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三日大祭,于八月十一日午前巳时举行。仪式是由礼部安排的。经过昨天一天的准备,崇政殿完全浸沉于悲哀、凄楚的气氛之中。
崇政殿的东西两侧,搭起了两座高一丈二尺、方圆八尺的超度祭祀台。东侧的一座,是供喇嘛教的喇嘛们祭告佛爷赐降吉祥用的。西侧的一座,是供萨满教的萨满们祭告山川神灵免去苦难用的。
在皇太极时代,喇嘛教虽然已经进入大清的政治生活,并占据了统治地位,但努尔哈赤时代所信奉的萨满教,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大清的政治生活中,仍然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在一些满族贵族和臣民中间。
崇政殿前宽阔的高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工匠们用竹条、白纸扎制的皇帝銮驾、仪仗。旗、伞、罗、牌的大小与实物相同,车、轿、舆、椅比实物略有缩小。在高台两侧,簇拥着一群用白纸裱糊的骡、马、牛、羊、鹿、骆驼等牲畜,等待着皇太极的灵魂享用。
崇政殿门里,挂起了几十顶样式相同的灵幡,下垂飘曳的丝条布带,使人心绪缭乱。在大厅里,几十支用牛油制作的、棒槌粗的黄色蜡烛燃烧着,冒着一股股黑烟。灵堂前的长案上,几十支手指粗的红色蜡烛,闪动着幽暗的火光。香炉里的线香,缭绕着蓝色的烟雾。几十盘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摆在长案上,上面已落满了一层薄薄的烟尘。长案后的高台上,是打开盖子的棺木,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周围堆放着几十块二尺见方的冰块。
皇太极就躺在这烛光、烟雾、寒冰之中,等待着人们的祭祀。
巳时的钟声响了。崇政殿前热闹起来。
东侧的喇嘛台上,十二个披着袈裟的喇嘛,手数佛珠,一会儿围坐成圈,闭目合掌,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喃喃”声;一会儿站起来,在那含混不清的“喃喃”声中,把黄表、纸钱撒向天空,任风吹拂而去。
西侧的萨满台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十二个身穿各色布片缀成的花衣,头戴兽头尖帽,腰扎布条、藤枝、草绳,挂满铃铛的萨满们,唱着古老的、传统的“山川神祇保佑”歌,跳着原始的、粗犷的、很少变化的“萨满求神”舞。随着手舞足蹈,身上的铃铛乱响,使那本来就含混不清的歌声更加含混不清,而且使东侧喇嘛台上的喇嘛们,立即变成了只见嘴动、不闻声响的“哑巴”。
在喇嘛们和萨满们严肃的超度声中,崇政殿两侧画屏前排列的十二个手擎长筒号角的仪仗号兵,吹响了长号。那浑厚、悲怆的“呜呜”声,镇住了一切声响,使整个的皇宫都沉痛地战栗起来。
大祭开始了:
首先走进崇政殿的,是皇后、贵妃、淑妃、庄妃。苏麻喇姑今天着白绸孝服,搀扶着皇后。她的出现,使人们感到惊奇。因为,按朝制规定,若无特殊情况,侍女们是不准进入大祭场所的。但当人们看到皇后憔悴虚弱的样子,和苏麻喇姑体贴入微的举止时,他们的惊异也就消失了。接着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和他的儿子富缓、猛峨等,以及皇太极的其他子孙。
皇后流着眼泪,代表各宫妃子、皇子、皇孙,给皇太极上了三炷香。大家依序跪倒,向皇太极行了三跪九叩之礼,便站在香案的一侧,以皇太极遗属的身份,迎接祭祀人们的到来。因为皇后身体欠安,不能长时间站立,礼部特意为她设置了一把垫椅。
