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的大诗人,总没有一帆风顺的。当他们春风得意,正以为自己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时候,总有一盆冷水会兜头浇下来。就好像民间传说中的狐狸修仙,到了要上台阶的时候,总会有天雷下来劈它。
王维命里的“天雷”,被称作“黄狮子案”。王维上任不久,就利用职务之便,给岐王舞了黄狮子。黄色是天子的专用颜色,这黄狮子只能给天子一个人舞,即使是皇帝最喜欢的弟弟也不能用。王维得官以后,理论上已经有了独立的身份,甚至应该与亲王疏远避嫌的,但是,他与岐王的恩义,岐王对他的控制力,又岂是一下子能斩断的?这次的违规操作,是岐王给他压力,还是他主动孝敬,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可以想象,王维给岐王舞黄狮子的时候,一定是一场盛世的狂欢。他们在宣示着很多的东西,这是盛世的繁华与自由,也是老亲王与山东少年的结盟。
舞黄狮子这事,其实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大,亲王用皇帝的东西,肯定是忌讳;说小,这怎么说也只是舞了个狮子。只不过,这件事传达出的种种信息,会令某些权贵不快。在关陇与山东的蜜月期,王维已经在长安度过了六年的快意人生,这样一位少年才子,就算怎样温润,骨子里总是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疏狂。舞黄狮子这个举动,似乎是一下子把这种疏狂具象化了。
虽然已经是盛唐了,但固守军事贵族传统的老顽固总是会存在的,而且,正因为他们的特权在慢慢丧失,他们更会疯狂地垂死挣扎。向王维这种来自山东的小孩子下手,真是最合适不过了。关陇旧贵族和他们的拥趸会觉得,王维这个小孩子凭什么呢?他不过是手下败将的后代,会一些旧礼乐的奇技**巧罢了,有必要让他升得这么快吗?他们进而找借口说,岐王他们抬爱这样一个小孩子,一定是别有用心的。现在,他们抓住了王维的错误,一定会拼命要求唐玄宗处分王维的。
唐玄宗最后做出的决定是,把王维赶出京城,贬到济州去做司仓参军。平心而论,这个处罚不算重了。济州司仓参军跟太乐丞一样,都是从八品下,官阶没有降,只是把京官变成了地方官。而且,唐代的基层文官,即使没有犯过错的,也基本都有做地方官的经历,这应该是迁转默认的惯例。低阶的清流文官得罪了权贵,皇帝就让他做同阶的地方官,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处罚,几乎只是让他到外地去避避风头,安抚一下朝中的老头子。
如果是宰相世家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对皇帝的这种安排心领神会,但王维这种山东来的孩子不同,他对皇家的信任是很脆弱的。他就像因为好奇走出山林的小鹿,刚刚犹豫着学会从人类手掌心里吃一点东西,只要有一个惊吓,就会唤起他心中的一切疑虑,让他逃回山林中去。
王维为大唐整饬乐制的宏伟计划,还没有展开就中断了。他仿佛从一场黄粱大梦中突然惊醒。经过了几百年的乱世,他的家族最不缺的就是闪避的经验。一个微小的动作,足以唤醒他刻在基因里的全部记忆。他想,皇家果然是不能信任的,老辈子说的话果然还是对的,所以,以后还是要小心,不要再为他们做事了。以贬谪济州为界,王维的诗一下子从齐梁传统转向了山水传统,从暖色调转向了冷色调。其间失落的,是他对大唐王朝的信任。年少轻狂的他,那样恣肆地享乐,那样恣肆地作诗,无非是出于对大唐的信任。他就此决定了沉默,就此回归了自然。
皇皇大唐,最好的状态绝不是让每一个读书人都“老老实实”。大唐最宝贵的财富,其实是信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士人与朝廷之间的信任。就像《长安十二时辰》里表现出的那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困苦,不管之前有什么样的芥蒂,大家都敢把自己的后背交出去,都敢积极地想办法,这才是盛唐精神。如果每个人都寒心了、沉默了,对大唐失去了信心,那么离灾难也就不远了。
盛唐不是被杨贵妃几颗荔枝吃没的,早在安史之乱前,盛唐就暴露出了种种的问题。像杜甫写的那样,穷兵黩武,“千村万落生荆杞”,是一种危机。像王维的诗表现出的这样,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冷了,也是一种危机。
自古以来,当一个人开始大力创作山水诗,就说明这个骄傲的人变冷了。在官场上觉得压抑,就会把眼光投向窗外的自然。而贬谪又是一个人的创作力大幅度提升的契机。王维又一次走上了在贬谪中转型为山水诗人的老路。
王维并没有为自己及第和得官写过诗。这是一位有鉴赏力的诗人做出的选择。人在最心满意足的时候不适合写诗。只有在求而不得的时候,在被自己的理想放逐的时候,才是写诗的时候。一位诗人大量地写诗,就说明他的人生走到了这个时候。也许在外人看来,诗人并没有受到什么了不得的打击,但诗人的感受,无法用客观世界的统一标准来衡量。济州之贬,也许从世俗角度来看不算是什么事,却成了王维诗学生命中最大的转折,奠定了他后面大半生的基调。
王维这一次冷下去,再也没有暖回来。他在山水诗人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唐玄宗丢掉了一个粉丝,一个本来很愿意为他做事的粉丝。不过,在唐玄宗自己看来,他可能也不缺这一个粉丝。王维把自己余生的精力,更多地献给了自然山水,献给了诗。
王维去的济州,在今天的山东省聊城市。从长安过去,要横穿整个唐代概念中的“山东”。王维贬谪诗里的风光,自然就是“山东”的风光,比起谢灵运贬谪诗中的南方山水,少了几分绿意,多了几分萧瑟。这里有秋天落日下的灰黄,也有冬日封门的皑皑白雪。这些,是谢灵运不曾见过的。这也成为北方山水进入诗人视野的一个重要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