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兰回府那日,梁京又比从前更戒备森严了。
之青套好马车停在侧门,浮沉谨慎,她思虑再三还是让浮兰从侧门走的。就连套的马车都不是平日里惯坐的双马车,而是选了简单的单行马车。
浮兰叮嘱了几句,让浮沉照顾好自个的身子就上了马车。
之青跟着马车,直到看着马车进了容公府的门她才回来的,“兰姑娘回府了,姑娘放心吧。”
“好。”
浮沉斜靠在蒲团上,心神不宁地盯着窗外。
现在的她,下意识会抚着肚子,轻轻拍着肚皮发呆。
怀孕一事,浮沉为了国府和达道的安危,她和浮兰商议好,暂且先将此事隐瞒下来为好。
时局动**不安,她虽不在宫中,但她知道宫中的乱动,除了是皇子们的暗斗,还有达道这些位居高位的臣子之间的暗斗。
牵一发,动全身。
浮沉不想让这个孩子成为别人要挟达国府的筹码。
一旦她说了,这国府上下的每个人,便都有了软肋,尤其是达道。
浮沉回过神,问之青,“这几日,府中可有人送过帖子来?”
之青斟茶,“帖子倒是没有,不过云鹤公主好像是来过一次,在暮兕斋候了姑娘几个时辰便走了。”
“云鹤公主?”
云鹤与达识婚后甚少再回府,她还觉得有些意外,“云鹤公主来寻我做什么?”
之青幸福且害羞地一笑,“有了身子,迫不及待地要与姑娘分享啊。”
“啊!”
浮沉稍稍有些激动,一脸的欣喜,“有了身子?这么快,那我可得去公主府见见我这位弟妹公主了。”
之青小心摁住浮沉,指指外头,“姑娘,我说句不该说的,虽说咱们府上这位夫人与姑娘关系好,自姑娘你嫁进门,夫人也是拿您当着亲闺女一样的疼爱,比起旁人府上的婆母凶悍无理,这位夫人可真真的是极好。可是再好的婆母,都是想抱孙儿,想绕膝安享晚年的。那日云鹤公主来府上报了喜,夫人在公主面前倒是很欢喜,备了吃的喝的。公主走后,夫人一人独自坐在窗前黯然神伤,哭了许久。老爷还一个劲地说她小心眼,两人吵了几句。”
之青说得小心翼翼。
浮沉却是一脸的不担忧。
她不担忧这些,是因她心中有数,此时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浮沉比谁都懂,“母亲这是想着云鹤公主才刚进门就有了身子,我这都多久了没个动静,人之常情嘛。母亲这边,不必担忧的,你去把我的嫁妆小宝箱拿来,我要去公主府一趟。”
之青乖乖地去了库房。
浮沉动身出门时已是晌午了,深秋的天没日光,侧门的巷子内蹲着两只猫儿互相追逐打闹。马车从侧门缓缓驶出,踩着落叶,一步步朝巷子外驶出。
马夫是个谨慎的小伙,三步一探头,四步一回头地谨慎观望,见街面上没有官兵没有城防兵,这才敢把马车驶出到街面上。
公主府在护城河观井的一处拐角下,高高的青瓦墙,拐过三个弯角便是立着石狮子的双漆红门了。
浮沉小心探头,不料这一探头,发现了公主府周围的不妙,“快些停下,看看周围哪里有小巷子绕进去!”
马夫没瞧见什么,但见浮沉如此紧张,他速速勒紧马头,朝着不远处的巷子拐进去,“大娘子,这是条深窄巷,要绕到京外码头的小镇子上才能绕回去,这说不定回去就已经入夜了。”
“不妨事,绕得越远越好,别走护城河的石桥,绕远些回府就好。”
马夫索性再勒紧马绳,把马绕出了京城内,往偏远的外郊方向驶去。
之青看得一脸懵,她还没瞧见公主府有什么事呢,“姑娘,怎么了,怎的到府门口了不进去……”
之青一瞧浮沉,发现浮沉抖得厉害。
之青有些慌了,“姑娘……”
她轻轻碰浮沉,浮沉下意识一躲,浑身都在颤抖。
之青瞪大了眼睛盯着浮沉,她还从未见过这样慌张的浮沉,“姑娘,姑娘你到底怎么了,方才你瞧见了什么把你吓成了这样啊?”
