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青藤在寻找攀附的大树。但愿这一次也没有看错人(1 / 1)

宁远城明军进攻连山、塔山的塘报和饶余郡王阿巴泰前往宁远前线的懿旨,于八月十日午后未时送到内院学士们手里,像一声炸雷引起山谷回响一样,打破了谋臣们几天来一直卡在嗓子眼里的沉默。

这些内院学士——范文程、刚林、罗硕、洪承畴等,都是一些凭嘴皮子过活的“清客”。他们名义上是皇太极的“智囊”、“顾问”,待遇上也相当于六部大臣,而且被皇太极、亲王、贝勒、贝子称为“先生”,但实际上,都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青藤,不依附在一棵大树上,就连自己的腰杆也挺不起来。尤其在这大清的草创时期,在一般将领眼里,刀枪胜于言谈,厮杀重于谋略,这些咬文嚼字、斯文虚弱的书生,还不如一匹顶用的好马。

今天,皇太极死了,“大树”倒了,他们从梢到根都窝爬在潮湿的墙脚,无人理睬。而且,皇太极生前结怨的一些亲王、贝勒、贝子,又把对皇太极的不满,迁怒于他们这些谋臣身上,认为一切坏事,都是这些歪嘴和尚念出来的。谁不想在他们的身上狠狠地踩上几脚呢!

这几天,他们都在寻找一棵新的、能够攀附的大树,以便重新挺起腰杆,昂起头来。他们已经选中了自己依附的“大树”,都在暗中担心这棵“大树”会不会在风暴中被雷电劈倒。但他们都不在宗室之列,都无权参与嗣君人选的议论,只能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或者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给自己心中的人选递一个眼神。

现在,说话的机会来了。在战争问题上,出谋划策是他们独占的话题,“分析敌情动态”呀,“猜测敌帅意图”呀,“提供敌人情况”呀,“进行策反招降”呀等等,他们都有许多主意供皇帝选择。今天皇太极没有了,只能说给中宫那位压根儿不懂打仗的皇后。其实,他们也没有许多话要说,因为这次敌方的统帅,不是别人,正是大家早已熟悉的宁远总兵吴三桂。他们此刻相同的想法,就是借这次吴三桂进攻之机,把自己心中的“皇上”推上皇位。

八月十日午后申时,洪承畴接到内院大学士刚林的邀请,来到刚林的住宅。刚林短衣短裤,趿履而迎。

洪承畴虽然投降清廷的时日不长,但他知道刚林这个五十多岁的满族大学士是多尔衮的心腹智囊,他为人虽然粗俗,但在打仗上极为精明,多尔衮每次出征,总是把他带在身边。多尔衮曾多次给人讲:“如果老天爷给刚林一桶墨水,那就比范文程厉害多了。”

洪承畴猜想,今日刚林之邀,也可能出于睿亲王多尔衮的指使,所以,他珠冠加顶,朝服在身,想以严格的装束和肃穆的仪表,提高自己的身价。在第一次会晤中,要刚林明白,洪承畴原是明朝的兵部尚书啊!

宾主在客厅里一张方桌前坐定。一壶清茶,一把蒲扇。几盘瓜果,几声寒暄之后,刚林就海阔天空地扯了起来。从连山、塔山的塘报,到皇后的懿旨;从宁远总兵吴三桂,到饶余郡王阿巴泰;从正在北京受困的崇祯皇帝,到躺在崇政殿里的皇太极;从洪承畴身边的侍女,到永福宫的庄妃。汉语、满语、粗语、脏语交相使用,听得洪承畴面红耳赤。最使洪承畴惊讶的是,刚林谈到皇太极时,竟然直呼“洪台吉”,谈到庄妃时,竟然称作“迷人妞”,吓得他浑身大汗。在明朝哪怕是这样一个字,也得掉脑袋啊!最使洪承畴难以忍受的是,刚林在兴致高涨之时,竟然抬起一双长久不洗的脚板,搁在方桌之上、瓜果清茶之间,蒲扇一挥,一股尿臊屎臭之气,直扑洪承畴,钻入肺腑,而刚林依然侃侃而谈,根本不看洪承畴一眼。这时,洪承畴才意识到,明朝的兵部尚书洪承畴早已不存在了。他的心全凉了。

正当洪承畴心中五味翻腾之际,刚林突然收回双脚,话入正题:

“洪先生,你说,要收拾当前这样乱哄哄的局面,哪个亲王最合适?”