不知是民间“祖母偏爱孙子”的传统意识还没有在这个皇后的心上最后消失,还是她为了排除自己心中的悲痛,抑或有别的什么原因,皇后在看到她身后一大群皇子皇孙之后,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把豪格的第五个儿子猛峨抱在怀里,坐在垫椅上,并让豪格的长子富缓站在她的身边,傍依着她。
这个细微的行动,竟给那些不是出生于清宁宫的皇子皇孙们以极大的宽慰,赢得了他们的好感。特别是肃亲王豪格,他觉得这个一向宽厚的皇后,在这样的场合这样做,是对自己争夺皇位的公开支持,也是对多尔衮的公开抵制。他心里不仅浮起了对皇后的感激之情,也增强了与多尔衮对抗到底的决心。
在“呜呜”的长号声中,诸王贝勒们走进崇政殿。代善、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等依序慢步走向灵堂。
礼亲王代善突然惊疑地发现,坐在垫椅上的皇后,怀里依着的是豪格最小的儿子猛峨。睿亲王多尔衮则被皇后身后的苏麻喇姑惊呆了。郑亲王济尔哈朗对苏麻喇姑进入崇政殿也感到惊奇。他瞥了一下庄妃,庄妃神情镇静,虽然清瘦一些,但毫无病态,这就更加深了他的疑惑。而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他们想的是,赶快结束这多余的大祭,省出一点精力,好去对付那些至今还没有表态的蒙古贝勒们。他们都怀着各自需要弄清的问题,站在皇太极的灵堂前。
代善惊疑了:皇后怀里的猛峨,不就是一个讯号吗?清宁宫明确地支持豪格了。昨天凤凰楼上的会谈,庄妃那软硬都有、锐不可当的话语,使他至今仍然觉得胆战心惊。从昨天走下凤凰楼起,他已经决定看看风头再说了。自己不登皇位,何必为他人冒险呢?他庆幸自己前几天没有孟浪地公开支持多尔衮,这个弯子不需要转,就是支持豪格,也不会引起别人的非议。但这种违心的、见风使舵的、投机取巧的做法,却引起自己强烈的内疚。内疚的滋味折磨人时,比悔恨的滋味更难受。因为内疚斫伐的是自己的良心啊!他觉得对不起多尔衮,更对不起十七年前死在这里的乌喇纳喇氏·阿巴亥,那离别时深情的一瞥,那只有他才懂得的、最后的几声惨笑。心里的慌乱,竟使这位大贝勒,在代表诸王贝勒给皇太极上献三炷香时,只插了两炷,另一炷还在手里,就下跪叩拜了。
多尔衮惊呆了:苏麻喇姑的出现,使他的心境完全乱了。他离开府邸来皇宫的时候,护卫头目伊罗根还没有回来,他嘱咐长史阿努思:伊罗根回来后,不论他在哪里,也不论在处理什么事情,都要立即禀报。直至现在,长史阿努思也没有露面。当他发现皇后背后的苏麻喇姑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走近以后,不仅看清了苏麻喇姑的装束,而且碰到了那挑衅的目光。他急忙瞥了一下庄妃。那双晶莹的眸子里露出轻蔑和戏弄的眼神,使他立即明白,自己打出的第一拳落空了,也可能被对方抓住了。他觉得,皇后怀里的猛峨、身边的富缓,都成了压在自己心头的铁砧和石块。他的心乱极了,以致在诸王贝勒行完三跪九叩之礼站起来时,他仍然趴在地上没有起来,又叩了一个响头。
代善的失礼,多尔衮的多礼,使诸王贝勒都感到惊异。济尔哈朗虽然不知其中的奥秘,但他断定代善和多尔衮都碰到了他们意料之外的难题。而这个难题是谁给予的呢?皇后?庄妃?苏麻剌姑?
豪格也看到了。他除了恼怒代善的无礼,咒骂多尔衮的虚伪外,这两个亲王的失常举止,也使他陷于思索之中。
这一切当然都没有逃脱庄妃的眼睛。她对济尔哈朗和豪格寄予希望,心里暗暗说道:
“肃亲王,郑亲王啊!从现在起,你们也该动一动脑筋了。”
她对代善感到厌恶和怜悯,心里说道:
“大贝勒啊,你还要观望吗?”
