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五里河沙尘滚滚……(1 / 1)

八月十一日凌晨丑时,饶余郡王阿巴泰和镶蓝旗固山额真济度,带着四百名骑兵、四百多步兵,借着月光,沿着觉华岛对面的海边,悄悄地来到宁远城南的芦苇塘里、高粱地里和柳条林里。因为,从努尔哈赤创业起,对八旗兵的训练就极为重视,战场纪律要求极为严格,八旗士卒除了一匹马、一把刀、一壶酒外,别无所有。所以,八百人的兵马,潜伏于宁远城南,明军的哨兵和游骑,都没有发觉。

阿巴泰和济度坐在柳条林里的一块黄沙堆起的高坎上,从柳条的隙缝里,可以看见不远的宁远城。他俩警惕地注意着明军的动静,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月亮落山了,夜幕遮掩了宁远城。海雾随着海风缓缓地向岸边涌来,不大一会儿,就弥漫了芦苇塘、高粱地和柳条林。海潮哗哗地响着,宁远城头敲响的四更梆鼓声,穿过夜雾,插在潮声起落的空隙里,隐约地传到柳条林里。济度挪动身子,低声说道:

“叔王,起雾了。你听,是四更梆鼓吧?”

“是啊,四更了,该上水加料了。”阿巴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粗肥的、烤熟的羊腿,取下腰间的酒壶。济度也从怀里掏出一块约有三斤重的熟牛肉,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放在夹紧平摆的两腿上。纸包打开,是咸盐,约摸有二两。他用手撕下一条牛肉,蘸点盐,大口地嚼起来。同时,问了一句:

“叔王,吃牛肉不?”

“我的牙缝宽,吃牛肉塞牙……哎!你蘸什么?”

“盐呀。”

“妈的,你小子真会过,咋不早说!”阿巴泰说着,把那只粗大的羊腿伸过去,在放盐的纸上一滚,一下子就蘸去了一两多。济度赶快拿起纸包,把剩下的盐全部洒在自己的牛肉上,赶忙吃了起来。

阿巴泰嚼着蘸盐的羊肉,说话了:

“济度,老子心里有个闷儿,你给解一解。”

“叔王,小侄听着呢!”

“吴三桂的人马,前晚是啥时辰出城的?”

“亥时鸣锣擂鼓,子时出的宁远城啊!”

“你小子没有记错吧?”

“叔王,你太小看侄儿了!前晚半夜,我走出军帐撒尿,突然,宁远城里的鼓敲响了,把我吓了一跳。我问护军,这是啥时辰?护军说,刚到亥时。我集合兵马,潜伏在黄土岭脚下的林子里,吴三桂的兵马就举着火把出城了。我又问护军,这是啥时辰?护军说,子时一刻。你说,这能错吗?”

“可前天晚上刚黑,约摸是酉时。苏克萨哈跑到我的府上对我说:吴三桂在连山、塔山发起了进攻。这也对不上茬呀?”

“哪个苏克萨哈?”

“就是睿亲王府那个总晃脑袋的长脖子,想起了吗?”

“是瘦鸭啊!”

“就是他。难道他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再说,吴三桂酉时还没有鸣锣打鼓呢!”

“长脖子瞎吹呗,你信他的?”

“不!苏克萨哈可不是瞎吹的人。我琢磨这里头兴许有什么道道呢!”

“是吗?”

“你小子知道个屁!睿亲王府那一窝,诡诈着呢!”

“叔王,这里头……”

宁远城里响起了鼓声、锣声。阿巴泰把手里没有啃完的羊腿一扔,忽地站起:

“妈的!打完仗,再说……”

宁远城里,总兵府的夜宴一直开到今晨丑时。将领们吃饱了,喝足了,玩腻了,月亮落山了,四更梆鼓响了,吴三桂也有些困倦了。他斟满金樽,高高举起。大家知道,总兵大人要发布五更“出击”的命令了,便依桌而起,肃然待命。

