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答谢会在飞龙阁里举行。所谓“答谢”,实际上是清宁宫就皇位的继承问题,向南边的“兄弟之邦”朝鲜和北边的“骨肉屏障”蒙古各部做一些必要的说明,以笼络、安抚这些“兄弟”和“盟友”们。
在飞龙阁宽敞的大厅里,摆了十几张大理石做面的圆桌。每张圆桌周围,摆有四把黄垫宫凳,桌上放着茶点水果及礼节性的赏赐品,如珠宝、锦缎、银两等物。赏赐品均用黄绫包封。在大厅正中的高台上,设有皇后与和硕亲王们的座椅。按照庄妃的意思,这个答谢会,也请了内院学士参加。他们的座位,安放在高台之下。这一切,都是启心郎索尼一手操办的。
这本来是一次简单的、礼节性的聚会,但在今天,却变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令人瞩目的会议。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心情都格外紧张,一个个神色凝重地走进飞龙阁,沉默无语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代善、济尔哈朗、豪格、多尔衮、阿济格、多铎等六位和硕亲王,经过这几天的明争暗斗,分离组合之后,都想摸一下清宁宫现在的态度,以调整各自的行动方略。特别是睿亲王多尔衮,在受到苏麻喇姑事件的折磨和吴克善突然出现的打击之后,更需要听一听中宫皇后的讲话,更想看看永福宫那个女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朝鲜世子李溰、凤林大君李淏、蒙古贝勒衮出斯巴图鲁、塞臣卓礼克图、老萨等,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次接见,以便弄清清宁宫在皇位继承上究竟属意于谁。是豪格?还是多尔衮?他们也要以此来判断大清今后的动向,揣度自己今后的吉凶祸福。特别是科尔沁外藩亲王吴克善,他急急星夜赶来,就是要亲自观察一下,清宁宫现在的处境究竟如何,并以此来判断科尔沁集团未来的地位。他身上带着父亲寨桑的一封口气极为强硬的书信,如果需要,他将在这个会上宣读,并交给皇后。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刚林、罗硕、洪承畴等,都想知道,他们的笺表上呈以后,清宁宫到底有什么反应。
心情最为紧张的,还是正向飞龙阁走来的庄妃。
也许是皇后有意让庄妃出头露面,也许是皇后怕事情一时弄僵不好收拾,也许是皇后在午前的大祭中太劳累了,当离开中宫去飞龙阁的紧要时刻,皇后的头突然疼痛起来,并急忙派人去召太医傅胤祖。答谢会的事,只能由庄妃一个人去了。
这是庄妃十七年来第一次会见诸王贝勒、朝鲜世子、蒙古贝勒和内院学士这样一些权势人物,并要接受这些人物的各种挑战:
首先,是地位上的挑战。她知道自己的永福宫,在清宁宫五宫中是最低的一宫,居于关雎宫、麟趾宫、衍庆宫之后。除了皇后,这些亲王贝勒们看得起谁呢?他们是努尔哈赤的龙子龙孙啊!
其次,是年龄和经历上的挑战。和硕亲王地位之高,权势之大,经历之广,自己是比不了的。就是蒙古贝勒,哪一个不是在马背上厮磨了几十年的部落王?哪一个不是刀把上的强者?就连朝鲜世子,自己也比不了,同是被“囚禁”的人,他被“囚”于盛京,自己被“囚”于永福宫,他背后还有一个朝鲜,而自己呢?皇太极一死,什么也没有了。
第三,是习俗心理上的挑战。自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美丽、年轻的女人。女人年轻而美丽,只能引起**欲的追逐,谁还有心思注意你的才智呢?妃子,妃子不也是女人吗?天底下有一半女人,书本上、故事里有几个有名有姓的?就是留下姓名的,不都是坏事的根源、**的化身吗?
第四,是学识上的挑战。在男人看来,女人都是愚蠢的,除了能生孩子而外,还能干什么呢?今天,自己把内院大学士们请来,就是为了见识见识这些秀才们的能耐啊!
但自己毕竟是皇宫的妃子,是皇宫里的人。怪啊,有“永福宫”这三个字顶在头上,就像顶着一尊神明,也会吓倒人的。再说,自己是科尔沁贝勒寨桑的女儿,这是一个腰杆很硬的家族啊!天地既然安排了这样一条路,自己不能不走啊!
庄妃知道,这是第一次和这些权势人物打交道,就像当年在喀尔喀结盟会上跨上“杭爱”一样,赢了,是它的主人,输了,粉身碎骨。命运啊,时时都在挑战!
