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德表述的多样性(1 / 1)

阳明学着重内在道德意念,不以外在规范主导道德实践的看法,明显表达于讲学的议题和学者的实际修养工夫中,如论辩狂狷与乡愿,及着重在内在意念处省过等。[113]下文将从分析一个普遍出现在晚明的讲学中的议题——论辩“狂狷与乡愿”——来说明当时学风透显一种对于功名、乡评等外在评价的不信任感。此不仅呼应着晚明纲纪不彰、乡评不足据的历史图像,也可以说明,何以学者们在追求超凡入圣的历程中,经常纠合着严格自省和孤高自信两种看似迥异的气质。这些复杂的讯息,在个人的道德修为及响应当时学术环境时,又可能展现出如何不同的风貌。

《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朱熹注:“君子学以为己,不求人知,然没世而名不称焉,则无为善之实可知矣。”[114]显然认为“为善之实”,仍应相当地反映在社会的评价与个人功名勋业的成就上。王阳明则不一样,他认为“名不称”的“称”,意指“名称其实”,[115]君子所担心的是有名而无道德之实,并不以外在评价之名来论断道德之实。如此“名不足以显实”的想法,到了晚明更盛,[116]杨起元说:“功不在名,道不在位,天下有隐德阴功,受之而不知者,其惟圣人之学乎。”[117]杨东明又说,好名之人,其行为必然为善不为恶,但圣人却不取,是因为好名者“炫伪”而没有道德之实,而且好名的念头,“终于纯然之体有亏”,亦即不纯的动机是求道的大障碍。[118]这样切断名实关联的看法,不仅表明了晚明某些理学家专注内心道德意念之真诚,也多少反映了他们自身政治经历的心得。

晚明热衷讲学的学者,无论思想的异同,其政治生命都相当不顺利,他们之所以投身于讲学,也多因为长期致仕在家,讲学成了另一种实现生命的方式。早期的王畿、钱德洪、邹守益、罗洪先如此,稍晚的邹元标、杨东明、冯从吾、邓以赞、查铎亦都如此。[119]在功名勋业不可成就的景况下,这些文人不仅重新思索经世的意义及人生的终极价值,也都各自采取行动来落实,虽然行动的方式不尽相同,但着重自身道德修养之实则是他们的共识。从严格的道德修养标准看来,官场上的应对运作都成了虚假害道的网罗,邹元标说:“吏曹假之所从出乎,假者,居其地,密情缛仪,送往迎来,厚同乡同年,旧僚旧交,预报升除,曲为应援,此感其小惠,彼称其厚德,是人亦得微名,仕途仕途,亦误采而用之。”[120]声名可能是一连串虚伪逢迎的结果,毫无道德之实。[121]

“圣人无名”的想法,除了反映着学者在政治境遇困挫时对道德实践的再度肯认,也反映他们面对成圣历程的复杂心理。杨东明:“天下有目前荣利,有身后荣名,有遁世潜修而无名。目前荣利,常人居之;身后荣名,贤人居之;潜修无名,圣人居之。”[122]换言之,一个真正笃实修身的圣人,可能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了解或欣赏他,不仅无今生的荣利,连身后荣名都未必能得。但是换一个角度说,即使没有人了解,圣人仍然会坚持修身。因此超凡入圣这条路可能是极尽孤独、极需坚忍的,需要时时警敏自省内心为善之诚,也需超卓不移的自信自任。同样地,邹元标在感慨于“乡评不足据,而官声不足以征”之后,便说一个真正有魄力追求成圣的君子,不仅需要谦卑自省,更需要在自省无愧后,有“虽一国非之不顾也,天下非之不顾也”的孤高勇气。[123]

这种纠合着自省和自信的心理,也充分表现在他们对“狂狷与乡愿”的议论中。而狂狷与乡愿之辩正是名实不副、圣人取实不取名这类想法的最佳经典根据。根据孟子之论,狂者狷者都是在行为上明显不符合中道的;相对的,乡愿者的行为表现,却是极似忠信廉洁,而且“众皆悦之”“一乡皆称原人”,享有乡评美誉。狂狷和乡愿最大的区别在于内在的心志,狂狷是真实志于圣人之道,乡愿却媚俗、同流合污,因此被冠以“德之贼也”的丑名。[124]在这个狂狷乡愿的论述中,外在行为表现和乡评声誉不仅降为第二义,甚至对反成为虚伪的象征,一个拥有乡评的人却成了以假乱真的“德之贼”。

