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说的吊诡(1 / 1)

关于晚明阳明学者圣学教化的另一个吊诡,与其讲学活动紧密相关。虽然学者致力于讲学论述,但其对言说的活动和语言的价值,基本上持贬抑的态度,相信人的道德主体是超越语言的存在,最上乘的悟道是不由语言而默契道体,因此身体力行的求道经验是讲学的重点,自身的体验也成为圣学论述的重要判准。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学者勇于提出自己对儒家圣学的创见,对于不同宗教的理论和操练也持较开放的态度,一时各种会通或评比三教的看法纷纷而出,制造许多奇说异论和学术辩论。加上讲学活动兴盛,加速各种论述间的交流和衍生,故尽管阳明讲学者道德教化的理想指向朴实无华的三代、批判当代好高务奇的学风,其讲学活动却不免为当时立异好奇的学风推波助澜。就学术论述而言,各种推陈出新的学说和论辩频繁的现象,正足以说明晚明学界的创造力与多元性,但在重行道而抑言说的明代学风中,这种论述的创造性也多被贬为负面的,象征“处士横议”的战国气象,违离三代的朴实。

阳明学主要靠讲学活动传播而兴盛,因为涉及与官方和学术界意识形态及权力结构的紧张关系,以及传统文人文化变迁等因素,讲学的正当性与否,一直是个激烈争辩的议题。反对和批评讲学的声浪和朝廷的禁令不断,尤其张居正的禁讲更有一时的遏阻作用,不过讲学活动到了晚明益加勃兴,在生员过盛、科举日难、政治混乱、仕途险恶的晚明,讲学无疑成为许多读书人理想的寄托,尽管对于理想的构想可以极不相同。

在响应对讲学的攻击时,致力于讲学的学者当然要捍卫“讲”对“学”的必要性。一般反对讲会的论述,主要就言说行动所带出的负面影响立论,特别是将“说”对比于“行”,而将讲学贬为“空言”。主张只要在彝伦上实行,不需高谈性命之学,以免开出许多学术纷争,或者质疑参与讲学者的真正目的在攀附社会关系,不在学习。王畿曾列举当时人对讲学的批评如下:“嗟乎,世之人所以病于此学者,以为迂阔臭腐,纵言空论,无补于身心也,甚或以为立门户,崇党与,而侈嚣哗,无关于行实也。”[63]记载在杨东明《山居功课》中的一段话,很可以显出批判者与回护者双方的论点:

有客谓予曰:今之讲学何为者哉?夫道莫大于彝伦,子孝臣忠,便是实学,安用繁言为哉?今舍实学不务,乃论良知,谈性命,辨知行合一之旨,言虽精,何当于实用?无亦立门户以慱名高,假道术以济仕进之私乎,君其戒之。[64]

杨东明的回应:

予喟然太息曰:……道莫大于彝伦,人人知矣,顾独讲学者略而不重哉?……惟夫性命之理,是彝伦之所从出,而万化之所由起也,乾坤所以不毁,人类所以不灭者,胥此为之维持,此而不明,即日用周旋于彝伦之际,亦行不著、习不察焉耳。……故学之不讲,孔子忧之,孔子所忧必非庸众人可非而笑者也。且夫讲学者之聚而谈也,岂徒驾空凭虚,无当于实用哉?或发所自得,或质所疑难,或评骘前修,或启迪后进,或德业相砥砺,或过失相规惩,或歌咏以陶性情,或观察以卜涵养,晷刻促聚,获益无方,此周子所称为义重聚乐也。……若曰假公济私,立门户以慱名高,诚有之矣,独不观货殖者货殖,聚敛者聚敛,而真积力久,潜心仲尼者自若也,惩一废百,不几于因噎废食乎。[65]

杨东明的反驳颇能代表一般为讲学辩护所用的理由,大体而言,在辩护讲学的必要性时会站在肯定彝伦的基础上强调:

(1)为学的宗旨必须靠讲学方得讲明。杨东明以“惟夫性命之理,是彝伦之所从出”,强调讲性理之学对身体力行的指导作用;王艮也说:“学讲而后明,明则诚矣”,“苟非师友讲明功夫头脑,并出处进退时宜,焉能自明而诚也?”[66]王畿以行路譬求道,认为真实求道者必遭疑惑:“若是真行路人,遇三叉路口便有疑,有疑不得不问,不得不讲,惟坐谋所适,始无所疑,始不消讲。”[67]讲学不仅可以解答疑惑、确立学问大方向、讲学行为的本身更是身体行道的明证。

