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毁谤累身(1 / 1)

曾国藩来到天津的第一件事不是审案,而是视察海防。洋人霸道野蛮,就算查清楚了事实的真相,又能怎么样呢?天津教案的根本问题,完全不在于查清事实,然后按照事实真相理清责任,秉公断案。从进京面见慈禧太后那一刻起,曾国藩就清楚的知道,处理天津教案的选择,只有一条就是尽量满足洋人要求避免与其开战。在距离大沽口还有十里地的时候,曾国藩远远就望见了洋人那巨大的铁甲舰,几年前,江南制造总局造的那艘铁甲舰,已经足够让曾国藩震撼,可是比起洋人的铁甲舰来还要足足小上一半。

曾国藩问身边的天津总兵,言道:“我们的岸防炮最多能打多远?”

天津总兵答道:“我们最厉害的红夷大炮能打三里远。”

曾国藩又问道:“那洋人的舰载炮呢?”

天津总兵的脸色瞬间有些难了,叹气道:“打五六里远肯定不成问题,十里远也能打到,只是超过五六里后洋人的火炮准头就没那么高了。”

曾国藩身形一顿,然后转身便回。

天津总兵急切问道:“总督大人,您不是要去视察海防吗?”

曾国藩冷冷的回答道:“不去了,回天津知府衙门。”

等再回到天津知府衙门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堆要求官府拆除天津所有教堂、修道院并驱逐所有洋人的请愿百姓。

曾国藩远远停下,然后对身边的天津知县刘杰道:“麻烦刘大人去把乡民百姓劝回吧。”

刘杰哼了一声,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曾国藩,言道:“我不去,违心的话,我也说不出来。”

天津知府张光藻赶忙把刘杰拉到自己身后,然后向曾国藩解释道:“总督大人莫怪,之前在与洋人理论的时候,刘知县的亲侄子被蛮横的洋人开枪打死了。”

曾国藩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最后叹息一声,呵呵一笑道:“津门百姓都是好样的!”

因为天津城几个官府衙门都被愤然的百姓围着,曾国藩无奈的只能暂时住进了天津知府张光藻的一处偏僻的私宅内。

安顿好后,曾国藩对张光藻、刘杰二人道:“明日,我去一趟英美俄三国领事馆,你们两个明天派衙门捕快下去捉拿二十几个死不足惜的地痞恶棍,然后先给关起来。”

张光藻、刘杰二人均是一脸不解,曾国藩没有解释什么,因为有些话不便往外说。

曾国藩早已看明白了现在的局势,之前被打砸的教堂法国损失最大,现在也属法国人闹得最凶。英美俄等国不过是借机跟着法国耀武扬威,顺便捞点好处而已。尤其是英国的心思最多,因为英国现在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殖民地最多,英国本土的人也不算多,他们现在已经无力继续扩张地盘。所以英国人迹象趁机从大清这里捞点儿好处,同时还不想让一心扩张的法国能从大清这里获得太多好处,尤其是不想法国抢占大清的地盘。所以曾国藩打算用钱物等好处拉拢英国人,让英国人从中制衡一下,实际上想借此事意图侵占大清地盘的法国。在曾国藩看来,大清损失一些钱物不算什么,但万不能割地求和。

至于让张光藻、刘杰抓一群地痞流氓,曾国藩打算将这些人当做打砸教堂、打死打伤洋人的替罪羊给杀了,用一命抵一命,至少在明面上让洋人无话可说。至于那些真正打砸教堂、打杀洋人的天津百姓,曾国藩既不打算治他们的罪,更不会真的去追究他们的责任。而后几天,曾国藩亲自游说除法国之外的英美等国,经过艰难的谈判,最终曾国藩还是用高额赔偿的许诺,成功搞定了这几个跟着法国陈兵大沽口的西洋国家。接着,法国又在英国联合其他国家的施压下,最终也承诺只要清廷的赔偿能够令其满意,然后严惩凶手,就不再入侵大清。

最终,曾国藩向法国赔银三十万两,向英美等其他各国赔银二十万两,共计五十余万两。因为各国洋人在这件事中,死了十六个人,伤了二十五人。所以曾国藩判处十六名“凶手”斩立决,判处二十五名“从犯”流放。将处理此事不当的天津知府张光藻,以及天津知县刘杰革职。另外报请朝廷,让朝廷下旨,让大臣崇厚代表大清朝廷亲自前往法国赔礼道歉。