洪承畴急忙收住心中奔腾的思绪,没有想到如此重大的问题,刚林竟然脱口而出。他略假思索,遂即周旋了一句:

“皇后懿旨,已令饶余郡王出马,连山、塔山的局势,会很快扭转的。”

刚林笑了,轻蔑地说道:

“阿巴泰是个别人吹气他蹦跶的蛤蟆,一个郡王,算个屁!宁远前线的事,你洪先生怎样折腾的,我不管。我只想知道,皇宫里当前的局面,谁能收拾?”

洪承畴听得出来,祖大寿派人给吴三桂送信的事,多尔衮可能告诉了刚林。但他要知道今日之邀,是不是多尔衮指使的。他佯装震惊地站起来,急忙说道:

“如此大事,洪承畴不敢妄想,不敢妄言。”

刚林看洪承畴害怕的样子,一只大手“啪”的一声拍在洪承畴的肩上,把洪承畴按在椅子上:

“洪先生,你这明朝的兵部尚书,芝麻大的胆啊!‘不敢妄言’?可能是真的。你们明朝那个皇帝,真他妈的不是物,谁说错一个字就杀头。我就不信,他一辈子不说溜嘴?咱们这儿,没有那个规矩。前几年,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经常和‘洪台吉’骂架。这几年,倒是慢慢向明朝皇帝学了。这都是范文程那老儿撺弄的!可你说‘不敢妄想’,那是扯蛋!你在肚子里想的,谁能钻进去看看!你那个《中原定鼎十策》,还不是想出来的?别他妈的老驴拉磨绕圈子,说一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洪承畴听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多尔衮安排的。多尔衮不仅要自己在宁远前线出力,还要自己在皇宫争斗中设谋。前天宴赏会狂欢之夜的会晤,真的是君臣龙云之会吗!一个辉煌的前景突然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心禁不住跳动起来。但当看到刚林那舒展痛快的神采和那直言直语的气派时,自卑、高傲、愤懑、不服的心情沸动起来:

“一个粗俗的鞑子,一个文墨不通的莽汉,一个不懂礼仪、不分尊卑的狂徒,都是这样活灵活现、无拘无束地做人。可自己呢?倒落得这般地步!”

洪承畴不想直接回答刚林的问话,他要用“佐臣”起码的知识,煞一煞这位满族大学士的威风。

“大人有问,洪承畴只好从命。皇上驾崩,诸王争位,历史上各代王朝,均有此等事情发生。而收拾此等混乱局面者,综观几千年历史,其人必须具有‘四会’的本领。”

刚林有些不懂了:

“‘四会’?什么‘四会’呀?”

“‘四会’者:会隐,会吹,会变,会断。也叫‘王者四术’。”

刚林更加糊涂了:

“洪先生,慢慢讲!我要好好听一听。”

刚林认真专注的神态,使洪承畴觉得心底十分痛快,觉得自己一时高大了许多,便清了一下嗓子,侃侃而谈:

“‘会隐’,就是精于韬晦之术。在君王执政期间,静若处女,隐其锋芒,不顶撞上司,不评论同僚,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不招君王猜疑,不引群臣忌恨,积德之事莫让,结怨之事莫为。这叫‘观时机以待风云’。”

刚林默默点头,似有所悟。

“‘会吹’,就是精于‘轿夫’之术。君王执政期间,不仅要工于臣服,而且要精于臣道。君王未语,先得其心;君王未言,先出其声;君王不便言者,当率先而导众。急君王之所需,投君王之所好。君王悦,则人臣之望自然而至。这叫‘打基石以待未来’。”

刚林皱眉深思,似有所寻。

“‘会变’,就是精于权谋之术。君王驾崩,诸王并起,善善相助,仇仇相克;在风云旋转之际,不仅要以友制仇,也要以仇制仇;不仅要以外制内,也要以内制内;该屈即屈,当伸即伸,进退予取,存乎一心。这叫‘乘风云以济时’。

“‘会断’,就是精于霸道之术。时机来临,切忌优柔寡断;两军决战,莫存妇人之仁。出奇制胜,方显霹雳之威;剪除异己,乃是王者之路。败者为寇,谁论是非曲直;胜者为王,谁问冤魂多少。”

洪承畴端起茶杯,浅尝即止,淡然一笑,轻声问道:

“大人认为,朝廷诸王之中,谁具有这等本领?”