启心郎索尼走进飞龙阁,恭立于大门旁边。人们知道,皇后要来了,都急忙跪倒,准备迎接。
庄妃在苏麻喇姑陪同下走了进来,人们惊异了。洪承畴此刻完全陷于痴呆之中。仙鹤!两年未见的仙鹤,飘然而至。他的眼神恍惚了,他那重色轻义的本性发作了,两年前三官庙玉手参汤留下的记忆,在心中又火一样煎熬起来。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目光从庄妃的脸上移到庄妃的手上,还是那样的柔软洁白啊!他的心迷乱了。
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庄妃快步走上大厅的高台,说了一声“起”,就端坐在自己的垫椅上。
全场鸦雀无声。这时,人们发现,两黄旗的将领谭泰、图尔格、图赖、鳌拜等,着甲胄,佩腰刀,恭立于飞龙阁大厅门口。
庄妃目光炯炯,横扫了大家一眼,轻声说道:
“皇后偶尔身体不适,命我来看望大家。皇后传下懿旨,感谢朝鲜世子李溰、凤林大君李淏及其使者,并问候朝鲜国王和王妃安康。”
朝鲜世子李溰等急忙跪倒谢恩。
庄妃继续说道:
“皇后感谢蒙古衮出斯巴图鲁贝勒、塞臣卓礼克图贝勒、老萨贝勒、塔布贝勒和科尔沁外藩亲王吴克善,并祝愿蒙古各部臣民吉祥如意。”
蒙古贝勒们急忙跪倒谢恩。
庄妃站起答礼。朝鲜世子与蒙古贝勒等回到自己的座位。全场立即活跃起来,阿济格、多铎、刚林等亲王和内院学士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们以为,礼节性的答谢一完,就该像往常那样,山南海北地乱扯了。
不等这种气氛蔓延开来,庄妃用坚定的目光看了一下这几个胡扯的主儿,有意提高声音,但仍然轻松地说道:
“皇上驾崩三天,盛京很乱,道路不安。朝鲜世子、大君,蒙古各位贝勒,你们最好待在府邸里少出门,特别是在晚上,千万不要出来,当心有人从背后给你们一刀,或者迎面给你们一支毒箭!”
庄妃这几句话,立即使会场刚刚活跃的情绪跌落下来。多尔衮、多铎、阿济格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一开手就打出了致命的一拳,一时不知所措。内院大学士刚林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人们都惊住了。
庄妃不等多尔衮、刚林等缓过劲来,马上用惋惜的口气说道:
“我的坐骑‘杭爱’,昨天夜里,被人用暗放的毒箭射死了,还险些搭上贴身侍女苏麻喇姑!”
庄妃打出的第二拳,一下子把多尔衮置于悬崖的边沿。
人们惊慌了,愤怒了。多尔衮的心吊在嗓子眼儿上。他立即明白了苏麻喇姑此时进入飞龙阁的用意。他猜想伊罗根此时可能握在庄妃手里,如果这个女人一下子把伊罗根亮出来,自己的一切也都完了。刚林的两腿已经发软,开始有些颤抖起来。
大贝勒代善为了表示对清宁宫的忠心,也为了表明这件事与自己无关,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喊道:
“这样卑鄙的事情是谁干的?庄妃,请你讲明,我们依照朝制,立即议处。”
“感谢大贝勒。干这件事情的人,可能是一伙偷偷摸摸的山匪。”
豪格忽地站起,拱手说道:
“请皇后、庄妃下旨,我愿意带兵前去,剿灭这一伙无法无天的坏蛋!”
“感谢肃亲王。这伙山匪早就逃进了深山。我想,他们也可能是被逼无奈,才干出这样的勾当!这样的人,哪个地方没有?谁有工夫去管他们!我提起这事,是要朝鲜世子、大君、蒙古各位贝勒多加保重。如果万一有个差错,我们如何向朝鲜国王和蒙古各部臣民交代。睿亲王,你看呢?”
庄妃这巧妙地一收,又把多尔衮从悬崖的边沿拉了回来。多尔衮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像一个系着绳子的风筝,一会儿被这个女人放出,一会儿被这个女人拉回,此刻才真感到这个女人的厉害。他急忙回答:
“庄妃说得很是。”
庄妃立即把话题一转,直逼内院大学士们。她看了一眼洪承畴和刚林,声音仍然是不紧不慢地说道:
“至于宁远吴三桂的进攻,朝鲜世子、大君、蒙古各位贝勒,你们尽可以垫高枕头睡觉。吴三桂有多大兵力?有多大本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进攻?这个进攻又是给谁看的?内院大学士洪承畴先生比我们清楚得多。有洪先生在盛京,吴三桂的什么底,我们摸不到?洪先生,刚林先生,你们两位昨天夜里共同署名的那份笺表,皇后看了,知道你们的一片忠心。昨天下午未刻,饶余郡王阿巴泰,已飞马前往连山、塔山。你们笺表中担心的事,完全可以放心了。洪先生,刚林先生,你们觉得如何?”