浮沉一把捏住之青的胳膊,她感觉到自己的指甲都要陷进去了,“之青……之青,宫里怕是,怕是真的出事了……保不齐,保不齐陛下已经归天了……”
之青捂住浮沉的嘴,面色发青,“姑娘,不可乱说啊!”
浮沉缩在马车角落下,脸色发白,嘴唇都在抖。
之青:“姑娘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浮沉闭眼,脑海里闪现出来的就是公主府门外的一幕。
整个公主府,都被城防兵给死死围住了,他们来回巡逻着走动,躲在拐角处,就是不靠近公主府。
而浮沉瞧见的,是这些人的盔甲底下,穿着的,居然是国丧服!
也就是说,他们事先早就准备好国丧服,等宫中的丧钟一响,这些人会速速脱去铠甲,穿着国丧服叩拜,迎新帝登基。
而这些城防兵,早在数月前就换成了大皇子的人。
四皇子受大皇子管制。
那么,真正的野心,真正筹划好这一切的人,便是大皇子梁铎了。
梁铎在达国府和褚公府失利后,他把能威胁到达道的主意,又放在了公主府云鹤和达识身上。
可浮沉又不懂了,那晚达道说了话大皇子才走的,显然是受到威胁才走的。
可为何,他又把心思用在了公主府。
浮沉回过神,她的手还在抖,“之青,芒山进了宫在书元跟前,你可有法子,能找到雪隶?”
之青点头:“上次姑娘去庄子时咱们姑爷就留了雪隶来帮我的,他在京内有一处地方歇脚,这个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姑娘寻他来做什么,再者宫中时局不稳,也不知他是不是也在宫中。”
浮沉清清嗓子,“无妨无妨,你去他歇脚的地方寻他看看在不在,芒山要留给书元,但是我还是不放心他在宫中,与其坐以待毙地等着,不如把雪隶喊来府中,我想查什么,也有人能帮衬着。”
浮沉掀起帘子瞧了一眼深深的长巷子,叹气,“也不知云鹤那边什么情况,眼下,我也不敢硬闯进去,只得躲着再寻别的法子去探探她,达识好像在宫中,我真怕她出什么事。我也是孬得不行,见方才那样就逃了。”
之青打断浮沉的话,“咱们姑娘可不是孬啊,咱们姑娘聪慧着呢,姑娘再厉害也是个女儿家,难不成要硬闯进去,绕回去再寻别的法子才是正路。”
之青盯着窗外,到了一处碎石小路上她从马车上下来,“那个歇脚的地方就在不远处。”
浮沉攥紧之青的手,“万事当心。”
之青:“这里已经远离京内了,姑娘放心,就算有什么事,这些官兵也不敢在京内屠杀百姓的。”
之青环顾四周,偷偷顺着巷子溜了进去。
从之青走的那刻,浮沉的心再没安稳下来。
久违的梁京宫中。
大皇子梁铎殿内,据守在此处的除了四皇子梁骐,还有太傅大人,几位在翰林院的武官。
梁骐坐在正中,一瞧就能瞧出,这些人全都是明面上向着梁骐的。
梁铎在一侧坐着,一直斟茶,连着饮了十几杯。
梁骐:“大哥,父皇到底如何了?”
