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阁答谢会结束之后,睿亲王多尔衮独自走进后花园的亭子里。“龙槐”上栖居的一群海东青鹰,习惯地飞落在亭子的周围,“红头海青”习惯地飞落在躺椅的靠背上。
多尔衮心绪极乱,像是有一件东西堵在心口;脑袋也觉得沉重,像是有一件东西箍在头上。他疲惫地躺在躺椅上,既没有给落在亭子四周的海东青鹰喂食,也没有抚摸身边的“红头海青”。“红头海青”似乎知道主人的心绪不好,知趣地飞开了。其他海东青鹰也先后展翅飞上了“龙槐”。
多尔衮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头脑里翻滚着今天遇到的一切:
崇政殿里庄妃那深沉莫测的眼睛,苏麻喇姑那含愤带恨的眼睛,皇后那茫然失神的眼睛,吴克善那飞扬流彩的眼睛,豪格那微露得意的眼睛,诸王贝勒、朝鲜世子、蒙古贝勒、内院学士那震惊、疑惑、沉思、犹豫、恐惧和呆滞的眼睛。这些眼睛如同黑夜里飞溅跳动的火花,不停地在他面前闪光,飘动,旋转,隐去,出现,使他目不暇接。在这些眼睛中,庄妃那双晶莹的、睫毛长长的、流盼传神而又深沉莫测的眼睛,像是时刻注视着他,使他战栗,恐惧,不敢细看,又不能不看。
他烦躁地蓦然睁开眼睛,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见那“龙槐”上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枯黄的几片叶子,轻悠悠地飘落下来。
他无可奈何地又闭上眼睛,飞龙阁庄妃讲话时的神态、风采和那线条优美的、薄薄的嘴唇,又跳到他的眼前。他恨呀!就是这个女人,正在折磨自己;就是这个女人,以皇后的名义,讲出了嗣位者必须具有的三个条件,使自己心神不安,疑虑焦躁。
他反复琢磨她的讲话,觉得全是对着自己来的,是针对自己性格上、作风上的特点而发的,并企图争取诸王贝勒、朝鲜世子、蒙古贝勒的同情和支持。从答谢会上的反应来看,这个女人的目的是达到了。但她的讲话,又不像是偏向豪格的。诚然,豪格与诸王贝勒的关系很好,对朝鲜与蒙古也没有伤害的地方,但他有皇太极的谋略和魄力吗?他能作为“马头”入主中原吗?
这个女人的话是为谁而讲的?代善?济尔哈朗?还有别的什么人?他拿不准了。他在思索……
这时,他的心腹,镶白旗总管旗务大臣苏克萨哈来到亭子上,向他禀报说:
“伊罗根回来了。干掉了庄妃的五个内兵,我们也死了四个,伊罗根右臂受了重伤。因流血过多和掩埋尸体,回来晚了。”
多尔衮闭着眼睛没有搭理。
苏克萨哈知道,多尔衮正在思索最重要的问题。他便悄悄地坐在一边的亭台上,不再吱声,等待多尔衮思虑问题成熟之后,再请示对伊罗根做如何处理。
苏克萨哈看着躺椅上的多尔衮,这几天,瘦多了,眼角上的皱纹清晰地伸展下去,直至耳边;两腮也陷了下去,把脸拉长了;太阳穴边上的那根青筋,突出地显了出来。他想,多尔衮近来常说头疼,也许与这条暴起的青筋有关吧!
这时,多尔衮闭着眼睛开了口:
“今天,庄妃的讲话,是为着谁呢?”
苏克萨哈站起来,走到多尔衮的躺椅旁,悄声地回答:
“很明显,是为豪格张目。”
“是这样吗?”
“刚才在客厅里,刚林、詹岱都是这样看的,英亲王、豫亲王也是这样看的。”
多尔衮没有作声,也没有睁眼,在等待苏克萨哈讲下去。
“英亲王、豫亲王认为,皇后怀抱豪格的小儿子猛峨,是有意让大家看的……”
多尔衮仍然没有动静。
“庄妃的讲话,和皇后是一个意思,为豪格吹气挂招牌!什么‘入主中原’,这只是个幌子,豪格能入主中原?但这话谁都可以说,豪格不也常讲吗?可这与朝鲜世子、蒙古贝勒有什么关系?能‘入主中原’当然更好,不能‘入主中原’,他们还不照样过好日子。天底下的事都是这样:事情越大,距人们越远,反正不会立即兑现。所以,大话好说,空话好讲。这些朝鲜世子、蒙古贝勒关心的,是自己的财产、地位、土地、羊群、马群和屋里的奴隶女婢,所以,庄妃大讲特讲豪格的长处,什么‘待人和善’呀,‘重仁义、重朋友’呀,简直把豪格捧上了天。”
多尔衮仍然闭着眼睛:
“会不会另有所指?”
“我也这样想过。皇太极的儿子中,除豪格以外,再没有一个能端上桌子的。听说,昨天夜里,范文程和罗硕也向中宫上了一份笺表,明确提出拥立豪格。”
多尔衮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可靠吗?”
