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董澐和老师王阳明间的对话,说道出门见“满街人都是圣人”,[28]罗汝芳指着捧茶童子说道,[29]这些大概是晚明阳明学对于“圣与人同”最大胆、著名的说法。这些说法虽然可能带出将圣人平凡化、使道德标准下滑的影响,致使某些学行不佳的讲学者亦胆敢自称圣人,然而这样的影响并非必然的结果,也不是学者宣扬“圣学简易”的真正目的。张灏和王汎森都指出,在阳明学乐观自信的思想中,其实有着严格的道德主义倾向,及对自身罪恶的高度敏感。[30]亦即,在圣可学而至的前提下,成圣可能带给人极大的心理焦虑和高度的警觉,而非松懈散漫。又如上文所述,学者基于“传学脉”“觉众民”的考虑,认为必须打破圣人高不可及的形象,才能有效地说服人相信学圣的可能,因此在理解“满街人都是圣人”或“圣学简易”的教法时,实离不开对讲学目的与对象的考虑。而且这些强调“圣学简易”的文字,也须与另一些说明“立志”和“圣学工夫”的文字并观,对于学者们的圣学论述才能有一较全面的理解。
尽管“尧舜人人可学而至”是宋明理学的公论,更是阳明学的主要精神所系,但是孔子以降,千载不见一圣人,则又是个历史文化的事实。面对这个事实,要如何解释呢?最常见的解释就是,因为人不能知道自己可以成圣、不能真实立志为圣。关于前者,阳明学者努力告诉人要自信良知、宣扬众人与圣人同样具备良知;“立志”则是阳明学者教学的另一个重点所在。[31]
如果说学者在强调圣学简易自然时,多充满自信快乐的语调,那么在谈论立必为圣人之志时,则多批露圣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之不可及,以及学圣“任重道远、死而后已”的艰难事实。其所谓的立志也绝不平凡,反而多带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高气象。下文先以杨东明为例,看他如何在不同情境下,或因听众不同或因焦点的转移,关于圣学的论述也有不同的着重点。
一日钟文麓与诸生讲学,言及周公,钟曰:“周公岂异人哉,如吾今在此讲学即周公也。”一友曰:“谓圣人可学而至则可,谓即是周公,未敢信也。”钟曰:“汝言是也。”[32]
事后,陈光宇向杨东明转述上面的对话,并询问其看法,杨东明的回答令他十分讶异:
钟丈谓汝言是,不欲辨耳,宜答曰:“不止我是周公,若等无非周公也。”[33]
此处钟文麓和杨东明敢以自己比附圣人,都是在强调自己道德本性和圣人一样完美,一切工夫只为“完其自有之圣人”,[34]并不在说明自己的道德成就真可比拟圣人。而一般人对于这种说法讶然不敢置信的反应,多半着眼于自己才性和实际道德成就,去圣甚远的事实。如此的反应也说明了,圣人在历史文化中的超卓地位及不可亵渎之神圣性。即使一个抱持着“圣与凡同”信念的人,因着论题焦点的转移,论述重点便可能不同。杨东明在勉励兴学会的会友们时说:
天下事未有不以志立而成,志荒而废者。工艺皆然,何疑于学?昔孔子发愤敏求,颜子苦孔之卓,彼大圣大贤立志,数如此苦矣,况其下者乎?……故愿诸同志,幡然省悟,毅然勉图……如登山者,务陟于巅;掘井者,务及于泉。毁誉不顾,贫贱不恤,夭寿不二。一路精神惟与道谋,苟一息尚存,不敢少懈。如此立志,何远不致?何坚不破?[35]
此处强调的不再是众人与圣人同,而是立志学圣所需的真诚苦实。即使贤如孔子、颜回,也必须下困勉工夫,立苦卓志向,何况众人?而行这条超凡入圣之路,更需要终身战战兢兢,只要一息尚存,即不能丝毫懈怠。既然千载不出一圣人乃因人无真志真行,圣人之志的超高即昭然若揭。在颜子学圣的历程中,孔子崇高不可及的形象,更扮演着激励的作用。因此,在论到立志时,学者也常一改道本平易的说法,强调须立一高卓的志向。周汝登勉励王世韬的话即是一例:
道理只是平常,此为好奇作怪人言耳。若实欲负荷此事,非有超人之识,过人之行,人趋我不趋,人取我不取,一种孤高品格,恐终难与言道。孔子云不可雕、不可朽、未足与议,皆谓是也,故我辈切不可以平常二字自骗自过。[36]
周汝登这番话明白表露讲学者因材施教的考虑,道理平常是针对好奇作怪的人说的,而此处周汝登勉励的对象是王世韬,他是王畿的孙子,[37]家学渊源,因此周汝登并不以道理平常、圣学简易来勉励,反而提醒他若以为道只是平常,每天只“悠悠然泄泄然”地度日,终是自欺。[38]周汝登特别指出要真立志学圣人,需要具备“一种孤高品格”,即使有违众人之见与行,也要能够自信、勇敢前进而不退缩。综言之,晚明阳明学者的圣人论述中,经常带有歌颂圣学自然简易与苦心学道的两极表现,若能考虑说话时的场合与对话者的身份,将有助于理解。
除了说话的场景与对象会影响关于圣学的论述外,即使我们只看他们关于“圣学简易”的论点,进一步追问其意涵,并观察这些学者的修养工夫,我们便会发现,在“简易自然”的字面下,所蕴含的却是极高妙困难的工夫。罗汝芳继王艮而下,对于圣学简易之教有透彻的发挥,又因其讲学影响大,门徒讲友多,晚年又获杨起元之传,其说颇具代表性,因此底下主要就罗汝芳的学说来讨论所谓圣学简易的意涵。其他学者的类似之见,则附于注中。
有人问罗汝芳:“扫尽浮云而见青天白日与吾儒宗旨同否?”他回答道:
后世诸儒亦有错认以此为治心工夫者,然与孔孟宗旨则迥然冰炭也。夫《语》《孟》俱在,如曰:“苟志于仁无恶也”,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看他受用,浑是青天白日,何等简易,又何等方便也。[39]
由此可见,所谓圣学简易,旨在说明学圣的关键是在每个人的内心,不假外求,人只要循着自己本具的道德本性如实去做,扩充自然能爱能敬的赤子之心即是。以心为治的对象,则落入人为外求,反而扼杀纯全完美的良知心体。这样的思想其实是阳明学的精华所在,与王阳明所谓的“致良知”和王畿所谓的“现成良知”一脉相承,[40]都在强调做学问需要有个“大头脑”,即顺着自己良知本心而发,特别是对比于程朱学的“为外支离”而言。[41]
深契罗汝芳之教的杨起元,对此简易之教,曾发如下的感言:“简则有功,易则有亲,纤毫费力,尚隔一尘,然而益知此学之为难也。”[42]道德良知人人自足,孝弟忠信人人本能,此教法的特色是指点人顺着本来既有的道德本性去做,因此格外亲切而有效果。从工夫论的角度看,道德良知之发用是自自然然、不费纤毫之力;若费力追求,反成弊障,终隔一尘。此处所谓“自然、不费纤毫之力”实就良知本体的朗现而言,亦即就著“与道合一”的完美境界立说,可以说是已翻转而上“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极高境界,绝不等同于没有工夫的“自然简易”,无怪乎杨起元在体悟这种简易之教后说:“益知此学之为难也”。周汝登对罗汝芳之教的看法也是:“近溪子之语,须上根方能领略,中下根人辏泊不易。”[43]
从强调良知本体自然的朗现处言,学者往往会反对刻意追求某些特殊体验,[44]罗汝芳:“不能以天理之自然者为复,而独于心识之炯然处求之,则天以人胜,真以妄夺。”[45]他在讲会中见一友用工,每坐便闭目观心,便问:“君今相对见得心中何如?”那人回答:“炯炯然也,但恐不能保守,奈何?”罗汝芳告诉他:“莫论保守,只恐未是耳”,[46]接着又陈述他的看法:
乃适来酬酢,自我观之,尽是明觉不爽,何必以炯炯在心为乎?况圣人之学本诸赤子,又征诸庶民,若坐下心中炯炯,却赤子原未带来,而与大众亦不一般也,盖浑非天性而出自人为。[47]