由于前晚、昨天两次大量杀斩无辜村民,引起了辽东巡抚黎玉田的不满,使吴三桂十分担心。因为黎玉田本非吴三桂所属,原来的关系也浅,松锦战役失败后,虽然仍然是辽东巡抚,但地盘丢光了,只剩下了一个空名。崇祯皇帝也许有别的考虑,让他仍居于宁远辖区,寄居于吴三桂篱下。但此人抗清之心未泯,在士卒中威信很高。吴三桂因摸不清他与崇祯的关系究竟如何,十分害怕他以“杀良冒功”四字弹劾自己。再说,宁远城附近的农村里,也没有多少青壮男子可杀了。所以,吴三桂决定这次“出击”,要向连山的清兵营地进攻一下,稍经接触,即撤出战斗,有所斩获当然更好,就是无所斩获,也可以平息黎玉田的不满。反正塘报是自己写的,崇祯皇帝也不会来此査核的。在夜宴中,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副将杨坤和游击郭云龙,对其他将领,只字未漏。

他看到将领们都肃立待命,神态威严地说道:

“宁远铁骑,久未出击,故前晚、昨日有两次演练之举。通敌刁民,一**而清,宁远声威,震慑敌营。现着令副将杨坤,率师三百,游击郭云龙,率师二百,合力踏平连山敌营。以张宁远之威,慰圣上之远念。举杯壮行,立候捷音。”

杨坤、郭云龙早有准备,于是,同时举杯跪倒,干杯亮底,表示决心:

“誓死踏平敌营,不辱总兵大人之命!”

辽东巡抚黎玉田被这种假戏真演的情景感动了,大声请战道:

“踏平连山敌营,黎某怎敢落后。若辱总兵大人之命,愿受军律惩处!”

吴三桂急忙上前,扶起黎玉田,挽手而立,亲切地说道:

“巡抚大人壮心深情,三桂拜领。连山弹丸之地,由他俩试马去吧!请大人坐镇大营,以为后应。”

杨坤、郭云龙奉命起立,拱手告辞。

“请大人静候捷音!”说完,大步走出总兵府。

鼓声敲响了。

黎玉田奔向大营。

吴三桂在四个歌伎搀扶下,向卧室走去。

在薄雾轻展的黎明,副将杨坤率领的三百兵马作为前队,游击郭云龙率领的二百兵马作为后队,走出了宁远城的东门远安门。马在薄雾中嘶鸣,人在薄雾中喧嚷,枪在薄雾中闪光,杨坤、郭云龙在马上发出酒后的笑声浪语。军容纷乱,熙熙攘攘,吴三桂的军队在宁远城东平坦旷阔的田野上,松松垮垮地向连山清兵大营移动。这些,都被潜伏在柳条林里的阿巴泰和济度看得清清楚楚。

当明军的前队人马行进在离宁远城十五里、距连山还有八里的土岭时,阿巴泰率领二百名骑兵,突然从右侧的芦苇塘、高粱地里杀出。薄雾中一面镶边的蓝色龙旗飘动,马群突奔,刀光闪亮,像一股蓝色海啸滚地而来。这队清兵并不呐喊,但“嗒嗒”的马蹄声,立即使不高的土岭震动起来。

当明军副将杨坤发现时,这股奇袭的敌兵距他只有半里远了。这时,清兵发出瘆人的呐喊声,向杨坤冲来。明军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见清兵在薄雾中出现,而又不知有多少兵马,立即慌乱起来。带领后队的游击郭云龙,知道中了埋伏,急忙带着身边的三十名亲兵,向阿巴泰迎去,企图从侧面牵制一下,使副将杨坤能够有时间组织抵抗。不等他的兵马赶到,阿巴泰的枪、刀已使明军一百多人倒在血泊之中。杨坤毕竟是一个经过战阵的副将,在遭到突然冲杀之后,立即带领一百多名骑兵,飞上土岭的高处,占据了有利地形。