曾国藩的处理结果令慈禧太后十分满意,但是朝中的主战派官员却十分不满,指责曾国藩“对外妥协,对内镇压”的处理结果有损大清威名,丧权辱国,纷纷要求朝廷追究其办事不利的责任。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江总督马新贻在任上遭人暗杀而亡,朝中以翁同龢为首的那一批官员一致认为,马新贻肯定是被江苏巡抚丁日昌派人暗杀的。他们认为,现在湘淮两派已经把两江一带当做了他们的“私地”,坚决不容他人染指。而丁日昌早年追随曾国藩的湘军,后来又追随李鸿章的淮军,一人身兼两派是被湘淮两派默许的两江总督不二人选。自从朝廷选派马新贻就任两江总督后,丁日昌和他之间就剑拔弩张、矛盾重重。

因此,翁同龢等人同时又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上书朝廷,曾国藩罪大恶极,非死无以平民怨。面对朝中主战派官员的施压,以及对曾国藩的种种职责弹劾,慈禧太后虽然不置一词,但却同时把李鸿章调往天津让他代替曾国藩担任直隶总督。而又把曾国藩重新调回两江,让他继续担任两江总督一职,同时还命曾国藩查清马新贻案,查出背后真凶给朝中一个交代。当李鸿章赶到天津见到分别已经有两年多的曾国藩时,差点有些认不出来。此时的曾国藩比起两年前,须发几乎已经尽数灰白,眼神微微有些涣散,完全没了昔日的神采奕奕。脸上的神情透着一丝无奈和苦楚,也完全不见了往日的坚毅从容。李鸿章进来的时候,曾国藩正在伏案批阅案牍,他的身子俯的很低,眼睛几乎快要贴到案牍上了,曾国藩的耳朵似乎也有些背了,李鸿章进来好一会儿才发觉。

曾国藩缓缓起身,后知后觉道:“哦,少荃到了呀,快坐,快坐。”

看到恩师如今这种状态,李鸿章顿时动容,声音微微哽咽道:“恩师,您受难为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故作无所谓道:“呵呵,什么难为不难为的,不过是为国家做事,为太后、为皇上分忧而已。”

接着,曾国藩挥了挥手,让其他人全部退了出去,然后才问道章:“少荃,你可知太后为何派你来天津接任直隶总督?”

李鸿章冷笑一声,自信答道:“现在因为天津教案一事,恩师你已经替他们背锅背上了一个天大骂名。现在天津教案一事还没有完全尘埃落定,太后无非是还想借着这件事,再让我李鸿章也背一个丧权辱国的骂名罢了。我们湘淮两派的领头人名声都臭了,他们满人也才好将我们打压,重新掌握兵权。”

曾国藩道:“现在埋怨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我本来认为天津教案这事,若能赔款妥协就尽量赔款妥协,万不可轻开战端。我也知道,我这么处理一定会引来一片骂声,可我最后还是来了。少荃,你也明知这些,可你不也来了吗?说句不忠的话,我们真的是为了太后和皇上吗?如果不是为国为民,我们师生二人何至于此?”

李鸿章也苦笑一声道:“为国为民......为国为民,可笑那些迂腐书生,还有天下百姓,只认为那些一腔冲动的匹夫之怒,是为国为民的英雄。可又有几个人理解,甘愿为这国家、为这民族长远计考量,而忍辱负重,担负一世骂名的我们呢?”

曾国藩深深地叹息一声道:“事情总要有人做的,骂名也总是那些真正做事的人来担的,谁让我们身处这个时代,又处在这个位置呢?”

接着,曾国藩继续说道:“少荃啊,我再给你两句忠告。”

李鸿章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冲曾国藩俯身作揖道:“恩师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曾国藩的眼神逐渐晴朗,也逐渐变得坚毅起来,继而道:“第一,要不遗余力的兴办洋务,此事万不可断,将来国家能否复兴,取决于工业能否赶超西洋诸国,因此兴办洋务是国家发展的重中之重。第二,今后纵有千难万险,你手下的淮军,只可壮大万不可裁撤,不要担心朝廷猜忌,不要重蹈湘军覆辙。若今日我手中仍有三五十万能征惯战的湘军健儿,何至于瞻前顾后生恐洋人与我大清开战,又何至于受此屈辱,担此骂名乎?”

李鸿章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恩师所言极是,学生牢记在心。”

最后,曾国藩又从桌子上拿起一份,他刚刚亲笔拟写的告示递给李鸿章,说道:“你来天津的消息,我暂时让人给压了下来,我打算等我亲自颁发了这张告示后,再由你出面接替直隶总督。”

李鸿章看了一眼那张《告天津军民书》的告示内容后,扑通一声跪倒在曾国藩身边,再也忍不住泣道:“恩师,您何必要大张旗鼓的把所有罪责和骂名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呢?这对您太不公平了!”

曾国藩很欣慰的看了一眼,可以理解自己苦楚的李鸿章,释然一笑道:“就当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我老了,今后再有此类事情,我就是想替你担着,恐怕也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