晚明人对于“狂”的理解与运用是相当复杂的,狂的负面意义明显地嵌合在其不合中道的夸张表现中,因此狂人、狂禅等词便带有贬抑的意涵,但却也可以被援引为正面的表述。[125]而在对比于乡愿意义下的“狂”,则因其立志为圣之真诚勇猛,成为圣学中崇高的象征,人引狂者自诩,便指涉着其内在为圣之高志。[126]理学家对狂狷和乡愿的论辩承孟子之说,主要在分辨内心的诚伪(或应该说是表述内心立志为圣之诚)。[127]王阳明以狂者胸次自诩,除了表明自己立志为圣的决心,更带有为自己与程朱正统分道扬镳辩解的意味,并为自己投身讲学遭批评做辩护。

《传习录》记载王阳明和学生的对话: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已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128]

王阳明弟子们分析,为什么随着王阳明的政治成就越高、学说越吸引人,他个人及学术遭受的攻击也越多,这显然与他提出异于程朱正统之说,又结集信徒成一新学派所引发的权力竞争有关。王阳明则援引狂狷和乡愿的区别,来为自己遭谤辩护,更借此表明自己志于圣道的崇高志向。这里所谓“狂者的胸次”指他“信得过良知真是真非”,而能够无视于天下之人批评他行不掩言。正因为自己标举的是必为圣人的志向,也因为“行不掩言”正是狂者的表征,而狂者向道的心志又是学圣所必要的,因此外在行为不合中道和遭人谤议的事实,都可以因着“狂”者的志向而被圣化,而乡评舆论的批判力也借“狂者胸次”而解消。类似地,晚明周汝登阐发无善无恶之旨,遭到时人极多的批评,邹元标在为其七十岁生日作序时,特举上文所引王阳明狂狷乡愿之说相勉励,勉其在遭谤时反省自己是否能有狂者坚持己志的胸襟,而不怀任何好名的乡愿意思。[129]焦竑在论到世人惑于乡愿之形似而力排狂狷时,也强调“君子贵自信”,庸流之排沮不但无伤,自信坚持己行,终能觉悟而达中庸之行。[130]

从上面的例子可看到,学者如何引狂者自比以表述内心为圣的志向,透露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自信风貌。下面杨起元之论则偏重严格自省的一面,杨起元说:

尧舜之道与百姓同其日用,不忍以其身为皦皦之行,而乡原反是。均斯世也,自乡原观之,则为流俗污世,而吾得以攘臂攫美名于其间;自尧舜观之,则比天聪明,天明威,而不敢不敬,不敢违道以干其誉。若是者又何也?盖德有本而病有原,尧舜终身不萌一自是之念,而乡原以自是成也……夫自以为是则不虚,不虚则不合于天载,不合于天载则入于人为,人为则伪,故尧舜乡原之辨,诚伪之分也。而世之学者莫克虚其心,妄意圣人之道,为之不已。自以为真修实践者,虽未必即入于乡原,然已与乡原同病,不可不自畏也。[131]

杨起元以虚心与否作为圣人与乡愿的区别,圣人能真正虚心,面对所生存的世界,能够诚敬遵道而认同万物,面对道德修养之事,则不断看见自己不足之处:“吾何忠信之有?”“吾何廉洁之有?”[132]因此其道德之进亦无限量。相对的,乡愿之人总看自己比别人强,视其所生存之世为流俗污世,倾向于看见别人行为的污秽,并乐于标榜自己忠信廉洁的清高特异。杨起元认为此一“自是”之念便是不虚心,便易入伪,也正是乡愿的病根。他甚至极警发地说,一个自以为真修实践、致力学圣的人,亦即对自己学问很有自信的人,很可能已入乡愿之病。

然而无论乡愿之辨所阐发的重点如何,忠信廉洁之美名与真实道德之间的落差,仍是此议题不变的前提,正如杨起元所说:“使尧舜与乡原共游于斯世,世之人必乡原之信而尧舜之疑也。”[133]在勋业功名、乡评美誉都可能是虚假的时候,道德的判准其实只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好名”“狂”“乡愿”等符号,就像一把双刃剑,可向自我内心刻镂出更深刻警发的道德实践力,也可以指向敌人,或以“狂”自卫;或在敌人身上烙下好名、乡愿的印记。[134]弥漫在晚明讲学风潮中的严格道德自省,或以狂者自诩的不同表述方式,以及许多充斥着漫骂、讥讽、自卫的纷杂言论,实与这种名与实、心与迹不相类的论述模式,有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