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书手指头扎的这根木刺,也扎进了浮沁的心里。
她用小镊子轻轻拔掉这根刺,同时也拔掉了她心里多年的芥蒂,“谁扎的?”
瑾书:“两位哥哥……”
浮沁什么话都没说,也没去寻之歌的事,她依旧款款而笑地在府中走动,有什么好吃的也会拿到之歌处。
她没有为这根刺向之歌讨要什么说法。
之歌知道后,心里暗自得意,“姐姐这是在讨好我呢,刺都扎进去了,我还想着她会把此事放大告诉官人呢。现在瞧着,她骨子里还和从前一样,唯唯诺诺的,就连自个的姑娘都护不住。”
阿芜:“姨娘再忍些日子,等大娘子把这管家权的瘾过完,公子自会再给您要回来的。”
“怕是没那么好办了。”
浮沁把自个冷处理这根木刺的事告诉了浮滢,“你说,这样可对?”
浮滢自是觉得很对,“自然是没错的,之歌如今走到这份上,全是你当初脑子灌了水抬举她。这个之歌做的事,在瑾书小时候就开始了,这等盘算着害白府嫡女,也就是你这个当母亲的实在太弱,才让瑾书小小年纪遭受了这些迫害。如今你瞧瞧这孩子,整日抱着汤药罐子,幸好这个冬日有浮兰的药调理着,现下入冬也敢出来走动了……”
浮滢说着说着就闭嘴了,她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捅在浮沁这个为母失责的心尖尖上。
“哎,说这些能顶个什么用,眼下我一直在等时机,等着如何让她露出马脚。她虽为妾,可她有两个儿子,即便为庶子,可你也知道妾生了儿子,这个地位怕是和从前没生时大大不同了。”
浮滢喝着茶,再故意盯浮沁的肚子,“她哪怕生三十个又怎样,都是庶子而已。你这肚子再争口气,生个嫡子不就行了……”
浮滢猛放下盏茶,再认真道,“对啊,大姐姐你就再怀个孩子,让浮兰给你好好调理。女医官和科考一并举行的,等医考过了,浮兰就是梁京女医官,你作为白府大娘子,大可正大光明地把浮兰请去白府为你调理,就是想为白府生个儿子。”
浮沁:“这样?”
“大姐姐可以在请浮兰来白府那一日开始盘算,如何借这股东风,掀翻之歌的小破船,”浮滢扬眉一笑,“女子生产,诸多不易,内宅这股邪风,往往就在怀孕和产子这一件事上搅和着。你瞧瞧尤罪妇,再瞧瞧曲姨娘生岱弟弟时的这些邪风。大姐姐,这风利用起来,之歌的小破船,可当真是驶不到大姐夫的心坎里了。”
浮沁看向浮滢,姐妹二人瞬间心知肚明。
浮沁又想起那根木刺了,“有时候看着瑾书,我总是时不时地晃神,就像是看到了浮沉小时候。”
浮滢立马点头,“你也有这样晃神的时候?”
浮沁一愣,“怎么,难不成你也瞧着这孩子和浮沉小时候很像?”
