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逍遥(1 / 1)

但是,也不是每个大佬都那么喜欢苏轼的,比如王安石。

今天我们知道,苏轼和欧阳修、王安石同列“唐宋八大家”,是比肩的巨人,实际上苏轼是他们的后辈。苏轼考科举、做小官的时候,王安石正是炙手可热的政治人物,苏轼在王安石面前是没有平等对话的机会的。

苏轼考科举的时候,王安石就不喜欢他。为什么不喜欢呢?不是因为苏轼这个小孩子哪里得罪了王安石,也不是因为王安石是坏人。只不过王安石是出了名的“拗相公”,什么事都喜欢独出己见,老有跟周围人不一样的看法。王安石大概觉得,你们都说这个年轻人好,我可不看好他,我比你们都英明,我能看出他的毛病来。

那么,当时的苏轼有没有毛病呢?

王安石说,这个年轻人的文章都跟《战国策》似的,要是我主考,我就不录取他。苏轼一辈子写文章汪洋恣肆,文气很盛,确实像《战国策》,这一点,王安石看得也很准。可是,《战国策》有什么不好呢?这为什么会被当作苏轼的毛病呢?

《战国策》里的辩士对策,都是很浮夸的,经常不是以理服人,而是以气势压人,有诡辩的因素。王安石是在说,这个年轻人太浮夸了。你们觉得他好,是被他的文气镇住了,其实他这文章里头有故弄玄虚的成分,好多内容都是诡辩。平心而论,这些毛病,苏轼是有的,特别是在早期表现得更明显。王安石看苏轼的缺点,也是一针见血的。当然,是否应该因为这个缺点把一个年轻人置于死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苏轼回京任职期间,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开始了变法。当时,跟苏轼年纪相仿的青年官员纷纷积极参与到变法中来,只有苏轼显得异常安静,仍然埋头做他的言官,没有跟王安石合作。抱负不凡的他,一定觉得这不是自己该有所作为的时候。

苏轼三十四岁的时候,王安石的变法波及了科举领域。王安石要彻底废除诗赋考试,只考策论,这意味着,人才选拔将不再考虑君子的风度修养,只考虑处理实际事务的施政纲领。王安石的这项改革确实是太激进了,并不符合人才选拔的实际。一个年轻人仅仅在头脑中有一套施政纲领,而没有君子风度的保证,其实很难算是高级的人才,他不仅有可能做坏事,更有可能做蠢事。作为言官的苏轼,上书反对王安石的提议。宋神宗采纳了苏轼的意见,驳回了王安石的主张。这一年,苏轼作为考官,给国子监的学生出的考试题目里,也有讽刺王安石的意思。这是苏轼作为一个年轻的清流官表达不满的方式。

两年后,苏轼离开京城,到杭州去做通判。按照制度,京官外放是正常的工作调动,他们的原有官阶会保留,一般还会升一点;到了地方上,他们都拥有很大的行政权力,在老百姓眼里,仍然是了不得的官老爷,同时又没有了在京城的某些压力。所以,京官外放本身也不是一种惩罚。

苏轼做的通判就是杭州太守的副手,等于是见习杭州太守,杭州本身也是好地方,他到了杭州,过得是很逍遥的。杭州有好多好吃的,他在杭州也有很多朋友,天天都在吃吃喝喝,吃得都烦了,以至于他说,杭州是“酒食地狱”。当然,没朋友的人到了杭州,也是不会有这个待遇的。

但是,对苏轼这样被期许为未来宰相的人来说,离开京城,不能留在皇上身边,就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了。所以,这样的京官外放,往往有着微妙的政治背景。外放的一方一段时间内暂时不能有什么作为了,因此对于重要的青年官员来说,外放是一种贬抑、一种挫折。只不过,这还算是一种温情脉脉的贬抑,没有撕破脸,因为他原有的官阶仍然保留着,哪天皇帝又喜欢他了,可以在原有基础上继续给他升官,装作无事发生,就当是放他过了一段清闲日子。

苏轼大概也是觉得,王安石当政的时候,自己在朝中不可能有说话的份儿了,所以还不如出去逛几年,逍遥一阵子。这次离京,苏轼有点落寞,但跟后来被贬谪时的心境有着本质的不同。落寞之余,他还是有理由快乐的。

在杭州,他写了好多诗,写他的逍遥,这逍遥是真的,只是逍遥里面透出了一点落寞的背景色。他的词在这时候也很有长进。他在杭州跟老前辈张先有很多交往。张先是比较早地把柳永的词风引入士大夫的创作中来的,是从柳永到苏轼的一个过渡。苏轼打破过去花间词系统的格局,开创他自己的那种疏朗的词风,正是从在杭州的时候开始的,这不能不说是受到了张先的影响。

当然,光靠前辈教,是教不出一个伟大词人来的。填词的长进是需要契机的,写出人生第一首好词需要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一定不能是志得意满的,失望、落寞、一点点的放逐感,可以帮助词人写出属于自己的词。苏轼在杭州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的。词人有时候会写自己是快乐的,但是写词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了其落寞。

落寞归落寞,苏轼在杭州并没有闲着,他为杭州人民做了很多实事,比如“苏堤”就是这时候修的。这些政绩充分显示了苏轼的才干,也说明文学才华和政治才能是不矛盾的。

三年任满后,苏轼从杭州去了密州,正式做了太守。离开了张先,他还是在继续写词。他的落寞依旧,而下笔越来越自由,他的豪放词风在密州正式形成了。从密州出来,他又去过徐州、湖州当太守,一路写诗填词,一路逍遥,也一路做实事。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文笔越来越老到,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苏门四学士”先后来到他门下,与他共同切磋诗文。外放的日子里,他不能在朝廷中实施自己的主张,但是这不妨碍他积累声望,对于未来的士林领袖而言,声望才是最宝贵的。不知不觉,苏轼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人了。

在去湖州的路上,苏轼到扬州瞻仰了欧阳修写过诗的平山堂,缅怀他的恩师。老师曾经对他寄予厚望,但到现在为止,好像一切进行得并不顺利。在平山堂下,苏轼不知想了些什么,是怀念当初恩师对一位少年的庇护,还是向恩师诉说心中的不平?最后,他还是将一切付与淡然一笑。

然而,他不知道,现在的日子还算是好日子,一场灾难正无声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