(2)虽然承认讲会中有行为动机不良者,但不应该因噎废食,并举孔子忧学之不讲,以证讲学的重要。例如,王畿:“且吾人之讲学,诚有迂阔而假借者也,然此怯染习之未除,未可因此而并以此学为可鄙也。间豪杰之士,亦有不待讲学褆身而鲜失者矣,然此特天资之偶合,未可恃此而并以此学为可废也。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况吾侪乎?由前之说,是征哽噎之伤而欲废其食,由后之说,是恃捷驰之足而欲弃其棰策也,乌乎可哉?”[68]周汝登:“若谓龙蛇混杂,则自来不无,又安得因噎而废食哉?且一会聚间,关系有不轻者……”[69]张元忭也承认讲学者中固然有空谈说妙或言行不实之病,即所谓“诡”和“伪”之病,但指出若因此而“以为学可不讲,友可无会”,将落入“罔罔焉不著不察”和“自以为躬行君子而昧于上达、安于小成”,亦即“蔽”和“画”的弊病。[70]以上诸说都不否认,在讲会兴盛的情况下,有一些假借攀附的流病,但也都重申这些弊病的本身,不应该影响到讲学的正当和必要性。

(3)申明讲会乃以友辅仁的聚会,强调与朋友相聚论学的实际效益。如杨东明列举讲学的正面功能为“或发所自得,或质所疑难,或评骘前修,或启迪后进,或德业相砥砺,或过失相规惩,或歌咏以陶性情,或观察以卜涵养”。[71]讲学者也经常自述其与朋友相聚时精神奋进的情形,如王畿:“终日与朋友相对,宴安怠惰之气自无所容,精神自然充实光辉”;“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态亦无从而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72]杨东明面对友人劝阻他讲学不成而发怒时说,自己“会友时则精神奋发,闲居时则精神懒散。若遂放下,恐懒散不已,而渐至荒迷矣。故上达下达,机全在此,即可死可生,而此事不可歇手也”。[73]这些都是以自身经历的见证,来支持讲学的重要性,当然也是个人意愿的表明。在论辩无终时,学者也经常回归到,宣告自己生命的抉择和信仰。[74]

虽然在辩护讲学活动的必要性时,学者极力建立言说与明道、行道之间的关系,以凸显言说的重要性。但是在阳明学者的思想中,言说基本上仍是工具性的,是悟道的筌蹄,却不是悟道和行道的关键,最上乘的悟道乃是不由语言文字的。例如,王畿分悟为三:

入悟有三,有从言而入者,有从静坐而入者,有从人情事变炼习而入者。得于言者,谓之解悟,触发印正,未离言诠,譬之门外之宝,非己家珍;得于静坐者,谓之证悟,收摄保聚,犹有待于境,譬之浊水初澄,浊根尚在,才遇风波,易于淆动;得于炼习者,谓之彻悟,磨砻煅炼,左右逢源,譬之湛体冷然,本来晶莹,愈震**愈凝寂,不可得而澄淆也。[75]

此处王畿所谓的彻悟,即是本体的朗现,既不假乎语言思维,也无关乎外在环境的变迁,是最上乘的悟。罗洪先对良知的诠释和工夫论的见解,虽与王畿多有不合,[76]但对于悟道之不假语言文字,并无歧见:“悟之一字似亦当辨,有因言而悟者,有不因言而悟者。不因言而悟,真悟也,上也。”他把悟道真假的判准归于自身的真实体验。[77]

王艮也说:“是道也,非徒言语也,体之身心,然后验矣。”[78]李颙(1627—1705)赞美王艮之学则说:“心斋先生不由语言文字,默契心宗,一洗俗学支离之陋。”[79]王襞(1511—1587)也说:“人人本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简。非言语之能述,非思虑之能及,故曰默识。”[80]既然言说只是作为引人入道、行道的工具,不仅本身不具终极价值,还可能成为体道和行道的牵绊。讲学学者在从事讲学时,其实对言说有相当高度的警惕心理,他们经常将讲说的动作停隔,要求学生查验讲说的道理与自身是否相合,罗汝芳和周汝登的语录中多可见此情形。罗汝芳与大理诸生讲颜渊问仁一章后,即问:“诸生各以方才口中说的道理,与今身子上的行事打个对同,果浑然相合耶?抑尚不免有所间隔也?”亦即指点学生,若不能在自身子上求个实落受用,皆“只是一段虚见、一场闲话、而一套空理矣。”[81]周汝登也强调“学问不可悬空立论,须于言下就体入自身”,[82]他虽热衷讲学,对于言说的行为却异常谨慎,即使在听了一段他极同意的论说时,他仍会很警戒地提醒:“然亦只是言语耳。”[83]他自述自己论学的规范是:“决不许多言,决不许等待,即今听得便自体察,如轮刀上阵,生死立判。”[84]又如耿定理论学,不烦言说,讲会中别人各呈所见,他却经常静默不语。有一次,忽从座中崛起拱立说:“请诸君观中”,又叹道:“舍当下言中,沾沾于书本上觅中,终生罔矣”。[85]都可见讲学者对于言说活动的警戒心理。