梁铎摇头,“眼下守在父皇身边的是达大人和夙叶大人,还有皇后娘娘和几位娘娘,这些人已经守了三日了,太和殿已经围死了,谁都进不去。我们的人,也探不出消息,为今之计,只能等着了。”
梁骐有些急了,“真是愁死人了,我瞧着父皇真是老了老了糊涂了,这既是想立我为嗣,就该在龙体康健的时候把立嗣诏书写好,然后昭告天下,我也名正言顺了。如今这倒好了,这形势越来越像我逼宫篡位了。”
梁铎不言,独坐暗角饮茶。
他的心思,谁都猜不透。
太傅开口,“四皇子您也莫急,陛下之所以这样,许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咱们也就等着旨意下来,再扶持你登基便是。四皇子放心,老臣是三朝太傅,朝中根基稳固,咱们这位子,不会落于旁人。再说大皇子已和您联手了,咱们辛苦维系多年的根基,如今总算是派上用场了。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私下召见过老臣多次,也说了些陛下的意思,陛下言下之意,大皇子远离梁京多年,与您又手足不分,二皇子都不在宫中了,与她的母妃在塞外,三皇子早年没了,五皇子不经事有些窝囊,六皇子年纪小,他的母妃是陛下最忌惮的齐家。众位皇子中,唯有四皇子您最得陛下心意。”
一旁的小官也附和着开口,“四皇子这些年跟随陛下南巡北上,陛下重病时又把审阅奏折一事也交给了您,走到哪,都带您到哪,真真是疼您。”
梁骐还是不放心,“可是岳父大人,父皇为何不早早地立嗣呢?若是早早地立嗣了,如今这梁京城,咱们也不必上下打点,费这么多事了。”
梁铎在暗角中起身,他拍拍梁骐的胳膊,“四弟啊,事关梁国,父皇自是有他的考量,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梁铎话说得中肯,可太傅是三朝老人,他从一开始就对梁铎的投诚有所怀疑。
他暗中提示过梁骐很多次,梁骐也不是傻子,他也观察过很多次,可发现这位大哥,好像还真是只想当个辅佐将军,并非想坐那把龙椅。
梁铎的书房内,挂着的画像是当年在屠壁时的辅佐将军仁耳,他是历经战场,守了边关数年的仁耳将军。
梁铎也时常在梁骐耳边说起这些话,“我一生信奉仁耳将军,成年后请命去了边关,一走便是十五年,心在边关,志在边关。四弟,此番回京,得知父皇并未立下子嗣,放眼这几位皇弟中,唯有四弟才能继承大统。这梁国上下,不可有昏君,唯有四弟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为百姓着想。”
用内宅的话说,梁铎是典型的作小伏低。
他不管是潜藏边关的十五年,还是回京的态度都不高调,且一直都是以四皇子为重。
一次次的行为,让梁骐信了他,信他只想为臣子。
可这些事,太傅是一点都不信,他曾提点过梁骐,“四皇子,没有哪个兄弟不想要那张椅子的,淡泊名利,不过是掩耳之话。”
梁骐现在唯一能指望住的便是大皇子了,他对他从一开始就抱着侥幸和依赖,“大哥没有淡泊名利,大哥说我一旦成功,他只求一件事。”
太傅:“何事?”
梁骐:“大哥想要收回已经失守的七关。”
太傅不信,“当真是如此?”
梁骐:“岳父大人,此事千真万确,大哥的书房有一幅地图,是他这些年在清含关所画,甚是精细准确。大哥想收回七关已久,他这些年,只记着七关。岳父大人啊,咱们多虑了,大哥远离梁京多年,在梁京又没什么依靠,他不会想着去攀附这些的。”
太傅还是有些不信。
他暗中派人查了梁铎,竟也没查出他在清含关时有什么僭越规矩的举动。
太傅虽有些不信任,可他也知道梁骐并无兵权,眼下也就只能依仗着梁铎了。
再说太和殿内。
老远就能闻到殿外弥漫的汤药味,甚是浓烈。
皇后和莺贵妃守在殿外,旁边跪着的还有达道和夙叶二人。梁骆端着茶水也跪在皇后身后。
帘子下方的动静,谁也不知。
梁帝又在吐了。
汤药都喝不进去了,喝了吐、吐了喝地反反复复。
半炷香的工夫,容亦铮才把帘子卷起,让婢女近身伺候了。跟着容亦铮身后出来的是几位小医官,容亦铮叮嘱他们如何煎药熬药,再如何取药。
小医官们听了吩咐,速速退去了太医院。
容亦铮上前回禀皇后,“皇后娘娘,陛下龙体不如前些日子,但尚且还算安稳。”
皇后一脸的焦灼,“容大人,你不妨大胆与本宫说,在场的又都不是外人,陛下的龙体,到底还能撑到何时?”
