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黛娥老老实实地在鹤壁待着,她一直记着浮沉之前说过的话,待够一年,就可以离开。
尤黛娥心里觉得,也当是为过去替尤秋柔做的那些恶事赎罪了。
所以她从不觉得委屈和怨恨,她早起扫院,在后厨忙。每天按时送饭进去,闲暇时就蹲在屋内擦拭着屏风和摆件。
她从不抱怨一句,就像当初在芦河捡到征儿时一样。
即便磨难很多,但她都按照自己的路往前走。
在芦河那几年,她连去看郎中的贯钱都没有,抱着奄奄一息的征儿趴在郎中门口。
寒冬大雪,腿冻得失去知觉,只为给征儿求药。
那时候的尤黛娥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襁褓中冻得脸蛋发红的孩子不能死,那是条命。
没这个孩子前,她活得没指望。
有了这个孩子,她活得有干劲了。
尤黛娥换一件干净的粗衣,这是她每日早起都会做的事。她即便再贫瘠再吃上饭,哪怕是一块粗布衣,她都穿得干干净净。
尤黛娥常说,“贵人夫人有贵人的体面,但我也得有我的体面。”
她端着米糊粥子进去时,尤秋柔已滚落在地板上了。
“哎哟,你怎就不听劝呢,最近老是折腾,就算你爬下来又如何,外头一堆的守卫,你能逃出去?”
尤黛娥蹲下,把尤秋柔重新拽回床榻上,“你现在就乖乖待着,既是咱们的错,就得认。那高门府院你也住了这么多年,这福气也是用完了。总比奴家强吧,吃过好的,穿过好的,体面当过正娘子,一儿一女,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尤秋柔没曾想这辈子还有被尤黛娥训诫的时候,她伸手推开她。
尤黛娥无趣地笑笑,把碗递过来,“妹妹莫要再折腾了,再怎么折腾也逃不出这四方的天。如今妹妹落魄,也就只有奴家能伺候。待一年后,奴家也就不来了。你现在嫌弃奴家,保不齐奴家走了,你还想奴家呢。”
尤黛娥一勺勺地舀起,塞进尤秋柔的嘴里。
尤秋柔趴在那,双眼无神地咽着粥。
她虽被囚禁在此,虽有褚敖的嘱咐,但她还是惦记着宫中。她知道宫中很多秘密,如今深陷囚笼,但还是想逃出去。
在尤秋柔看来,如果她能借着宫中的手逃出去,倒也能让褚敖少为她操心。
如今褚敖是外室身份,她多少还是担忧的。
想到这,尤秋柔收回眼神,凄凉的神色变得稍稍有了暖意,“姐姐,你要帮我。”
尤黛娥一愣,“行,你想吃什么就说,奴家都能想法子给你。”
尤秋柔:“姐姐,我想见见宫中的娘娘。”
尤黛娥先一愣,随即摇头,“能见到,我有腰牌。”
尤黛娥将碗筷放在饭屉,她起身,长叹一声,“妹妹啊,你怎的就不懂呢。宫中那位娘子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当初她帮你在褚家作乱,为的是什么。之后又为何再不插手你的事了。你连自个对那位娘子的身份都没搞懂,就妄图指望人家待你好。”
尤黛娥挪步欲出去,尤秋柔喊住她,“你若想救征儿,就要听我的话。”
征儿。
尤黛娥再退回去,一把扯着尤秋柔的肩,“你对征儿做了什么?”
尤秋柔一脸淡然,“若我猜的没错,你的征儿,现在怕是已经认贱人做了姐姐。”
尤黛娥还是不懂。
尤秋柔一笑,再不言语。
尤黛娥逼问她,“你让征儿做了什么?”
尤秋柔:“你去替我传话,我就能护住征儿,你若不去,你的征儿只能是死路一条。”
尤黛娥全然没了方才的淡定,她方寸大乱,急得在地上来回走动。
若是她真的去替尤秋柔传了话,那她答应浮沉的事就算是失败了。她不想让自己蹚浑水,她最期盼的不过是等到期限一到,带着征儿回芦河。
可如今,她也不知要如何了。
她现在很慌。
尤黛娥推开门在长廊下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最后沉下心,再推开门进去,“你让奴家去传什么话?”
