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道将浮沉护在自己身后,他高大的个头,挡住了整个浮沉。
那一刻,浮沉的鼻子酸了。
人群里一同出来的,还有拉垮着长脸的郭囿和闵瞻。看到郭囿的那一刻,又轮到郭王氏傻眼了。
达道护着浮沉,礼貌谦卑地行了晚辈礼,“各位夫人娘子,不知我这个娘子哪里鲁莽了,竟扰了各位的谈话,让各位如此针锋相对。若是我家娘子的错,那倒是真的得怪我了,是我宠得她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了。太过任性,以至于这出来应酬宴席,竟也敢得罪长辈和平辈们。”
郭王氏立马谦卑地迎上来,“大人哪里的话,这都是女人间在这聊闲话罢了,褚娘子很是周到,做事懂分寸,相反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没有把握好分寸。”
达道揽住浮沉的腰,“娘子,可受惊了?”
达道低头时,瞧见了浮沉的眼泪。
浮沉憋回去眼泪,摇头。
达道攥紧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许家娘子以后做事切莫忘了分寸,这场面上该行的礼数和规矩,那是样样都不能少的。”
说毕,达道扶着浮沉出了亭子。
许公府的娘子像一摊烂泥,趴在石凳上,双腿发软。
在场的这些女眷们,各个面色紧张,谁都不敢再多发一言。要知道方才讲话的,可是梁国的监国达道,她们方才还听信了外头流传的鬼话,说这二人都要和离了。
此刻啪啪打脸,当真是不敢再嘚瑟了。
浮沉小小的一只跟在达道身后,达道很小心地拽着她上了马车。
钻进马车的那刻,淅淅沥沥地再落下,马车外起了风。
刚坐下,浮沉又哽咽着小声哭泣了。
这时候,达道反而不再安慰了,而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浮沉哭了片刻,眸子闪烁着泪光,小声道,“我错了。”
这三个字,达道可是盼了太久。
这一个月来,他从未离开过她,每到夜里都会回来。他知道之青赶半夜开门放他进去,都是授意与浮沉。他也知道,这个姑娘有股不服输的劲,有时候就爱做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往前走的事。
他更知道,她是他的娘子,他不惯着她,谁惯着她。
但她也知道,不能惯坏了她。
达道稍稍挪动身子,反问道,“娘子怎么会有错。”
浮沉眼圈红红地连连摇头,“有错的。这一个月来,我知道你夜夜都会回府的,只是……只是我太爱面子,总是拉不下脸去和你说话。我也知道,你在等我开口。”
浮沉的脑袋越捶越低,“只是我……只是我不肯先开口,一直在等你。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以前我从来都不会这样。我在丰乡熬了四年,在褚公府也熬过来了。我见过我那几位姐姐的算计,也见过尤氏的算计。我在鬼门关帮姨娘护住她的孩子,我为了与父亲不再有瓜葛,算计着要了出嗣书。我时时刻刻都是清醒的,脑子里从未有一月前和你争执时的那种感觉。”
达道:“什么感觉?”
“就是什么都不想再猜测再去管的那种感觉,脑子里是空的,那些所谓的规矩、礼仪,还有别的看法,在我和你争执时,我都忘了。砸床的时候也是,明明知道不该动手,不该去砸的,但我还是出手了……”
浮沉鼻子红红的,“我也不知道,为何我变成了这样,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按理说我从未在你跟前受过委屈,褚家和丰乡的那些算计,那些恶言,我听得太多了,我以为我已经百毒不侵了,可却偏偏在你跟前犯了错误……”
这些话,让达道彻底卸下了心防。
他一把抱住浮沉,将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口,“小傻子,你可知道你为何变得任性了,为何不顾后果地去砸床?”
“为何?”
达道得意一笑,“因为在我这里,你不需要保持时刻警惕了。你不用担心随口说出的话会成为我算计你的把柄,你也不用担心身后藏着谁,谁会再对你下手。你渐渐卸下心防,所以才会去爱在我跟前的面子。”
达道捏捏浮沉的脸蛋,“我喜欢你的任性和无理取闹,因为只有在足够信任的面前,你才会这样。”
浮沉听着这些话,哭得更加泣不成声了,“为何你都不怪我,你都不埋怨我,还对我这样好?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样?”
达道擦拭着她的泪,“为何要怪你,你嫁给我,你还不能在我面前任性,那我这夫君当的也太不可靠了。”
浮沉靠在肩上,哭声慢慢变小了,“我以后不这样了,那个悬漆木的床,怪可惜的。”
“那是个假的。”
浮沉一愣。
达道:“若是真的,就悬漆木,你觉得能留下刀口吗?”