洪承畴早已神乱魂迷,听到庄妃的呼唤,一种五味之外的感觉,忽然酥遍全身,忙不迭地连声说:“好。”刚林知道,他和洪承畴为睿亲王争夺皇位,煞费苦心的一着,被这个女人轻轻地一抹,全没有了。但发抖的双腿,使他早已失去了争辩的勇气,也连声说起“好”来。
多尔衮心里此时完全明白,这个女人已经从各个方面,向自己包围而来。看来,清宁宫已经把赌注押在豪格身上。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豪格,心里骂道:
“别美!事情不会那样容易!”
在一旁细心观察的范文程、罗硕心里完全明白,庄妃把刚林与洪承畴上呈的笺表端了出来,而根本没有提他俩上呈的笺表,这用意不是很清楚吗?尤其是肃亲王豪格,联想到午前大祭时,皇后怀抱他的小儿子的情景,心里觉得十分舒坦。他看了一下范文程和罗硕,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微微地笑了。
吴克善看到妹妹沉静自若、软中有硬、收放自如的本领,放心了,便大口地吃起糕点水果来。
朝鲜世子、大君、使臣,第一次见到这样潇洒干练的女人。他们心服了,隐约地感到,这个女人,也许就是决定明天大清命运的人。
蒙古各部贝勒们,看到庄妃处处关心蒙古的利益,既不像豪格那样粗野,也不像多尔衮那样诡诈,觉得与这个女人打交道,也许会好受一些。况且,庄妃是蒙古人,蒙古出了这样一个能干的妃子,一种民族的自豪感和亲近感使他们完全信服了。他们看到吴克善在大吃大喝,也跟着他们的“马头”大吃大喝起来。
鲁莽的阿济格和善于思索的多铎,由于长期以来,根本看不起清宁宫的后妃们,对这次庄妃的出现,也没有精神上的准备,一开始就被这个女人提出的问题镇住了。当看到足智多谋的多尔衮也陷于狼狈的境地时,他们的心里也有些胆怯。谁愿意在这些朝鲜人、蒙古人面前丢丑呢?他们希望赶快结束这场答谢,回到府邸后,再细细地琢磨这个女人。
庄妃逐个询问了和硕亲王和内院学士们还有什么奏请,得到的回答是“听皇后懿旨”。庄妃借机以皇后的名义,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抛石问路。她严肃地说道:
“皇后知道,大家心里都有一个悬着的问题,不便开口,这就是由谁来继承皇位?”
庄妃挑开这个难题之后,突然停住了。大家耸起耳朵,睁大眼睛,注视着庄妃。
“挑开说吧,今天,大清的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争权夺位,砸锅分伙,各带一伙人马,分土裂地,各自为王,使朝鲜国王和蒙古贝勒寒心,让明朝崇祯皇帝高兴,最后,大伙一个接着一个被明朝吃掉;另一条是,遵照皇上生前的主张,大伙拧成一股劲,不互相掣肘,不互相拆台,不在背后捅刀子,一个心眼一个劲,推倒明朝,入主中原!”
飞龙阁鸦雀无声,只有庄妃的声音在梁间缭绕。
“可谁来继承皇位?皇后说:第一条,这个人,应当像太宗皇帝那样,立志推倒南朝,入主中原,是知路善走的马头;第二条,这个人,应当是大家信服的,他不私吞财物,不专横弄权,不残害自己的兄弟子侄、文武朝臣;第三条,这个人,应当是重仁义,重朋友的,他知道患难之交,不搞过河拆桥,不忘朝鲜国王和蒙古贝勒对大清的好处。
“皇后就是要这样一个人来继承皇位!”
庄妃的话刚停,蒙古贝勒和朝鲜世子、大君、使者都匍匐在地,叩头谢恩。内院学士范文程、罗硕、洪承畴、刚林等,也急忙跪倒。和硕亲王们也站起恭立。在范文程、罗硕的带动下,飞龙阁响起了“皇后千秋”的欢呼声。
庄妃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走下飞龙阁。在飞龙阁外,苏麻喇姑把一盒“宫廷月饼”交给了吴克善,悄声说道:
“这是皇后、庄妃赏赐科尔沁贝勒寨桑的中秋月饼,请亲王呈交。”说完,苏麻喇姑向谭泰示意,二十名护军护卫着吴克善走出大清门,跨上战马,在二十匹铁骑的护送下,急速地离开了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