“绝对可靠。”
多尔衮没有说话,太阳穴边上的那根青筋又暴了起来。苏克萨哈提醒地说道:
“永福宫那个女人,在讲话中,用赞赏的口气,把刚林和洪承畴写的笺表抖了出来,扔向墙角,可把范文程和罗硕写的笺表瞒了起来,藏在怀里。这不是在偏袒豪格吗?”
多尔衮站起身来,他不再听苏克萨哈讲了,心里的疑团冰释了,眉头展开了,周身轻松了。他走到亭子边,从亭台上的簸箩里,抓起一把鹰食,向空中一撒,海东青鹰“哗啦”一下飞落而来,“红头海青”飞进亭子,落在多尔衮的肩膀上。多尔衮昂首挺立,看着亭子下的“龙槐”,心里暗暗地说道:
“肃亲王府的花园里,有这样的‘龙槐’吗?”
多尔衮找到了目标,开始考虑进攻的具体方案了。这是极为关键的一步,可惜目标找错了。
多尔衮在刚才的思索中,已经接近了庄妃心中的奥秘,再向前跨越一步,就可能发现正在悄悄地向鹿角宝座走近的皇九子福临。但是,苏克萨哈出现了,说话了,提供了一些准确的、但是片面的情况,特别是关于范文程与罗硕上呈笺表的错误情报,终于把多尔衮引向了一个错误的目标。当然,这个失误的根本原因,还在于多尔衮本身。他到现在,仍然低估了永福宫那个女人,更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会把一个六岁的孩子推上皇位。
是啊!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哪一个王朝在创业中,在争夺天下的征战中,会让一个六岁的孩子擎举大旗呢?生活中的各种因素,使这个不该出现的现象产生了。多尔衮没有想到这一点,可那个科尔沁女儿做到了。她当然也不是自觉的,但历史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多尔衮用手托着“红头海青”,绕着亭子漫步,几十只海东青鹰跟着他的脚步跳跃着。他没有话语,没有停步,没有理睬身边的鹰群,没有欣赏园内的花木,也没有照应他的心腹苏克萨哈。他一圈一圈地走着,想着。
他想到中宫皇后和永福宫的庄妃。你们不是把赌注押在豪格身上吗?不是用小动作暗示你们的意图吗?在崇政殿和飞龙阁是取得了成功,但不是最后的成功!
他想到大贝勒代善。这个年老的、软弱的、投机的家伙,按照清宁宫的意图转向了。哼,等着瞧吧!
他想到豪格。你得意得太早了!不能再让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要以最果敢、最强烈的行动扭转这个趋势。庄妃,你不是害怕分裂吗?那就立即停止对豪格的支持!你们不愿意,多尔衮将强迫你们这样做!
他想到护卫头目伊罗根。这个勇敢的小伙子,立过多次战功,为自己出过死力,但这次放走苏麻喇姑的过失,是不可饶恕的。不论有意也罢,无意也罢,就是今天自己受到的折磨与难堪,也足以抵消他以前的所有战功了。再说,参与这样秘事的人,终究是不可留的。正白旗“借故入京”不是需要一个借口吗?伊罗根和他带领的六名护卫的生命,可以成为一个轰动盛京的“两黄旗谋杀案”。伊罗根啊,你就充任这个角色吧,你用生命、鲜血把正白旗招进盛京来,功劳也不小啊!
他仔细地考虑着行动的时机。这一行动的关键,在于能否一举而控制皇宫。只有把皇宫捏在手里,皇后、皇子,就连皇太极的尸体也成了无价之宝,都是最强的威慑力量,才有可能避免与两黄旗的拼死厮杀,才有可能与诸王贝勒讨价还价。但这一切又决定于动手的时机。什么时机好呢?如果上奏清宁宫的“通牒”今晚送上,震动的波澜将在明天扩散展开,豪格与两黄旗的反扑,可能会在明天午后出现。如果今晚派人送去正白旗入京的“密令”,队伍最快只能在明天晚上午夜前到达。看来,明天晚上,也许是最理想的时间。
他审慎地考虑着派往广宁城的人选。詹岱,刚林?看来只有苏克萨哈了。
苏克萨哈熟悉多尔衮这样的习惯。每当发起决定性攻击的时候,不论在议事的大厅里,还是在镶白旗的大营里,或者是在靠近敌人的树林、洼沟里,多尔衮都是这样不停地走动。走动的停止,就是重要决策的完成。他默默地站在亭子一边,等待着这漫步的停止。一圈,二圈,三圈……当他数到十五圈时,多尔衮停住了脚步。接着,把手一扬,“红头海青”脱手而出,像一支利箭飞上天空。其他海东青鹰也跟踪而起,在天空盘旋,然后落在“龙槐”的枝干上。
苏克萨哈知道,一个可怕的、凶狠的制敌方案形成了。他疾步上前,等候多尔衮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