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王安石也下野了。“新党”中的小人掌控了政局,利用当时的监督机构御史台,以写诗讥刺朝廷的罪名弹劾苏轼,把他抓进了监狱。御史台又叫“乌台”,所以这个案子叫“乌台诗案”。苏轼遭到了十分严酷的对待,堂堂一州太守,被当成鸡犬一样从任上拉走,完全斯文扫地。进了监狱,先问他五代之内有没有赦书,意思是有判死刑的可能。
这件事引起了全国震动。要知道,“不杀大臣”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之一,一直得到严格贯彻。现在,仅仅为了几首诗,皇帝就要杀掉一位众望所归的“国士”吗?这简直是动摇国家的根本。连太皇太后都跟宋神宗说,这可是仁宗皇帝特地留给子孙的宰相啊,我有病你也不用大赦天下,赶紧把苏轼放了是正经。最后,神宗还是没敢杀苏轼,只是把他贬为黄州团练副史。
这件事对苏轼的打击很大。有人可能觉得,他不是没死吗?他受到了什么打击呢?他在监狱里挨打挨骂了吗?他们也许不会理解,苏轼在乌台诗案以前一直是命运的宠儿,他从小最坚定的信仰就是儒士要担当家国天下,而皇帝是会尊崇儒士的。他坚信有一天,这个国家要指望自己,他是那种敢跟王安石这样的大佬甩脸子的人。而乌台诗案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只是一个可以随随便便被杀掉的人,在皇帝眼里,自己未见得比那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重要。他是一个最骄傲的人,却被打碎了骄傲,这份痛苦足以重塑一个人的性格,让他重新思考这个世界。苏轼不会因此认可那些卑琐的观念,这时他的反应就是心灰意冷,不是对世界,而是对自己失望。在后半生中,“灰心”这个词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诗里。
苏轼被贬到黄州,官阶仍然没有大变,但是这回加了一条,“不得签署公事”。也就是说,他虽然还保留着官员的待遇,但是没有任何发言权,只是作为待罪之身,交由地方长官看管。所以,苏轼在黄州是不可能像在杭州那样做事的,这就不是正常的迁转了,而是一种惩罚。
苏轼从监狱出来,以及贬谪黄州期间,诗写得少多了,但是写得好多了。写得少了,是因为少了很多与其他官员之间的酬赠之作,暂时没有这个必要了;写得好了,则是因为他的心灵在经历痛苦的挣扎。他的词写得比以前多了,也写得好了。因为那时候的词还不是用来酬赠的,还完全是自发的创作。写得多了,就是要说的话多了;写得好了,也是因为内心痛苦。
自古以来,贬谪就是诗人创作爆发的契机,也是他们推动文体前进的契机。在达到一定艺术水平之后,一位诗人集中地、高水平地创作,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他很痛苦,无论他表面装得怎样云淡风轻。而一位士人最有可能遇到的大的痛苦,就是贬谪。黄州阶段是苏轼词学大爆发的阶段,说明这也是他人生最痛苦的时候。借助苏轼个人的爆发,宋词至此摆脱了“伶工”的阴影,成为真正的士大夫文学。
在黄州的时候,苏轼经常写自己过得很快乐,写自己又吃到了新的好吃的,写自己喝多了酒随便一躺。他为什么要这么写呢?其实这是他在骄傲被击碎之后,所能留住的最后一点骄傲。既然我对皇帝并不重要,那么我就要快乐给你们看。如果我这时候悲悲切切的,就是承认你们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就代表我向你们屈服了。这样的快乐,也不需要天才,需要的只是骄傲。
苏轼的黄州词,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有人说,词人需要苦难的成全。苦难赠给词人的礼物不是悲情,而是**,绝望之后的**。或许只有这样,词人才能踩到乐府之神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