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白居易自己的说法,他的祖先是北齐的高官白建。这样的话,他就算山东士族,即使不是最著名的“山东五姓”,在唐代也算是很体面的出身了。可惜,这个说法,连给他写墓志铭的李商隐都不信。李商隐不好意思多说,只说白居易的世系无可查考。现代的考证早就揭了白居易的老底,他的祖先不仅不是山东士族,其实连汉人都不是。他的这个“白”,是西域胡人改的汉姓,最大可能是出自龟兹王族,跟汉族原来那些姓白的都没有关系。
不过,对这件事也不必特别介意,不必“脑补”白居易说不好官话、会跳胡旋舞什么的。白家在中原住了好几代,早就汉化了。民族这个东西,不是看血缘,是看意识的。论起血缘,大家都是智人,遗传基因没有太大的差别,你是什么民族,关键还是看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民族。白居易说自己是山东士族的后代,那么他就是汉人。更何况,白居易写汉人的诗写得那么好,是汉人中的最高水平,那么他就是最汉人的汉人。至于多少代之前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很难说白居易还受到西域文化的影响。汉族就是这样,重文化而轻血缘,海纳百川,不断吸收周边民族的精英,才创造出了如此辉煌的文明。
白居易给自己认的这个祖宗,其实也不是北齐的官,而是北周的官。白居易非要说他是北齐的,是想说自己是山东士族。这说明,白居易在心理上认同的是山东士族的文化。在中晚唐,攀附士族祖先是普遍的社会风气,从积极的角度想,这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士族的认可,不能用今天的眼光,一概认为是可耻的。白居易虽然出身于谈不上世系的家庭,但他心里是把自己视为山东士族的。白居易的童年,是在山东士族文化的中心之一荥阳度过的,这才是对他的文化心理有重大影响的事件。
白居易的父亲,是他母亲的亲舅舅。这件事听起来也有点骇人听闻,但这也不能证明他跟西域文化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能说,胡人就都不讲究,汉人就都那么讲究。这件事只能证明,白家在白居易以前,并不是什么讲究儒家礼法的人家。
白居易实际上出身于一个基层官僚之家。他的祖父、外祖父、父亲都是明经出身,做到县令。明经也是唐代科举考试的一种,只是比进士科要简单一些,所以考中明经的平均年龄会比考中进士的低一些,但明经出身也就不如进士出身那么受人重视。明经出身未必没有前途,而且从现实考虑,那些不期望将来在士大夫中获得崇高地位、更想早早做官养家的孩子,恐怕会更喜欢明经科。考明经、做县官,已经成了这个家族最熟悉的路径。这个路径,恐怕也是白家本来为白居易规划的,以至于白居易到十六岁才听说世界上有“进士科”这回事。
白居易的祖父、父亲也写点诗,但是他们的诗都没传下来。他的外祖父陈润算是一位不错的诗人,在唐朝这样的朝代也是有一席之地的。白居易写诗,应该也会受到母系文化的影响。
白居易很小就表现出诗歌天赋。他十七岁就可以写出《王昭君》这样的好诗,说明他已经很清楚诗是怎么回事了。他早年的作品同样充满了青春感伤,看不出“乐天”的影子,倒是有点像稍晚的李贺。如果白居易后来不是福寿双全,或许也会被人叫作“诗鬼”的吧。
自从听说了世界上还有进士,白居易一下子爱上了这条路,他废寝忘食地读书,一心要考进士。当时,他去拜见著名诗人顾况。顾况听说这个少年叫“居易”,开玩笑说,“长安物贵,居大不易”。那个年代,要挤进长安居住,已经不是容易的事了。但是顾况看了这位少年呈上的诗卷,看到了其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又笑着说:“有句如此,居亦何难?”诗写得这么好,长安还是可以让你挤一挤的。从这首诗可以看出,白居易已经很娴熟于赋得体五律的写法了,这可是进士考试中的利器。
经过曲折的努力过程,白居易终于在二十九岁时考中了进士。虽然为科举考试做了多年准备,但在当时,他已经是同榜中最年轻的进士了。这时的白居易,自然是意气风发,对前途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在数年守选后,三十二岁的白居易在书判拔萃科考试中表现优异,获得了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这是唐朝最好的起家官,往往由一代人中最被看好的青年士子担任。这时,白居易还结识了一同通过考试的元稹,收获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白居易获得了稳定清贵的职位,在京城租了一处房子安顿下来,这处房子是前朝一位宰相私宅的一部分,有四五间屋子。他平时工作不累,就是校勘一下珍贵的古籍,十天半个月才需要上一次班。家里有一匹马,有两个仆人,每个月的工资花不完,还能有点存款,日子过得很滋润。白居易是个记账狂人,他几乎每次涨工资都要写首诗做纪念。当上校书郎这一次,他是第一次领工资,当然尤其得意。他把以上待遇一字不落地写进了诗里,可见他当时对生活是多么地满意。
白居易依靠自己的天分和努力,摆脱了“明经—小吏—县令”的家族生活轨迹,如愿以偿地成为前途无量的进士、校书郎,实现了小小的阶层跃升,这在中唐是很不容易的事。终其一生,白居易对自己的生活都是大体满意的,他很珍惜自己的士大夫身份。所以,他一面很注意享受生活,一直在计算自己获得了什么;一面很愿意为唐王朝效力,总觉得自己对社会负有责任。这其实是中唐以后士大夫的共同心态。只不过,有的士大夫比较忸怩,不愿意承认自己过得比普通人好得多,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和皇权有密切的关系,而白居易显得比较直率,把这些都老老实实地写进了诗里。
在这个阶段,白居易已经开始显示出他的可爱之处。比起之前的某些诗人,他显得有点“话痨”。他会把日常生活中某些无关紧要但是有点意思的小事写下来,把脑海中闪过的不那么高端大气但是很真切的小念头写下来。他不一定非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写诗,而是大大拓宽了诗的题材范围,诗成了他的日记。这种写法,是“白体”的重要特征,也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