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被寄予期望的青年,并不都是一路领先于同龄人,直至做上宰相的。他们中的多数人,在中年都会蹉跎、沉沦,每个人的具体原因各不相同。白居易的蹉跎,就体现为丁忧和贬谪。
按照当时的制度,父母去世要在家丁忧三年。这是让一个人的仕途慢下来的契机,也是官场的暗斗容易发生效力的节点。丁忧者远离朝政,看着“沉舟侧畔千帆过”而不能有所作为。丁忧结束后,有的人可以马上东山再起,有的人就要受到政敌的乘机阻挠。
白居易及第时,已经服完父丧。在他四十岁时,母亲去世了。在此之前,他做了多年言官,已经受到了不少人的嫉妒和怨恨。此时,朝中政局复杂,前有“永贞革新”,后有“牛李党争”。作为新晋官员,白居易在“永贞革新”中倾向刘禹锡等人;作为科举出身的寒素士人,白居易在“牛李党争”中倾向于牛党。白居易不是极端派,只是在党争中略有倾向,但既然有党争,就难免会受到对立面的刁难。
白居易丁忧时,就隐隐感觉到了不好。这时候,他开始写闲适诗。这些诗作表面是写自己安于闲适的生活,不用上班很开心,实际上仍然透露出被遗忘的焦虑与落寞。果然,丁忧结束,朝廷迟迟不肯重新征召白居易。
在不祥的预感中,四十四岁的白居易等来了政治上的打击。他被诬陷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最终被贬为江州司马。
江州司马是六品官,从品级上来看也不低,但是士大夫在乎的不是官品的高低,而是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州司马是太守的副手,是地方上的闲职,如果皇帝暂时不想用你,但是还不至于剥夺你的官员身份,那么就最有可能给你安排这样的职位。从拾遗到州司马,虽然官品还升了两品,但心理感受是从天上跌到了地下。直言敢谏的拾遗经常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被“贬为”一个官品比拾遗还高的地方官。
白居易在江州司马任上待了四年。其间,他写了又一力作《琵琶行》。在琵琶女的身上,他寄寓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少年时代,我是那样春风得意,那样被人看重,我才华横溢,“曲罢曾教善才伏”;在热闹的京城里,世家子弟争相与我结交,“五陵年少争缠头”;但是好景不长,“弟走从军阿姨死”,提携我的长辈,与我交好的朋友,我曾经依靠的人一个个都指望不上了,我突然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我不再是那个最年轻的才俊,而已经“暮去朝来颜色故”了;最后,我沦落到这浔阳江头,“夜深忽梦少年事”,回想起少年时代,我居然以为自己会是国家的栋梁,于是“梦啼妆泪红阑干”。其实,哪里那么巧,浔阳江上真有一个琵琶女,还和白居易一样是从京城来的?即使有这么一个人,白居易哪里会真的跟她半夜在舟中相处?琵琶女不过是白居易糅合了他在贬谪路上见过的一个歌女的形象,幻化出的另一个自我。堂堂翰林学士,把自己说成一个年老色衰的歌女,这是怎样的自轻自贱?这反映了白居易在江州的极度自我放逐的心态。歌女的红泪滴进现实,就是江州司马的青衫之泪。
在江州任上,白居易也时常思念他的好友元稹,也曾到治下的庐山游玩,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作。
四十八岁的时候,白居易终于等来了迁转,到忠州去做刺史。忠州虽然地处偏远,不是什么好去处,但是能做刺史,无疑是一个可能重新受到重用的信号。刺史是五品官,可以穿绯袍。对于中古的士人来说,做到五品官,是一个身份提升的标志,可以算是真正的“大夫”,可以对这一辈子有一个交代了。地方官的五品,还不能跟京官的五品相比,但总算是给了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白居易一个安置,标志着流放生涯的结束。事实上这也成为白居易升为朝中高官的起点。
这个阶段,白居易本人就是一直被放逐的,他的诗作也天然是放逐的诗作。放逐的时光,往往催生出一个诗人生命中最精彩的作品。白居易一生都是在精神上游走于大唐边缘的诗人,而在现实中被放逐的这几年,最终成就了作为诗人的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