有时学者更在道体超越的意义上,解消语言文字的表面意涵。罗洪先:“彼真悟者,横说竖说,无有不可,即众人之言,便可上达,所谓言近旨远,不落言诠者也”;[86]邹元标:“学问先立其大,横说竖说,正说偏说,逆说顺说俱是,又不在言下说是非。”[87]从彻悟道体的层次而言,语言所表述的意涵都是方便性的,没有根本的意义,因此横说竖说、正说偏说,均不妨害明道,如此也可作为明代讲学众声喧哗的一种理解。反之,即使说得头头是道,若没有真悟,也只是虚谈空见。而这一切的最终判准是自己亲身悟道的经历。基于此,讲会的内容除了讲论以外,更包括静默、分享、规过等身体力行的操练。

尽管如此,讲会毕竟是个定期性的社交活动,提供了一个特殊的场域,让不同的论述对话和辩论,不仅提高言说活动的能见度和影响力,也制造出许多新奇的言说内容。又因着自身体悟的经验是言说价值的重要判准,许多人便勇于根据自己的体验提出新说。例如,杨起元与叶絅斋论学,叶絅斋不同意杨起元对藏身于恕等说的见解,认为应“守先贤绪言,不能别为新说”,杨起元在覆信中,先呈明己说乃“自反身体验而为之说,非敢以为圣贤之说也”,详细解说自己的看法与经书贯通处,最后对于守先贤绪言,则提出异议:“且理者,天下万世之公也,考三王而不谬,俟后圣而不惑,何所云守,何所云新也。”[88]杨起元诉诸天下公理以解消先贤绪言的权威性,此处虽以万世不易之公理为依归,实则本诸自身对理的认识与信心。同样地,罗汝芳训“克己复礼”为“能自复礼”,[89]杨起元训“格物”为“己与物通一无二”,[90]又认为圣人重自我反省,除非自己有善无恶,否则不求人、不非人,故“终其身无求人非人之期”等说,[91]都是本诸自身体验而提出,也引发学者的论辩。

另外,对于良知解释的分歧,大概是晚明阳明学面对最大的困扰之一,也可见讲学者创造新说的现象。王阳明四句教所引起“有善无恶”和“无善无恶”的争辩,可说是开诸多纷争的肇端,[92]王阳明逝世后,对于良知的诠释更是纷乱,王畿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就指出当时学者“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议搀和”,造成异说纷呈的现象:“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有谓良知无见成,由于修证而始全……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93]到了万历年间,当查铎兴复水西会时,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因“诸友各有师承,因各以其学名”,关于太极无极、有无、修悟、本体功夫的说法纷陈。[94]面对如此众说纷纭的情形,学者当然试着提出己说以澄清或整合众说,结果却是在喧腾的众说中,再汇入一些声调,并不能有整合之实。在此情况下,要求“摆脱诸陈言旧见,直求自得”“决不随人口吻,决不随人脚跟”等高举自身体验的声音更相应而起。[95]

这种讲究自得、不随人口吻的学风精神,也可以作为探讨晚明三教融合主张的一个观照侧面。三教融合是晚明讲学的一个重要特色,也是三教共有的趋势,这问题的涵盖面极广,关系着政治、经济、社会、宗教、学术、文化等复杂的因素,[96]而学者个人对于三教的取舍,以及三教如何涵摄的见解,都有明显的差异,无法一概论之。虽然如此,一般而言,对于佛、道二教比较开放的理学家,大都秉持以身学道、以自身体验为判准的原则,来看待或接受。邹元标:“大都学人只一味自参自悟,既到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必先横是非异同之心在胸中,此意略存为毒最烈。”[97]即是一例。又如周汝登,他虽未必完全接受佛教,但显然反对只因着宗教名目不同而辟佛:“辟佛须自有安身处,不可茫然随俗诋毁。”[98]当人问他“象山阳明之学杂禅是否”时,他的回答充分显出以自身体验为判准论学特色:“子还体认见之?抑随声和之者?夫禅与儒名言耳,一碗饭在前,可以充饥,可以养生,只管吃便了,又要问是和尚家煮的?百姓家煮的?”[99]焦竑也有类似的说法:“仆非左袒释氏者,但以学者不究明己事,日棼棼二氏之辩,所谓如人数他宝,自无半钱分,故一为晓之耳。”[100]赵贞吉(1508—1576)为自己学禅辩护时,也以自身经历为证词:“夫仆之为禅,自弱冠以来矣,敢欺人哉!公试观仆之行事立身,于名教有悖谬者乎?则禅之不足以害人明矣。仆盖以身证之,非世儒徒以口说诤论比也。”[101]

