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睿亲王多尔衮吩咐苏克萨哈奔往广宁城正白旗大营的同时,郑亲王济尔哈朗却闷在书房里焦虑苦思。他闭门拒客,不喝茶,不吃饭,不许侍女、长史打扰。他的长子富尔敦悄悄地站在书房外,提心吊胆地关切着像是着了魔一样的父亲。
济尔哈朗知道,今天崇政殿和飞龙阁的明争暗斗,是这场争斗近一步激化的表现。科尔沁吴克善的出现,掀起了这场争斗的**;而庄妃在飞龙阁的讲话,留下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悬念,也使人们的心里,充满了许多难以解答的谜底。
苏麻喇姑为什么进入崇政殿?皇后为什么怀抱猛峨?多尔衮为什么那样震惊?皇后在飞龙阁答谢会之前为什么突然病了?庄妃的坐骑“杭爱”是谁射杀的?吴克善为什么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为什么异常的沉默?都十分奥秘。他隐隐地感到,一场血与火的厮杀可能快要爆发了。
他反复琢磨庄妃的讲话,企图从中找出解释以上疑虑事情的线索。结果,却使他陷于更加模糊的疑虑之中。
今天的一切,固然显示出清宁宫还是有力量的。除了道义上、地位上的优势外,还有两黄旗的保护和科尔沁集团的支持,仍然有力量驾驭目前的局势,维持着这暂时的平衡。但又显示出,各种力量都在沉默中酝酿、流动,做喷发前的收缩。这个平衡很快就会消失。新的皇帝,不是在暗里交易中出现,就是在血火厮杀中产生。
怎么办呢?自己和自己所掌管的镶蓝旗,都必须有所准备。
清宁宫关于皇位继承人的态度,仍然是一个谜。吴克善的飘然而来与飘然而去,肯定与此有关。从庄妃的讲话看,是明显不支持多尔衮的。苏麻喇姑的险些被害,很可能是多尔衮派人干的。这个胆大才高、诡诈阴险的家伙,谁喜欢呢!但清宁宫似乎也不支持豪格,“入主中原”这个首要条件,一下子就排除了“帝有长子,当承大统”这个不分贤愚的笼统提法,把继承皇太极的事业放在了首位。大家都知道,豪格是没有能力完成这个任务的。
他仔细琢磨了有资格继位的代善、多铎、阿济格、硕托、阿达礼等人的情况,没有一个人符合清宁宫所要求的条件。他心里不禁暗暗地问道:
“庄妃啊,你的讲话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导致一场可怕的拼杀吗?”
这时,他的长子富尔敦轻轻地推开房门,悄声禀报说:
“内院大学士范文程来到客厅,请求会见父亲。”
济尔哈朗听了,十分诧异。他知道,范文程是严格按照努尔哈赤制定的“禁止私议”的原则行事的人,是从来不进行“私访”的。
天命七年(1622 年),努尔哈赤为防止诸王因争夺汗位而结党营私,明令规定:诸王贝勒有事须“告于众,勿私往。若入而见君,勿一二人见,其众毕集,同谋以治国。”
二十年来,范文程极少到各个王府走动,就是偶尔走访,也是奉命办事而来,办完事情之后,即匆匆离去,决不谈论无关的事情。他与各和硕亲王之间,既没有深的友谊,也没有深的怨恨。他尊重亲王们的地位,亲王们尊重他的才智,大家知道他是皇太极的“智囊”,也知道他是竭力超脱于亲王们明争暗斗之外的“局外人”。除了去年春天,因“多铎夺妾事件”与豫亲王关系搞僵之外,与其他几个亲王,仍然保持着互相尊重的关系。
济尔哈朗在想:今天范文程的突然来访,是受肃亲王豪格的委托呢?还是受清宁宫的派遣?抑或是为了解愁消闷呢?
富尔敦见济尔哈朗在沉思犹豫,便悄声说道:
“我没有讲父亲在家,如果不见,我回他一句就是了。”
“见吧!请他到书房里来!”
富尔敦奉命而去,济尔哈朗命侍女备茶。
范文程今天着白绸长衫,盘发于颈,手拿一把洒金折扇,显得十分潇洒。他走进济尔哈朗的书房,突然深深一揖,单腿跪倒,神情极其严肃地说道:
“郑亲王,请受范文程一拜!”
济尔哈朗一时失措,急忙搀扶:
“先生,这,这从何说起?”
范文程坐在椅上,双手一拱,笑声朗朗地说道:
“太宗皇帝驾崩三日,盛京上空乌云密布,雷电穿行。今天,大清已渡过难关,来日必将大展太祖、太宗之遗愿宏图。范文程特意造府,向郑亲王恭喜!”