尤秋柔转着眼珠子,“你去梁京土钡巷子等一个身穿黄衣的婢女,她每月十五日都会在那个地方出现。你等到她,就告诉她,鹤壁有位故人,知道当年死婴的下落。”
“死婴?什么死婴?”
尤秋柔没理尤黛娥的话,“姐姐别的不用多说,只说这一句就是。”
尤秋柔让尤黛娥去传话,还是坚信她此时虽被囚禁,但换句话说,却也是最安全的。
这鹤壁老宅旁人进不来。
这里是梁帝贴了封条的囚宅,在梁京律法中,手中有人命者,需由三屁侍卫守着。而囚禁地方圆几里更是不能再有人。
眼下唯一能离开这里的,就是尤黛娥。
她可以借着便利出去。
尤秋柔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但别人也不能随便进来。
可悲的是,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敢肆无忌惮地去威胁宫里的娘娘。虽说那位娘娘她不知是谁,但她隐约能猜出多少了。
与褚家有仇,与戚家也有仇。
当然,戚娘子当初难产而死,她更是从门缝里看到闫奴抱走了一个死婴。
尤秋柔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夜里。在褚槐没来之前,她踩死黑鼠之后的事就是闫奴做的。当时闫奴和周奴来时就在篮子里装着一个死婴,她还觉得诡异,既然戚娘子肚子里的本来就打算弄死不能活的,为何还要事先备着一个呢。
她记得当时戚娘子生下孩子被捂死后,闫奴就不让有人在产房了。
产房门锁死。
她满头大汗地缩在门缝内,亲眼看到闫奴抱着一个死婴出去了。
这些年,这些事尤秋柔从来都不敢多想。在她看来这是禁地,她想把这些旧事锁死在脑子里。
可如今她已落魄至此,当初没想通的事,现在静下来时,倒觉得那些旧事就像发生在昨夜。
她让尤黛娥去传话,就是想让宫中的娘子觉得她有一个把柄捏在自己手中。
而尤秋柔之所以敢这么做,还是确保了这鹤壁老宅自己出不去,别人进不来。
但凡宫中娘子心慌了,她就赢了。
将来就算等不到褚敖,也可以以此要挟宫中娘子。
即便半路她会痛下杀手,但她总能想到别的法子活下去的。只要能活下去,将来不管在何处,都有翻身的机会。
毕竟她还有褚敖,还有浮淰。
一旁的尤黛娥半信半疑,“我若替你去传了话,我的征儿呢,他会如何?”
尤秋柔一笑,“姐姐放心,征儿自然会跟着姐姐的。”
尤秋柔眼神笃定。
她觉得这步棋自己赢了。
梁京。
浮沉从竹贤回来后,日日都去梁愫亚那晨昏定省,从不会晚到。
她从竹贤时带了许多蜀地时兴的首饰、布匹,每样挑选一种,全都摆在梁愫亚的床榻前。
梁愫亚对这些显然是不为所动的,但她心里还是欢喜,毕竟这个儿媳,走到哪,都还是记着她的。
达道更是态度大转弯,险些把整个竹贤都给梁愫亚搬来了。吃穿用度,全都时兴小玩意。
达道现在很清楚,只有他对梁愫亚好,客客气气的,他这位母亲才会对浮沉好。
梁愫亚第一次收到达道送的首饰,虽说挑选的不如浮沉给的精致,甚至还有点丑,但梁愫亚早已被达道的圣光包围,全然不知丑和不丑了,“书元险些把竹贤都给我搬来了,当真是记着母亲的。”
达道:“这些都是浮沉帮忙挑选的。”
达道此话是为了给浮沉一些好印象。
而梁愫亚一听这丑丑的首饰是浮沉选的,就知道达道在维护浮沉了。
她心里还稍稍有些不痛快,觉得达道现在做事处处向着浮沉。
她故作欢喜地笑着,“都好都好,都是我的好孩子。”
梁愫亚又盯着外头院内看了一眼,一脸期待地问,“恋心呢,她跟着你们出去了一趟,这回来给她安顿个什么差事好呢。”
达道一脸微笑,“已经卖了。”
“什么?”
达道再扬嘴一笑,“是母亲,恋心姑娘已经卖了,现在在竹贤当差。”
梁愫亚险些没跳起来,“为何要卖掉,书元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莺贵妃的人……”
达道打断梁愫亚的话,“母亲,贵妃娘娘当初让恋心出宫是为何?”