“是啊,我早就瞧着瑾书这孩子像极了五妹妹,”浮滢看向窗外,长叹道,“每次见瑾书,她那个小模样都像你,可她的神态和动作,还有说话时对旁人的防备眼神,当真是和五妹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娘没得早,我虽是你们的长姐,可妹妹们实在太多了。走到哪,屁股后面就跟着你们三个。虽说父亲在穿衣吃饭上从未难为过我们,可咱们到底都得谨小慎微地在褚府活着。那时候的浮沉,是我们最羡慕的一个妹妹了。她能参加堂会,能穿着梁京最时兴的裙子和父亲出门。尤罪妇对她极好,好吃的好喝的,来了新的布料都会给她拿来先做衣裳,她用剩下的才给我们挑。府上请了厨子,做的那些菜都是依着她的口味来,我们喜欢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无关紧要。”
浮沁说起这些,眼里含着泪光,“那时候我们都羡慕她,羡慕她是嫡女,羡慕她能如此风光。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甚至对她妒忌过,也埋怨过父亲为何要待我们这样,为何把我们放在这院内敷衍着长大。”
这还是浮滢第一次听到浮沁谈起旧事,谈起浮沉。
以前她也说起过,不过都是随口一提。此刻的浮沁,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她没有打断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一处看着她。
浮沁停顿片刻,再道:“后来渐渐大了,浮沉十二岁那年在博诗会上出了丑,闹了笑话被赶去丰乡后,我好像慢慢明白了。”
浮滢:“明白了尤罪妇在我们面前待浮沉所有的宝贝所有的好,都是捧杀。”
浮沁一笑,点头,“是啊,全是捧杀。尤罪妇把浮沉紧紧地攥在手中,把所有的嫡女风光给了她。将她高高捧起,在博诗会那日,她把五妹妹重重摔在地上。那些风光,都被她抹杀了。”
浮滢:“五妹妹去丰乡时,正是大姐姐出阁日。”
“咱们又能如何呢,尤罪妇既是要捧杀,要摔了她,我们又能如何,”浮沁揉着自个的发,“她去丰乡前一晚,都过了子时,我与你还偷偷在蔚听阁的悬楼备那些厚袄和在路上所需的衣物呢。”
浮滢靠在椅背上,也在回忆这些事,“是啊,可惜第二日府上事实在太多,那些东西也没能给她。不过,说实话,那时候咱们待她,到底是太过冷漠了。其实现在想想,她这个嫡女当的,还不如咱们。”
“是啊,一文不值。”
浮沁疲惫地笑着,“浮沉后来回京,在褚府大杀四方,我的二妹妹和四妹妹又分不清这些事,你们这几个姑娘搅和在一起可真是热闹啊。”
浮滢笑弯了眉,“说起来,浮沉回京可真是风光,她在丰乡几年吃过苦,也有两位婶婶帮衬着。这回来整个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都不敢惹她。你看尤罪妇,就是浮沉一人布局谋划将她惩治了的,我和大姐姐,没有帮她一分。不过,那时候咱们都各自为着自个,说来,咱们也是冷漠。”
浮滢再看向浮沁,“你今日寻我来,怎么话如此多?”
浮沁回过神,“我是看到了瑾书,就想起了浮沉。她和浮沉,好像就是冥冥中安排好的一样。那根木刺哪里是扎在瑾书手上,那是扎在我心坎上啊。瑾书和浮沉的经历都是一样的,最可怕的是,当初浮沉手上的那根刺,还是我觉得好玩扎进去的。”
浮沁说出这话时,她心里所有的亏欠和愧疚,在这一刻好像释然了。
憋闷也瞬间消失了。
许是有些事说出来后,就真的释然了吧。
浮滢:“大姐姐能说出来就好,我们小时候分不清尤罪妇对浮沉的好,等渐渐大了才知道曾经嫉妒过的那些好,全是捧杀。以前做的那些事,姐姐也别觉得亏欠了,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浮沁白了浮滢一眼,“怎么你安慰个人都这么刻薄,这是埋汰我,当初做的那些蠢事,如今都得到了报应啊。”
浮滢憨憨一笑,“没没没,我可不敢。”
这一趟尹公府还真是没白来,每次她来一趟,总想在浮滢这学到什么。
白穆回府后,浮沁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开口:“我想……调理身子了。”
白穆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浮沁,你……”
“我想调理身子了啊,怎么了,官人不满意啊,”浮沁扭过头,“我已经二十好几了,再不抓点紧,你怕是真的就没嫡子了.”
“好好好,调理!”
白穆有些语无伦次,“必须好好调理啊,这女医官考就在眼前,你既是一直与容二公子的娘子来往甚多,那就让她来负责吧。”
“等兰妹妹考完正式为医官后我再与她说此事吧,眼下可不能耽误了备考。”
白穆再纳闷看向浮沁,“话说娘子最近,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浮沁无奈一笑,“官人是宫中待久了,看这府上的什么都跟一朵花一样吧。”
白穆摆手,“不不不,唯有娘子不同。”
浮沁要调理身子这事立马就传得白公府都知道了,从饮食到调理,白夫人都事事巨细地给浮沁安排好,“浮沁你能想明白比什么都好,这你看前有路遥和路炀这两个孩子,后有瑾书,都是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如今你也就放宽心,好好调理身子,一切顺其自然。”
浮沁看着白夫人,就想起当初她小产时她宽慰自个的话,“只要你在,什么生不生的,都是后话。”
如此再看今时今日,还真是反反复复,谁都猜不透呢。
瑾书到了上学堂的日子,达麟在溪上园处办了三处学堂,一处为女子学堂,还有两处都是男子学堂。
瑾书去的就是这女子学堂——英姿学堂。
这个学堂,还是瑾书自个选的,“母亲,女儿想去英姿学堂。”
浮沁:“为何要去这个呢,这个溪上园离咱们这可远着呢。你若是真打算去这个学堂,那你可得比同学堂的孩子早起半个时辰,这样你也愿意?”