阿巴泰第一轮冲杀得手之后,看到明军主将迅速占据了土岭高处,知道是一位有经验的将领,便扭转马头向郭云龙杀来,企图一口吞掉这三十名骑兵。郭云龙明白,若稍有迟疑,他就全完了。不等阿巴泰靠近,他立即勒转马头,退回自己的后队,并令弓箭手射杀冲来的清兵。站在土岭高处的杨坤,现在看清楚了,清兵只有三百骑兵,与自己的力量相等,如果在这里厮杀,很难取得全胜。况且,此地距连山清兵营地只有八里,如果敌人增援,后果不堪设想。一个把清兵引到宁远城下,内外夹击、一举歼灭的想法形成了。他大呼一声,率领队伍冲下土岭,杀入战场,与郭云龙合兵一起,叫了一声:“郭游击,跟我来!”便冲出阿巴泰的包围,向宁远城下移动。

阿巴泰猜出了杨坤的意图,并不拼死地拦阻。在放开明军的骑兵之后,迅速回杀明军的步兵,然后才向杨坤、郭云龙追杀而来。

当杨坤、郭云龙退到距离宁远城只有五里的五里河时,柳条林里响起震天动地的杀声,镶蓝旗固山额真济度,率领一百名骑兵和四百名步兵杀出,截断了退往宁远城里的道路。阿巴泰也从后面赶来。

杨坤、郭云龙查点了身边的士卒,五百人马只剩下二百零七人。这时,由于厮杀伤亡激起的滴血仇恨,超过了平日亲近大清的暧昧情感,而且自己的生命又处于瞬息可失之际。这些吴三桂长年豢养的将领,还是有战斗力的。他们知道,虽然剩下了二百多人,但都是骑兵,没有步兵的拖累,五里河地势平坦,便于骑兵周旋,而且宁远城近在眼前,援兵会很快到来。游击郭云龙脱下甲胄,挥起大刀,大吼一声,带着一队骑兵,向追来的阿巴泰杀了过去。

副将杨坤看出从柳条林里杀出的小将,是济尔哈朗的儿子济度,心情稍有一些紧张。他知道,这个年轻的镶蓝旗固山额真,是以善射而闻名的。在十名亲兵的保护下,杨坤也投入战场厮杀起来。

雾散了,太阳跳出海面。在霞光中,五里河沙尘滚滚,杀声不绝,几百匹铁甲战马,追逐,突奔,嘶鸣,跌倒,血染红了黄沙,染红了河水。

坐在宁远城里大营军帐中的辽东巡抚黎玉田,听到五里河传来的厮杀声,急忙奔上内城春和门的城楼,五里河战场,在晨光朝霞中清楚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看见明军的人数不多了,急令参将立即禀报吴三桂。之后,他急忙奔下城头,跨上战马,带着自己的一千骑兵,火速冲向宁远城的外城东门。

当宁远城东门远安门一打开,城池的吊桥一落下,正在厮杀的济度,知道明军要增援了。他撇开杨坤,带着二十匹精骑,向宁远城东门扑来。在飞奔的过程中,他熟练地拿起弯弓,搭上带钩的毒箭。当黎玉田飞马奔过吊桥,济度飞马赶到,趁势放出一支毒箭。黎玉田急忙向右一闪,毒箭射入他的左肩胛骨。他觉得一阵酸麻,知道中了毒箭,用右手猛力一拔,因箭头是带倒钩的,连左肩的肌肉也一齐拔了出来。他大喝一声,举枪向济度刺去。济度没有恋战,拨转马头,飞奔而回。黎玉田一阵头晕,跌下马来,被亲兵们救回城里。

吴三桂听到五里河战斗的禀报,急忙推开怀中的歌伎,穿好衣服奔出。当他走进议事厅的时候,阿巴泰和济度已经退出战场,回塔山大营去了。

五里河战斗,清兵固然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但明军伤亡更重。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都负伤多处,五百名士兵,仅存九十六人,尤其黎玉田因中毒箭而昏迷的事情,使吴三桂的心战栗起来。他觉得,济度射出的这支毒箭,似乎是专门为他而发的。他心里疑惑了:

“难道舅父的消息有诈?……”

突然,宁远城西门迎恩门响起唢呐声、鞭炮声,一个守门小校慌张地跑进议事厅,跪倒禀报说:

“皇上派兵部侍郎王家彦带领二十五名官员,前来嘉慰总兵大人……”

吴三桂听了,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