这话问的大胆干脆。
皇后此刻也不想再藏着掖着地打迷糊了,“容大人,本宫是后宫之主,更是梁国百姓母仪天下的主子,如今陛下危在旦夕,本宫不得不多嘴一问啊。此事关乎国本,陛下到如今都未曾立嗣,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让外头要血流成河。容大人不妨直说,陛下到底能到几时,如果当真是有什么差池,还得劳烦达大人和夙叶大人前去陛下榻前,早早将此事定下来才好。”
皇后此话,人人都认同。
可达道心里,倒是觉得此事早就已经晚了,就算现在拿出立嗣诏书,谁认,谁不认,都难说。
有心要夺位的,自是不认。
容亦铮跪下,“皇后娘娘,陛下的龙体尚且康健,微臣不过血肉之人,把脉也把不出别的,微臣只得尽心为陛下研药,尽太医院所能为陛下分忧。”
达道为容亦铮捏一把汗,此时绝不能慌张乱了阵脚,什么都不说,含糊不清的回答才是最好的回答。
容亦铮起身,匆匆离去。
皇后回过神,“二位大人如何瞧?”
陈内监在一旁站着,他见皇后开口问达道和夙叶了,赶忙又上前,“皇后娘娘,陛下这会醒了,让二位大人进去呢。”
皇后示意摆手,达道和夙叶进去。
太和殿的后殿已经是非常热了,达道刚迈脚进去已觉得衣襟都要热出汗了。
他和夙叶挨个进去,跪在龙榻前。
这是这几月来,达道第一次挨得如此之近看着梁帝,他面色发黑,骨瘦如柴,和那个与他谈笑风生的梁帝已完全不同了。
达道心一“咯噔”,“陛下?”
夙叶也跟着喊了一声。
平躺在龙榻上的梁帝慢慢睁开眼睛,艰难地想起身,奈何折腾了几次也起不来。
他吃力地再平躺下,大口喘气,“朕不想死。”
达道和夙叶赶忙跪下,“陛下万岁!”
“书元,”梁帝伸手去够达道,他速速把手送上,梁帝捏住他的手,才算是安心了,“书元,你家娘子,可有了身子了?”
达道摇头。
梁帝艰难地笑,“朕还想着,再生一个铁骨铮铮的小书元,再为我梁国栋梁之才呢。”
达道陪在一旁,也跟着笑,“舅舅要保住龙体。”
达道搀扶着梁帝起身,夙叶递上软枕,梁帝靠在软枕上,顿时觉得自个好像又活了过来,“外头都是谁?”
夙叶:“皇后娘娘和莺贵妃都在,雲宸妃娘娘方才来过,说是眼疾犯了,又回宫去了。”
“方才朕听说,皇后要急着立嗣?”
达道和夙叶点头,沉默不言。
梁帝轻哼几声。
达道此刻没憋住,问道,“陛下,微臣至今想不明白一事,为何陛下不早早立嗣,昭告天下,这样便没了猜忌,一切都是安稳的了,也少了担忧。”
梁帝:“书元认为,这梁京是安稳的?”
达道摇头。
梁帝虽病倒龙榻,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这梁京啊,从来都不安分。立嗣一事,早也好,晚也好,终究是有争执,血流成河的一日。从梁铎决定离开梁京的那一刻,这一日,朕也早就猜到了。”
达道一愣,“原来陛下早就知道?既是知道,为何还要放大皇子去清含关,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他有功,也有野心,”梁帝眼神坚定,“清含关一带纷乱多年,朕派去不知多少人,要么入了漠北,要么战死沙场。唯有梁铎,他请命前去,驻守十五年之久,清含关和漠北再无纷争,这便是他的功。可他,是有野心的,他一次次地索要权和兵,一点点地把权全都攥在手中,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回来。”
“陛下,陛下什么都知道,为何却不制止?”
梁帝:“朕制止不了,朕唯有挽救,朕派戚家三兄弟,为的就是梁铎。如今,能压制梁铎的,或许也只有这三兄弟了,他们自知要如何做。”
梁帝从枕头底下抽出两个长锦盒,“这是两份立嗣诏书,你二人,选一个。”
达道和夙叶都愣住了,“为何是两个锦盒?”
梁帝不言语。
夙叶伸手,挑了宝珠绿锦盒。
达道伸手接过剩下的红玛瑙锦盒。
夙叶打开锦盒取出诏书,看完愣住了。
达道也看完,也愣住了。
这二人都傻了眼。
红玛瑙锦盒内的诏书上,是立六皇子梁骆为太子。
宝珠绿锦盒内,是立四皇子梁骐为太子。
达道一脸的不解,“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