刚林拍案而起,大声喊道:

“老洪,睿亲王有眼力,没有看错人!你他妈的真有两下子!”说完,取出纸笔,摆在洪承畴面前:

“来!写一份笺表,给中宫送去!”

“这……”

“以我们两个大学士的名义,呈奏中宫:只有睿亲王多尔衮,才能收拾当前这个局面。文辞怎么写?由你来!”

洪承畴知道,这是多尔衮眼前最需要的。他略带推辞地说:

“此等大事,还是请大人提笔!”

刚林双手按着洪承畴的双肩说道:

“多尔衮有‘四会’的本领,你老小子也有‘四会’的本领啊!写!”

刚林后面的一句,使洪承畴脸上火辣辣的。他装作没有听见,提起笔来……

在洪承畴走进刚林住宅的同时,罗硕也走进了范文程的住宅。

罗硕,四十多岁,是内院年纪最轻的学士。他原是正蓝旗总管旗务大臣,崇德三年调内院任学士。其人很聪明,以师礼事范文程。因与豪格共事多年,关系极为密切。今天,他受豪格之托,带着两件东西——一颗绿色祖母珠,一份他起草的呈送中宫的笺表,来拜访范文程。

范文程从皇太极铁背山犯病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情绪极为忧郁。昨天清晨,皇太极猝然病亡,忧郁的情绪立即变成了忧伤和绝望。除了昨天午前去崇政殿吊唁皇太极外,一直闭门不出,拒绝会见任何来访的客人。他独自躺在卧室的蚊帐里,闭着眼睛思索着朝廷里的这场争斗和自己应当迅速做出的选择。

他回想自己二十五年的谋士生涯,心里浮起骄傲和自负。

二十五年前,对刚刚崛起于赫图阿拉的努尔哈赤,他没有看错。抛弃家室,投奔一个前途未卜的异族草寇,在当时,是一般汉族儒生不敢做的。他做了,而且成功了。

十七年前,对当时居于四贝勒之位的皇太极,他没有看错。在八大贝勒竞相争宠的时候,他把一切都押在年仅三十五岁的皇太极身上,是一般谋臣不敢冒险的。他“冒”了,而且成功了。

努尔哈赤在满洲站住了脚跟,皇太极成了一方的霸主,这个事业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心血啊!

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对目前诸王贝勒进行的这一场争斗特别关注。他长期以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并联系到二十多年来历史上的许多纠葛,分析判断未来可能出现的结局。他也曾多次揣摩过皇太极关于嗣君问题的内心意图,他发现皇太极在这个问题上是犹豫的,苦恼的,甚至有时是听天由命的。是啊!豪格是他的长子,是诸多皇子中的佼佼者,而且年富力强,待人坦直宽厚,但才力不足,不懂帝王统治术。皇太极曾多次没有理由地对豪格大发脾气,其根子就在这里。多尔衮才气横溢,很受皇太极的喜爱,而且春秋鼎盛,是大有作为的;但深藏不露的心机,使皇太极有时也难知深浅。

想到多尔衮,他立即联想到多铎,心上的鸡皮疙瘩又发作起来。他觉得这床榻,这被褥,这蚊帐,都给自己带来了永世难忘的耻辱。他翻身坐起,掀开蚊帐,离开床榻,在室内不安地走动。

那是四年前中秋节的晚上,皇太极在清宁宫庭院里宴请诸王贝勒、内院学士赏月。在赏月宴会上,他的爱妾张莺,弹奏歌吟以谢皇上之恩,不料被多铎看中了。当时,张氏三十岁,多铎只有二十四岁。这个混蛋亲王,以他的年轻与权势,夺得了张氏的欢心。自那晚以后,在他跟随皇太极出征作战的时日和他进宫议事的空隙,这两个畜生就在这床榻之上、蚊帐之中寻欢作乐,持续两年之久。去年,一次进宫议事,他中途有事返回,就在这屋子里,看到了那两个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的狗男女……可那混蛋的多铎,竟然当场抱着张氏宣布,要娶张氏做王妃。而多尔衮,竟然支持他那畜生一样的弟弟。要不是皇太极亲自干预,他真的下不了台啊!这样一伙禽兽也能当皇帝吗?

唉!皇太极死了,留下了一个没有揭开的谜底,一个棘手的、当务之急的难题啊!