各种融会三教的看法因人而异,无法全面列举,这里仅举几个出现在晚明讲学界对三教关系的新看法为例。杨起元说佛道二氏与儒家,“其教虽异,其道实同”,他认为儒者辟佛是因其教异,但实际上儒者又窃取佛道而学之。他说:“学之者本心之良,而辟之者名义之束也”,世人因为束于名义而失去本心,所以不是佛道二氏丧人心,而是世人辟佛而自丧己心。[102]焦竑说佛教经典所发明的同是孔孟尽性至命之学,因此“释氏诸经即孔孟之义疏”,既然两家最终的意义都在回归本心、安顿性命,所以不必说会合二教为一,根本就是“欲二之而不能矣”。[103]

管志道[104](1537—1608)一生力主三教合一,其牵合佛儒二教之说极多,高攀龙对其说有如下的归纳:

盖此翁一生命脉只在统合三教,其种种开阖,不过欲成就此局。拈出一个周元公,是欲就道理上和合;拈出一个高皇帝,是欲在时势上和合;拈出群龙无首,则欲暗夺素王道统,而使佛氏阴纂飞龙之位;拈出敦化川流,则欲单显毗卢性海,而使儒宗退就川流之列。[105]

根据高攀龙,管志道三教合一说的策略有四:(1)在学问的渊源上,以二程的老师周敦颐为统合三教之先贤。[106](2)从政治权势的考虑上,举明太祖三教论为依归。[107](3)管志道举《周易》群龙无首之说,虽旨在攻击王艮等以见龙自比、以布衣任道统的讲学者,但他又说:“虽曰无首,毕竟释迦乘统天之龙,孔子乘御天之龙;释迦应飞龙在天之象,孔子应见龙在田之象,见龙安得不逊于飞龙。”[108]故实以佛氏高于孔子。(4)管志道举《中庸》“大德敦化,小德川流”来说明“道一教三”之旨,[109]但其以《华严经》的“毗卢性海”即“乾元统天之旨”,[110]故实以佛之道为终极,贬儒家为川流之列。

这些因应着讲学活动、强调亲身体悟而提出的新说,其实是晚明普遍社会风尚的一部分。刘志琴说,艳、新、异是明季时尚的三个特点,当时在“服饰上‘去朴从艳’;文艺上‘异调新声’;学术上‘慕奇好异’”。[111]陈万益指出,晚明最具读者群和代表性的小品文作者李贽和陈继儒,都在树立“异人”的形象,而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能广受读者的青睐,也正因其符合读者标新好异的口味。李贽的卖点在他“一者识力高人一等,能见人所不能;一为胆力超人一级,敢疑人所不敢”;而陈继儒之所以能以一处士得享全国之文名,也是因着当时士大夫对他特殊作风的欣赏和标榜。[112]这种慕奇、好异、立新的晚明风尚,与当时江南地区商业活动发达、官僚体制涣散、礼法纲纪松弛、出版业勃兴、文艺活跃、都市生活活络、人与人互动关系加剧等整体社会现象紧密相关。吊诡的是,对于当时整体学术风尚,讲学者多半持批判的态度,但是其讲会活动本身既是这大文化的产物,对其所批判的士习,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综合上论,晚明阳明学者的讲学教化活动,环绕在言说方面,开出许多含混复杂的现象。一方面,当讲学者响应别人对讲学的批评时,会极力强调讲学对于明道的重要,维护言说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在其思想中“言说”实无绝对的价值与地位,更可能成为悟道的障碍,必须时时提防。就其讲学教化所指涉的理想而言,其所向往的社会是,三代朴实无华的社会;所批判的是,当时好奇务异的学风,然而其讲学活动所开创出的却是一个众声喧哗、奇说异论辈出的学术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