“为何要搬个假的回来。”
达道:“许是料到了你会砸了它吧,工匠说还得几日,我又很急,只能先搬个假的应付。当然了,芒山也不知那是假的。”
浮沉摸着胸口,长吁一口气,“那就好,是假的就好。”
达道再把浮沉的头放回自己胸口,“日后,这个性子还是要收敛的。今日尹次府的情形你也见了,什么话到了梁京,传得比风还快。”
浮沉连忙抬头,比着手势发誓,“你放心,以后绝不会这样了,所有的小脾气都会偷着发泄的。我还没有适应我是达国府的娘子,也没有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带来的是双份喜和忧。往后一定谨言慎行,再不惹事。”
达道抚着浮沉的发髻,“如此,你的夫君,又能安心去处理朝中事务了。”
马车颠簸,二人相拥在一起。
马车外,雨声渐大。
第二日,浮沉早早起床,给达道备好早膳后就去了朝兕厅内。她穿着粉色短褙子,出阁后第一次戴了莲花冠,红头繻垂在后脑勺背后。
梁愫亚按照往日习惯来到朝兕厅时,浮沉已跪在正厅候着她多时了。
她一见是浮沉,倒觉得稀奇多了,“这是怎么了,大早上的跪在这,若是让不知情的人传出去,还觉得是我这个婆母罚跪新妇呢。”
浮沉伏身跪地,“母亲,这一月来,是儿媳任性了。一来没有打理府中事,二来还在暮兕斋闹了笑话。儿媳自嫁过来,父亲和母亲待儿媳这般好,官人待儿媳更是疼爱。儿媳这些日子有些失了分寸,恃宠而骄,几日前还闹了笑话,今日儿媳前来,特求母亲原谅。”
浮沉态度诚恳,倒让梁愫亚觉得颇为惊喜。这褚家姑娘,行事还是颇有风范的啊,她心里好像有点喜欢这姑娘了。
梁愫亚清清嗓子,“你也是初为人妇,第一次做儿媳,不懂也是正常。恃宠而骄这事,曾经我也有过。想当初我身为长公主嫁进达府,那时候我比你还心高气傲,拿着你父亲的宠爱不当回事,作天作地地闹腾。后来啊……后来我知道这府中也并非我一人时,我猛然间就懂了,这人世间啊,所有的宠爱,都不及自己给自己的踏实……”
梁愫亚忆起往事,尴尬地笑笑,“姑娘啊,你要明白,不管是不相往来,还是恃宠而骄,都不可过度沉溺其中。你沉迷时,不妨抬眼看看,这世间是否能容得下你那颗心。若是机关算计容不下,就得收了那颗心,努力与书元一起相互扶持才对。”
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浮沉都听进去了。
她看着达国府的一切,这和谐相处的美好,正是达道给的啊。
她越发地羞愧了,当初果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瞎折腾的,现在看着梁愫亚的随和,达麟这个公爹的宽容,浮沉好像慢慢地接受了这个新家。
是啊。
终究是要习惯的。
她也不是生来就是别人的儿媳和妻子,她也得学,得努力才能经营好自己的小日子。
尹次府满月宴上来的,还有余公府家的夫人。这是她第三次以参加喜宴的名义来到梁京。
余公府明年三月初就要搬来梁京,余夫人自然是对这些大小宴会很重视,但凡梁京有喜事,不管是高府还是低府,她都会很精心地备上贵礼前来。
为的就是为日后搬来梁京寻一个便捷。
余许夫人眼中,这人情世故从来都不分高门低门,他们是新府,刚来都是要先站稳脚跟的。
跟着余夫人来的,还有余家嫡子许末,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却也逃不过被余夫人拉来梁京攀附人情的俗事。
浮滢的院内,浮漪闷闷不乐地坐在廊下,方才见了浮沉的事,她本打算看笑话的。结果属于她的笑话,被半路杀出来的达道败光了。
浮漪醋意十足,浮沉真是何德何能,能得达道这般相护。
丫鬟之兰从偏门进来,径直来到浮漪跟前,她弯腰小声道,“姑娘,公子腰发酸,已叫了马车回去了。”
浮漪以前听着这些事还会担忧,现在她不为所动,“回去就回去吧,对了,药最近可有加大药量。”
之兰点头,“有加,还有姑娘安顿的那些事,都已经办妥了。对了姑娘,今日这府上,余家也来人了。”
“余家来人做什么?”
之兰摇头。
浮漪起身,她放好衣襟,朝前院走去。
这将来的余公府是何方派头,浮漪还是想见见的。毕竟,她是一门心思想逃离孟家了。
逃离。
势必要为日后怎么走来寻路。
前院人很多,基本都是男子在宴席上应酬,浮漪无趣地四处溜达。
走到前院中的后方园子处,浮漪在一处新挖的泉眼前立下脚步,再弯腰,好奇地盯着泉眼看。
身后,有人急切地喊住她,“姑娘万万不可跳下去啊!”
浮漪回头,是一个身穿白衣长衫的男子,他肤色黝黑,两颗虎牙,眉梢紧锁地盯着他。
浮漪刚要解释她只是蹲在此处瞧瞧的,就被这男子打断了,“日子无盼头,回望四周,众生皆苦。姑娘又为何要了此残生呢。万不可跳啊,这处泉眼很深,跳下去,性命休矣。”
这男子很懂礼仪,只在自己一丈远的地方劝她,并不曾上前。
被这男子一说,浮漪倒是不知该退还是该进了,她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那白衣男子再开口,被浮漪打住,“这位公子,你可能是误会了,我只是蹲下瞧瞧这泉眼,并非是要跳下去。”
这公子一听,才展开眉头,再行了男子周礼,“如此甚好,鄙人余末,偶然路过此地,叨扰姑娘了。”
余末。
这是余家的嫡子啊!
浮漪从泉眼处跳下,赶忙行了女子周礼,“余公子可曾听说过这泉眼的故事。”
余末立住,“这泉眼有何说法?”
浮漪像是逮住了机会,开始卖弄自己的才情。
她说了足足半个时辰,又是诗词又是品泉的,把自个毕生的才情全都卖弄在余末跟前了。
余末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地感叹他乡遇知音,甚是难得。
这一番相遇,浮漪待足了一个时辰才走的。
回到明园后,她打开之兰悄悄藏起来的锦盒,把那张伪造好的地契拿出,对着烛灯反反复复地看了许久。
浮漪:“之兰,让母亲去正厅,就说地契要到了。”
她换了一件衣裳,嘴角扬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