难题总是要解决的。两黄旗动起来了,他们拥立豪格;两白旗也动起来了,他们拥立多尔衮;礼亲王代善战战兢兢地躲闪着,郑亲王济尔哈朗十分离奇地沉默着。而意想不到的皇后,竟然脱颖而出,连下三道懿旨,维持着这两天的政局。

范文程逐字逐句地琢磨了每道懿旨的含义。他惊恐地发现,这些懿旨的决策人,在平和简练的字句背后,隐伏着随时都可以出击的劲旅士卒。这个人也许才是这场角逐中的高手。

这个决策人是谁呢?皇后?贵妃?淑妃?他都断然地否定了。但他想到那个美丽、倔强的庄妃时,他的心震动了。

对豪格,他是有保留的。

对多尔衮,他是断然拒绝的。

他在想:难道就没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吗?

这时,仆役推门走进,悄声禀报说:内院学士罗硕前来拜访。范文程犹豫了一阵,他觉得近日的一些事情也需要询问罗硕,就答应会见这位年轻的同僚。

在客厅里,罗硕以师礼向范文程请了安,并转达了肃亲王豪格的问候,接着取出闪着绿色光彩的祖母珠,说是肃亲王的一点敬意。然后恭敬地站立在范文程的面前,像一个学生一样,等候着老师的开导。

罗硕这恭谨知礼的态度,首先满足了范文程的自尊心,尤其在回忆起那段令人咬牙切齿的往事之后,对豪格的好感也随之增加了几分。他看着罗硕,语气平和地说道:

“到了家里,不必行内院的礼节,坐下来说。我这两天也闷得慌。”

罗硕知道,顺毛摸得老头子舒服了,便开始了这次拜访的主题:

“范老,肃亲王有些事情拿不准,很想得到先生的开导。怕别人来惹先生生气,特叫学生前来请教。”

范文程听了,心里有持不住的感动,皇太极虽然死了,但在豪格眼里,他仍然是皇上的谋臣啊!便亲切地说道:

“说吧!”

“昨天凤凰楼会议情况,范老知否?”

“已知。阿济格首先发难,意在为多尔衮亮出旗号,形成既成事实。肃亲王反击,深得人心。”

“皇上驾崩不到两日,皇后三下懿旨,其中奥秘何在?”

“皇后懿旨,似乎意在抑制‘三王’。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三位一体,势力之大,有摇撼清宁宫之势。皇后起而抗之,势出必然。是否还有其他奥秘,我也在细细品琢。”

罗硕知道,四年前多铎夺妾之恨,老头子至今未忘。看来在豪格与多尔衮之间,老头子无疑会支持豪格。他决定挑开直说:

“范老,昨天午后未时,两黄旗将领结队来到肃亲王府邸,盟誓拥立豪格。据悉,镶蓝旗亦有些微表示。但两白旗声言反对,两红旗态度不明。肃亲王处此境地,当如何区处?”

范文程不假思索,侃侃而谈。

“皇位者,势力与人心之象征。自古无力量而称王者,没有。无人望而久居王位者,也没有。现在,肃亲王已得两黄旗支持,镶蓝旗赞成,加上自己的正蓝旗,已拥有四旗兵马,势力初具。应抓住时机,凭借‘帝之长子’之优势,以当仁不让的气派,依靠清宁宫,全力对付‘三王’。”

罗硕得到了明确的答复,便抓住时机,抛出了此行的最后请求:

“肃亲王一定按照先生的指点行事。时机一到,愿范老登高一呼。”

范文程没有正面回答。他思索一阵,笑着问道:

“皇后近日怎样?”

“听说,皇上驾崩之后,身体欠安,宫中诸事,委托庄妃处理。”

“三次懿旨,何人决策?”

“听说,均由庄妃口授,启心郎索尼笔录,皇后过目发出。”

范文程清癯的脸上浮出一股虎气,两眼闪着亮光。庄妃、福临的影子,在他心头闪动、更迭……

“先生有为难之处吗?”

范文程停住思索,断然答道:

“请回报肃亲王,靠地利、人和以胜天时。时机一到,老夫将带头呐喊!”

罗硕立即拿出自己起草的笺表,放在范文程面前:

“先生,这是学生起草的一份笺表。借重先生德望,上呈中宫,肃亲王将永世不忘!”

范文程看过笺表,朗声大笑:

“你先得我心!好!好!”说完,提笔在笺表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罗硕满意地离开了。

范文程急忙返回卧室,关上房门,提笔写了另一份笺表。他仔细地看了三遍,用火胶封好,放在桌上,久久地凝视着。

“但愿这一次也没有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