从范文程严肃认真的神态中,济尔哈朗知道这位足智多谋的内院大学士话中有话。他双手端起茶杯,放在范文程面前,不解地问道:
“如此大喜,从何而来?”
范文程挥起折扇,答道:
“今日飞龙阁上,庄妃讲的一席话,难道郑亲王没有听真?”
济尔哈朗明白了,也失望了。他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
“庄妃之语,道路分明,可人事迷离啊!”
范文程含笑摇头:
“非也。人事并不‘迷离’,只是亲王大人没有留心探索罢了。”
济尔哈朗疑惑地看着范文程。范文程收起折扇,侃侃而谈:
“今日庄妃寥寥数语,指出大清今日面临的两种前途:要么‘入主中原’,要么‘逐个覆灭’。言词显然令人战栗不止,但现实情况确实如此,真可谓一针见血。郑亲王刚才所谓‘道路分明’,大约是这个意思?”
济尔哈朗点头。
“但庄妃话语之妙,不在于此,而在于嗣君三条件。实在是强弓利箭,有的而发。”
济尔哈朗拱手问道:
“有的而发?‘的’指何人?”
“郑亲王何妨一猜。”范文程双手一拱,含笑以待济尔哈朗开口。
济尔哈朗试探地问道:
“先生以为睿亲王多尔衮如何?”
“天命七年三月三日,太祖皇帝在汗谕中说:‘继朕而嗣大位者,毋令强梁有力者为之,以若人为君,惧其尚力自恣,获罪于天也。’郑亲王还记得否?”
“记得,汗谕上是这样讲的。”
“睿亲王多尔衮,乃强梁有力之人,清宁宫怎敢让其获罪于天。”
“先生以为肃亲王豪格如何?”
“太祖皇帝在汗谕中说得清楚:‘已既无才,又不能赞成人善,而缄默坐视者,勿继大位。’郑亲王还记得否?”
济尔哈朗点头。
“肃亲王豪格,虽不拒谏,亦善武功,终为‘缄默坐视’之人,清宁宫怎敢委以大位。”
“难道清宁宫属意于代善、多铎、阿济格?”
“礼亲王代善,耄矣朽矣;英亲王阿济格,勇而无谋;豫亲王多铎,诈而**,此类人物,怎堪继位!”
“那么,庄妃所讲,究竟属意何人?”
范文程看着济尔哈朗,故意停顿片刻。见济尔哈朗凝神等待,便一倒而出:
“一个完全忠于太祖皇帝汗谕的德贤具备之人。太祖皇帝汗谕中说:‘听从人谏,任贤退奸’谓之德。当此多尔衮与豪格势如水火,两白旗与两黄旗势不两立之时,此人能听取各方意见,取得各方拥护。他执皇权而不弄权,居皇位而不压众。是皇帝而行诸王‘共治国政’之实。
“太祖皇帝汗谕中说:‘一人纵有知识,终不及众人之谋’,‘能用才’者谓之贤。来日大清‘入主中原’,非有贤者善于用人不可。此人不会嫉贤忌能,不会以才自愎,更不会以才害才。他任贤而放手,用能而无忌。郑亲王以为如何?”
济尔哈朗听明白了,这样的“德”,不就是只要一个皇帝的称号吗?这样的“贤”,不就是一切委托于人吗?这样“德贤具备”之人,不就是一个孩子吗?他猜到了,这个人,莫非就是庄妃的儿子——皇九子福临?
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一个弱者可能成为十个强者表面上的首领,一个孩子,可以成为一群强者拜谒的国王。他最大的本领,就是什么也不懂啊!努尔哈赤二十年前创立的“八大贝勒共治国政”的朝制,在死亡十多年之后,又突然复活了,而且是变种的复活。这个变种的“共治”,也许是今天惟一能够行得通的东西。
庄妃,这个聪明的女人,竟然在这场激烈的、势均力敌的拼死相争中,看到了这一步棋。皇九子,刚刚六岁的福临,这个巧遇机缘的幸运儿啊!
他断定今夜范文程的来访,是清宁宫派遣来的。而这,又与自己没有资格参与皇位的争夺有关。一个六岁的皇帝,总得有人辅佐啊!他的心骤然兴奋起来,立即以坚定的口气说道:
“先生所言,顿开茅塞,请转奏清宁宫,济尔哈朗惟皇后之命是从。”
范文程拱手拜谢道:
“有郑亲王这么一句话,皇后可以高枕安席了。”
深夜戌时的钟声响了。济尔哈朗精神抖擞地迎接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