瑾书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浮沁知道这孩子想什么,她早就瞧见了那学堂册子上的字,早就知道这个学堂是达国府办的。
这孩子也是,变着法地要与浮沉亲近呢。
浮沁还真信了浮滢那句话,冥冥中,还真是什么都安排好了。
浮沁调理身子这事也传到了之歌耳中,“她不是没打算再生了?她以前不是说只要瑾书这丫头就够了?”
阿芜:“奴婢也猜不透,大娘子这是抽的哪门子风。”
之歌觉得自个好像被浮沁算计了,可她又说不上来,“暂且我没法顾着她了,尚弟弟要参加科考,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再来关心关心这个姐姐到底要做什么。对了,公子回府可去看过路遥和路炀了?”
阿芜摇头。
之歌有些生气,“公子还真是看人下菜碟,以前主院不搭理他的时候他像个土鳖一样地没地去,整日整日钻在我这,抱着路遥说他聪明。如见倒好了,那边刚露出狐狸尾巴来,这还没摇几下呢,他就巴巴地钻在那边再也不过来了。真好啊,真好,这可真有姐姐的。暗戳戳地算计我。”
之歌倒觉得,浮沁调理身子想怀孕这事一出来,反而这一切都简单多了。
女子生产,这事可大着呢。
若是能借这肚子把主院一锅端了,那她委屈、装可怜一些日子又何妨呢。
想到这,她紧缩的眉头舒展开,“阿芜,咱们院内可有我有孕时用剩下的滋补品?”
“有的有的,姨娘要拿去给大娘子?”
之歌一想,又觉得不妥当,“算了算了,毕竟是旧的了。明日你拿着我匣盒里的贯钱去外头买一些回来,要上等的滋补品,不要什么次品。拿来给姐姐用的东西,什么都得挑好的贵的才是。”
阿芜不懂,但她一一照做了。
第二日之歌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长盘中端去了主院。
浮沁在书屉前还在练着字,听之歌来了,她放下笔,笑盈盈地从屏风背后走出来,“哟,你瞧瞧你,这得多少银子啊。我现下才说了几嘴要调理身子来着,这官人和母亲就前前后后地忙了好些日子。你这又给我拿来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塞不下了。”
“姐姐的主院可顶妹妹好几个呢,怎会放不下这些,姐姐如今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路遥和路炀这两个孩子太闹腾,有个弟弟陪着一起长大,也能照顾弟弟。瑾书是个姑娘,也不方便。如今姐姐调理好身子,定会给白府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嫡子呢。”
“借妹妹吉言了,”浮沁紧紧拉着之歌的手,“那姐姐加把劲,好好调理身子,不图别的,就图给遥哥和炀哥儿生个弟弟陪着他们长大。”
“哟姐姐,”之歌赶忙解释,“妹妹可没这个意思啊,妹妹是说,府上男娃多了好,这两个孩子若是有个嫡亲弟弟自然比什么都好。妹妹可没说什么陪着他们的意思啊,姐姐可别往心里去。”
浮沁:“瞧妹妹这急性子,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之歌尴尬一笑,“姐姐,妹妹月例不多,能给姐姐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是跟了姐姐多年的,从褚府到这白府,一路走来。这白府也只有我与姐姐一起做伴,妹妹什么都不求,只求与姐姐一起,好好在白府相依为命。”
浮沁抚着之歌的肩,“妹妹放心,我与你,自是想得都一样。”
浮沁从头到尾都是笑盈盈的,丝毫看不到脸上有其他的神色。
直到之歌抬脚离了院,浮沁脸上的笑意才消失,“水芯啊,这鱼这样快就上钩了啊。”
溪上宅那边,梨芯的脚伤用了好些日子的药比从前好多了,她住在这,倒也觉得比那小破屋内安逸了许多。
只是她的心一直都悬着。
每日都有一个小婢女前来给她上药,她问什么,这个婢女也是一言不发。
她探头瞧着窗外,也不知这里是何处。