梁愫亚:“为了寻个好夫家。”
达道:“那就是了,既是寻个好夫家,就不能在达国府留着。母亲放心吧,芒山给恋心挑的夫家在竹贤,她不会吃苦的。母亲若是得空可以去宫中复命,就说恋心得嫁好夫婿,现正在竹贤享福着呢。”
达道行礼,再转身,随即再回头,“母亲,还有一事。后宫女子多,内宫事务太多。母亲,现在达国府不如从前,您可得事事小心。我娘子胆小怕事,她在褚家时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一个不干净的人儿子都不想再看到。她嫁来达国府是心疼我,并非高攀。母亲以后不要再把宫中的人扯进来,当然,也不要再把我家娘子扯到后宫。”
说毕,达道再行礼,退下。
梁愫亚脑子嗡嗡的。
她觉得达道冤枉她了,她虽在心里觉得浮沉配不上达道,但她从不敢让达国府乱。
浮沉既是已经嫁过来,当然就是达家的儿媳。
即便她有小小不满,也就是心里抱怨一下。在旁人面前,她都是尽力维护。
梁愫亚长叹一声,“都是儿子长大就忘了娘,现在我算是体会到了。如今在他心里,只有他的娘子,丝毫没有半分我的位子。”
梁愫亚心里酸酸的,“到底是生疏了。”
达麟嬉笑着从内厅出来,“夫人何时在书元心里有过位子?”
梁愫亚一脸抱怨,“他可是我儿。”
“他也是别人的夫君。”
达麟盯着院内,一番长叹,“当婆母的都抱怨儿媳抢走了儿子,可婆母也曾是儿媳过来的。婆母当儿媳的时候,也抢走了别人的儿子。夫人啊,做人做事要能想开,儿孙自有儿孙福。书元善良待浮沉好,这就够了。夫人,家和才能万事兴。”
梁愫亚:“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只是心里觉得委屈罢了。我辛辛苦苦养这么大的儿子,如今跑去对别人好了。”
达麟驳回去,“书元是暗门养大的。”
梁愫亚:“那也是我送去的。”
达麟:“他没有一天想去那个鬼地方。”
梁愫亚不服,“老爷你笑话我。”
达麟:“不敢,只是对书元来说,你和我就只是负责生了他。他是在暗门被折磨长大的,他遭受的罪,都是你我造成的。”
梁愫亚眼圈泛红,再没别的话。
达麟收起眼神,“夫人,要备好精神,开始给达识那小子说亲了。”
梁愫亚一愣,“哪家的姑娘?”
达麟一笑,“莺贵妃的云鹤公主倾慕识儿已久,咱们的识儿又性子单纯不爱表达,总不能让人家公主苦苦等着他吧,是该咱们主动提的时候了。”
“云鹤公主?”
梁愫亚心里不怎么喜欢这门亲事。
云鹤当初出生时,梁京宫中就有预言,说她是灾星。这样一个公主从小在秘园长大,行为怪异。
如果达识是她亲生的,她势必要插嘴的。
她之所以不言语,还是不想再滋生事端。
达识的事只要达麟愿意,她别无二话。
梁愫亚想,这大概就是亲生的和庶子的差别吧。
征儿随浮沉回到达国府后一直在后院做杂活。
浮沉也没想好将这个孩子安顿到何处为好,思来想去只能留在后院做粗活。
浮沉回去后一直派人打听云锦布。
月儿从别处打听来的,“云锦布是十几年前梁京官眷中时兴的布料,但是却没有这种浮花绣样。”
浮沉端详着云锦布上的绣样,越看越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踩在矮凳上,里里外外翻了半天。
终于在一堆陪嫁物件的锦盒中,翻到了一叠绣样布,“这些都是母亲活着时绣的,她的绣工一绝,堪比宫中的绣娘。”
浮沉一一摊开。
突然,她在那个叠了好几层的绣样底下,翻到了一张水碧色的绣布。
浮沉轻轻打开,只见这水碧色绣布上的浮花,和征儿衣裳上扯下来的绣布纹样一模一样!
浮沉猛然再想起,她出阁前常穿的那双翘头鞋,就是她母亲绣的。
外祖母把那纹样剪下来,贴在了她穿的翘头鞋上。
而那个翘头鞋上的纹样,刚好就和征儿衣裳的布贴一模一样!
浮沉慌了。
征儿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