过笺表，念道：

崇德八年八月十一日，镶白旗、正白旗将领阿山、詹岱、苏克萨哈等，稽首顿首上言：

肃亲王豪格，多年来，对镶白旗、正白旗将领，始终怀有吞并杀戮之心。崇德元年四月，彼与硕托结党谋反，降贝勒，彼不知悔改，却迁怒于两白旗；崇德五年，围攻锦州时，离城远驻，遣兵还家，降郡王，再次迁怒于两白旗。彼曾言：后日继位，将尽诛两白旗将领。

此等心怀私怨之人，何堪为主！两白旗将领为生存计，铁血誓盟，反对肃亲王豪格继承皇位。若彼强行继位，两白旗即自行其是，以图自保。区区心迹，皇后明察。

臣等诚恐诚惶，谨奉笺表以闻。

庄妃念完，室内寂然。贵妃红润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变呆了，惊恐地看着每个人，像在寻找一个可以依托的地方；淑妃紧紧地依偎在皇后的背后，那张秀丽的脸庞，托在皇后的右肩上，一双聪慧的眼睛也黯淡了；六岁的皇九子福临，也知道事情的可怕，慢慢挪动脚步，走到皇后的身边，像在寻求皇后的保护；皇后的病也像是一下子痊愈了，拉住福临，痴呆地沉默着，泪水又滴落下来；太医傅胤祖像是忘记了自己正在给皇后医病，弯着颀长的身躯，失神地坐在垫椅上，自言自语地说：

“太祖、太宗创立的基业，就这样完啦！”人们沉默了，清宁宫无声了！

庄妃也跌入惊恐、慌乱与紧张之中。她估计到多尔衮对飞龙阁会议会有所反应，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猛，更没有想到会这样大胆地、直截了当地抓住豪格下手。她看得清楚，多尔衮这一击，不仅要打垮对手，而且要打垮对手的支持者，打垮清宁宫，并把分裂大清的罪责，放在清宁宫身上。

狠毒的睿亲王多尔衮啊！

她为肃亲王豪格惋惜起来。这个性格坦直、心地忠厚的皇长子，本来是能够继承皇位的，也可能是一个不错的守业皇帝，如果有贤臣辅佐，也可能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帝王。但老天却给他安排了一个多尔衮，安排了一个可怕的对手。这个对手，比他握有更大的权力，比他多长了一颗机敏、多智、狡诈的心。

两白旗笺表上的理由能成立吗？豪格崇德元年因与硕托结党事，由亲王降为贝勒，是事实，崇德五年围攻锦州时遣兵还家，降为郡王，也是事实。可与两白旗有什么关系？借过去年月中的一件事，加以推测论定，这是多么可怕的手段啊！几十年的岁月中，谁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就是睿亲王多尔衮，二十年来，可以指摘的地方，何尝比豪格少呢！但这，谁去评说呢？

可怜的肃亲王啊！你的短处，也许是过于忠厚了。

她庆幸自己的想法没有过早地暴露，她非常后悔今天在飞龙阁关于嗣君条件的讲话，虽然赢得了蒙古贝勒和朝鲜世子的支持，但也可能引起诸王贝勒的警觉，特别是多尔衮的警觉。真是得不偿失啊！但从两白旗的笺表来看，多尔衮仍然把矛头指向豪格。这说明还没有发觉自己的意图。是真的没有发觉呢，还是“欲擒故纵”呢？

但愿多尔衮这个狐狸，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庄妃看得清楚，多尔衮这可怕的一击，很可能使豪格垮台。诸王贝勒，谁愿意为了豪格而承担分裂大清的罪名呢！但这皇位就是多尔衮的吗？胜利就准归于他吗？走着瞧吧！

范文程去郑亲王府还没有回来，使她心绪不宁。郑亲王啊，你究竟是什么态度呢？如果范文程带回来的是不好的消息，这样的局面，可怎样收拾啊！

大清真的到了成败盛衰的关键时候。

皇后见庄妃一直没有说话，便提醒道：

“肃亲王已经看了这份笺表，不会闹出别的事吧？”

庄妃听了，心头一惊。如果豪格带领护卫直奔睿亲王府，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她急忙禀奏道：

“请皇后立即召见谭泰。”

皇后明白了。谭泰与豪格是一起长大的，关系一直很好，只有谭泰才能劝阻豪格。便对执事太监下旨：

“召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立即到中宫议事。”

执事太监刚走出中宫，苏麻喇姑就急匆匆走了进来，悄声对庄妃和淑妃说：

“婉儿来了！”

紧接着院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启心郎索尼走进中宫，大声禀报道：

“饶余郡王阿巴泰飞马送来塘报，十一日晨，在五里河与明军激战，杀敌四百，我们也损失士卒一百多名。北京派兵部侍郎已到宁远城。……”

皇后接过塘报，双手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