虽说是囚禁着,可饭菜什么的都比以前好了许多,这脚伤也一直有人给她敷药着。前些日子她透过纸窗户瞥见院内有两位孕妇,一闪又不见了。
她觉得奇怪,“这里到底是何处呢。”
给梨芯上药的小婢女就是月儿,“脚伤差不多全好了,伤到骨头的地方没办法,走路还是要扶着拐杖。”
达道把浮沉的脚暖在自己掌心,“周围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吧。”
“没有,这个姑娘也很乖。”
达道:“好,你先回去。”
月儿在后厨拿了一些东西,趁着天未黑又返回溪上宅。
暮兕斋院内多了许多下人,这些都是梁愫亚提早安顿好的人,就等着浮沉生的时候好好伺候呢。
产婆、产郎、产仆这些备好了十几位,都是老练接生过,且底子干净从没有惹过事的老人。
这些人已经住进达国府半个月了,白日里由梁愫亚从宫中请来的嬷嬷一一教导,晚上自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梁愫亚给浮沉的待遇,达道看了几日都觉得她太小题大做了,“母亲,有些不该要的,多余的,大大可以省了,没必要这么费劲。”
“你可真是白眼狼,人家的婆母都不闻不问的,我这忙前忙后地给你伺候好了,打点好了,你倒嫌弃多余了,”她拍拍浮沉的肩,“瞧见没有,一点都不心疼你。”
浮沉拖着笨重的身子,她已经体会不到即将做母亲的任何愉悦了。
四五个月的时候吧,还觉得当个母亲真好。眼下月份大了,快临盆了,夜里翻个身都很艰难。她累觉不爱,数月煎熬,她巴不得肚子里的快快出来,早点解脱。
至于母亲不母亲的,抱歉,小浮沉已经什么期待都没了。
她眼下最期待的,便是肚子能扁下去,能蹦跶着出门。
梁愫亚再开口,“不过浮沉呐,这陛下,倒是奇怪得很呢。”
陛下?
浮沉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方才的疲惫也没了,“陛下怎么奇怪了。”
梁愫亚:“我进宫本是向内务院去寻一个老练的嬷嬷,好让她来府上做个教引的。这本就是女子生产内宅事,万不敢惊动陛下。可谁知你猜怎么着,这陛下竟亲自把这嬷嬷送到我的马车内,还说这嬷嬷是早年在雲殿跟着伺候她的,底子干净,人也实在。我就很奇怪了,这点小事,怎么还惊动了陛下?”
浮沉还在寻由头,达道接过话茬,“母亲别忘了,陛下与我很熟,与浮沉自然也熟。他惦记浮沉,自是想着女子产子不易,这才把放心的人安排进来的。”
梁愫亚细细看着浮沉,“我倒瞧着,你也不对劲了。”
浮沉打起了瞌睡,“母亲,我这几日天天犯困,天天不对劲呢。”
梁愫亚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好一阵子才挪步离去,浮沉见院内没人了,她连饮好几盏茶,“母亲说起陛下,我这心是越来越慌了。”
她再问达道,“宫中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吧,还有太后那边,也没什么事吧?”
达道:“没什么事,太后安安分分地等在陛下对齐家的圣裁呢。不过说起陛下,他倒当真是对你颇为的好啊。我的公务和差事他全都调到了五月,眼下我手里的事都被分走了,他好像很惦记你,好像知道你快生了……不过,他对容姐夫也是如此,也是把容姐夫手里的事都丢给了太医院的其他人,也让容姐夫回容公府去了……”
“那是他知女子生产不易,这才颇为照顾着的吧,兰姐姐的月份比我小一两个月,不过她也快生了……”
浮沉的话还没说完,梁愫亚连喊带叫地从院内跌撞着跑进来,“浮沉,浮沉……书元,浮沉难产啊……”
达道:“母亲,浮沉好端端地在这呢!!”
之青跟在身后进来,脸色苍白,“姑娘不好了,容公府那边,浮兰姑娘早产……不不不,是难产啊……容公子此刻就在朝兕厅外候着,说兰姑娘要见姑娘您……”
之青站立不稳,她哭成泪人,“扑通——”跪下,“姑娘,容公子都疯了,说兰姑娘,兰姑娘怕是要都保不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