她对多尔衮的惊慌失措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
“睿亲王啊,你也有心慌意乱的时候!”
在内院学士、文武大臣、各旗将领、朝鲜世子、大君等依次祭祀中,和硕亲王们都立于后妃们的一边,以皇室亲王的身份迎送。但这些人是怎样进来的?是怎样出去的?在祭祀中有哪些需要观察、分析、判断的细微表现?多尔衮都没有注意。他的全部心思,都被苏麻喇姑牵动着:
“伊罗根走错了路,没有碰到这个精灵似的侍女?”多尔衮暗暗地问着自己。
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盛京去科尔沁草原只有这一条官道,就是两个瞎子摸路,也会碰到一块的。难道这个侍女会飞不成?如果没有经过一场厮杀,“杭爱”为什么会死?苏麻喇姑刚才那挑战性的目光由何而来?
“伊罗根他们被这个侍女杀掉了?”多尔衮暗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荒唐的想法。伊罗根的武艺他是清楚的,莫说一个苏麻喇姑,就是十个苏麻喇姑也奈何不得他啊!
“伊罗根告密了?”想到这,多尔衮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如果伊罗根出卖了自己,根本就没有认真进行堵杀,有意放走了这个侍女,那么……
正当多尔衮陷于思索之中,蒙古各部贝勒走进了崇政殿。
在奈曼部贝勒衮出斯巴图鲁、敖汉部贝勒塞臣卓礼克图、喀尔喀部贝勒老萨、喀喇沁部贝勒塔布等人的蜂拥下,一个身穿蓝色箭衣、头戴紫顶金边软帽、脚蹬蓝色长靴、身披黄色斗篷的高大汉子,风尘仆仆、大步流星般地奔到皇太极的灵堂前,下跪匍匐,爬了五步,叩头在地,大声痛哭起来。蒙古各部贝勒,也随着跪于身后,有的也痛哭起来。
在闪动的烛光和缭绕的烟雾之中,多尔衮虽然没有看清这个人的面目,但从那些蒙古贝勒亦步亦趋的神态中,从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中,从那悲痛的哭声中,他断定是科尔沁贝勒寨桑来了。他心中预想的第二个行动方案跳了出来:暗杀!杀掉这蒙古各部的马头!第一拳落空了,这第二拳是断不可误的!他心中暗暗地叫道:
“寨桑啊,你还是亲自来了!你的女儿庄妃,并不聪明啊!”
这时,哭声停止了。痛哭者站起,转过身来,快步走到皇后面前,屈膝跪倒。多尔衮的头脑“嗡”的一震,几乎昏了过去。他看清楚了,来人根本不是科尔沁贝勒寨桑,而是寨桑的儿子、庄妃的哥哥——科尔沁藩王吴克善。
刹那间,多尔衮像是由山峰一下子跃进了深谷,精神状态完全垮了,浑身的力气“嗖”的一下消失了,两腿也有些颤抖起来。他苦思冥想的第二拳,还没有打出去,就被对方识破了,制服了。他偷偷地看了一下庄妃,这个科尔沁女儿,神态自若,双目流盼,异常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那眼角里扫出的余光,似乎已经看清了自己的一切。这个女人是迷人的,也是非常可怕的。
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吴克善,三十多岁。天聪六年(1632 年)封外藩亲王。其人生性慧敏,长于谋略。天聪八年,皇太极把蒙古各部臣服的人马和自己原先统治下的蒙古人编为“蒙古八旗”,分为一百二十九个佐领,其兵力约为满族八旗的三分之二,想交给科尔沁贝勒寨桑执掌,寨桑拒绝了。他对皇太极说:
“寨桑若执掌蒙古八旗,就是执行军令的士卒,‘头羊’作用失矣!愿仍处八旗之外,跟汗王的马蹄驰骋。”
皇太极同意了。
吴克善从那时起,依靠父亲寨桑和皇太极的声势,不仅以能征惯战闻名,也以办事干练、轻财好义而驰名于蒙古各部。前天傍晚,寨桑接到关于皇太极猝然病故的讣告,立即召集谋臣商议。大家认为:争夺皇位势不可避,它带给科尔沁的恶果将是灾难性的。新的皇帝的登极,清宁宫特权的消失,也就是科尔沁由盛变衰的开始。如果弄得不好,清宁宫后妃们的遭殃,也许会引起一阵席卷科尔沁草原的风暴,土地、草滩、羊群、财产、奴隶……都有可能一散而空。因为,皇位易主与权力、财产的再分配总是同时发生的。他们正在忧虑的时候,苏麻喇姑飞马来了,送来了庄妃的书信,知道了宫廷里争斗情况。他们决心要为保卫科尔沁的特权和财产而放马搏杀,迅速拟定了一个行动方略,立即派出飞骑与阿巴垓郡王、贵妃之父——额齐格诺颜和阿巴垓塔布囊、淑妃之父——博第塞楚祜尔联系,以便统一行动。并派吴克善星夜赶来盛京,要在这场争斗的漩涡中,再加入一股奔腾直泻的急流,显示一下蒙古各部的力量,首先巩固蒙古贵族集团在清宁宫的特殊地位。
吴克善跪在皇后面前,大声禀奏道:
“皇上驾崩,科尔沁臣民痛不欲生。臣父寨桑,年老多病,不能驰马奔丧,特命下臣吴克善前来祭祀。静候皇后懿旨。”
皇后见到自己的侄儿,心头一酸,泪水流了出来,真想相抱痛哭一场,倾诉这几天来心里的苦楚。但在这崇政殿,只好公事公办。她拭去眼泪说:
“有劳寨桑贝勒。你就代表科尔沁臣民,向皇上的亡灵,表达你们的忠心吧!”
吴克善叩头,声音更加洪亮地说道:
“臣父寨桑,命臣禀奏皇后:科尔沁八千铁骑,随时听候皇后调遣。向皇后请安!向贵妃、淑妃、庄妃请安!向各位和硕亲王请安!”
吴克善叩头站起,退至香案前,燃起三炷香,率领蒙古各部贝勒,一齐向皇太极的亡灵跪倒。
吴克善的话,是说给和硕亲王们听的。和硕亲王们都听懂了。
礼亲王代善,心里不安起来。他知道,科尔沁二十年来,在皇太极的羽翼下,壮大了,强悍的科尔沁铁骑,已经成为大清的一根支柱。科尔沁不是朝鲜,它是蒙古各部的“马头”。它的声音是有力量的。寨桑既然说话了,你就不能不听啊!
肃亲王豪格觉得很高兴。科尔沁八千铁骑听皇后调遣,皇后是谁?不就是正抱着猛峨的中宫吗?
郑亲王济尔哈朗看出了问题的大概。寨桑远离盛京,以保安全,握重兵以待讯息。吴克善的态度表明,科尔沁已下定决心要干预这场争斗。在目前和今后一个时期,要战胜中原明朝,夺取天下,离开科尔沁的支援是不堪设想的。科尔沁,蒙古各部的“马头”啊!天时对寨桑有利!但他还在思索:这是谁出的主意呢?
睿亲王多尔衮,此时完全镇静下来。他看得清楚,寨桑是老奸巨猾的,吴克善公开支持清宁宫了,这一切都是永福宫那个迷人的狐狸精安排的。甚至他觉得皇后今天的表演,也是庄妃设计的。他后悔没有早一点看透永福宫这个女人,让她在暗地里打了自己一个伏击。他决定在这第一轮的较量中,先让这个女人一步,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置她于死地。庄妃啊,真没有想到,多尔衮的对手,原来是你啊!
崇政殿前“呜呜”的长号声响了,答谢仪式即将在飞龙阁举行。可多尔衮的心,却飞向了广宁城的正白旗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