这和指捧茶童子言道一般,都是就着人之心体出自天常、不需矫立学圣工夫而言。即使要“时时照管本心”,或言“博学”“主静”等工夫,都成挂虑,有碍本体的自然朗现。[48]当被问到他心中工夫如何时,罗汝芳回答:
我底心也无个中,也无个外,所用工夫也不在心中,也不在心外。只说童子献茶来时,随众起而受之,已而从容啜毕,童子来接茶瓯时,又随众而与之。君必以心相求,则此无非是心;以工夫相求,则此无非工夫;若以圣贤格言相求,则此亦可说动静不失其时,而其道光明也。[49]
罗汝芳此处所陈述的工夫,正是泯除内外动静,就道体发用流行而言的上乘工夫境界,任何有形式的操持,都成障碍而须放下。对于罗汝芳这样的学问特色,黄宗羲评论道:“先生之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50]牟宗三则指出其学主要目的,在“拆穿良知本身之光景使之真流行于日用之间”,即针对以描画良知本身或良知之流行等“玩弄光景”之弊而发,通过对光景之破除,以无工夫之姿态呈现,牟宗三更称此看似无工夫者为“一绝大之工夫,吊诡之工夫”。[51]
从“绝大工夫,吊诡工夫”的角度,我们才能了解喜爱说道本平常、圣人只是愚夫愚妇的罗汝芳,也会说:“凡境与圣体相去如天渊之隔,相异犹水火之反。”又说:“圣凡之分只在自考工夫,间断不间断耳。”[52]而关于此超凡入圣、不间断工夫的内涵,可以从其论“慎独”处理解:
这段话让我们看到圣人与凡人迥异的一面,虽然愚夫愚妇与圣贤一样有不虑而知而能的道德本心,但因无所收束,终流为恶。超凡入圣的大本工夫在时时保持心体之明,亦即无间断的慎独工夫,使道体恒久不迁。罗汝芳所谓的慎独,是性体上的工夫,不是在念虑动后起善恶之分处说工夫;对于慎独,他曾有说明:“盖独以自知者,心之体也,一而弗二者也,杂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君子于此,因其悟得心体在我,至隐至微,莫见莫显,精神归一,无须臾之散离,故谓之慎独也。”[54]他称念虑起动纷扰为“杂”,[55]“独”为“吾心独知”,亦即良知明德。慎独工夫就是时时戒慎恐惧,使良知本体无须臾离散,至此自然能动静皆合于道。相对的,他认为在意念上作工夫,则支离琐碎,不能有提纲挈领之效,反将引人违离圣道。由此我们再次看到,其所谓工夫“简易”主要对比于“支离”而言,意指在自己的心体上做工夫。
这种彻上彻下的本体工夫,虽云“简易”,其实异常困难。罗汝芳自己也明白说此工夫极困难:
人能以觉悟之窍而妙合不虑之良,使浑然为一,而纯然无闲,方是睿以通微,又曰神明不测也。噫,亦难矣哉,亦罕矣哉。[56]
盖聪明颖悟,闻见测识,皆本体之障。世儒以障为悟者多矣,若欲到透彻景界,必须一切剥落净尽,不挂丝毫始得。甚矣,透彻之难也。[57]
尽管上文说到罗汝芳等人的学说,正是要破除刻意追求某些神秘经验,然而整体而言,阳明学者对这种神秘经验的追求,比以前的理学家更热衷,许多学者都有长时间闭户静坐、追求悟道的经历,对于自己求道和悟道的经验也多有描述。[58]例如,罗汝芳出入三教,热切求道,有多次悟和破执的经历,其刻意批评观心、治心,正是他长期致力于身体操持的心得,绝非为遗弃或反对实际操持工夫而发。[59]王艮在未悟之时,常默坐静思,夜以继日,期以自得,二十九岁时有悟的经历:“顿觉心体洞彻,而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之念益切”,之后仍常闭户坐息。[60]颜钧学问虽深受王阳明和王艮的启发,但其最关键性的转折,则是二十五岁时彻悟心体的亲身经历,他描述自己悟时,心“俄顷升入天堂上”,“恰似捆挪在囚狱炕上,今朝倏然脱落出监,舞蹈轻爽”,而其入悟的方法则是闭关七日的苦修。[61]又如耿定理不喜言说,讲究身体修行,理会当下光景,默识道体;邓鹤(1498—约1578)游走三教间,一生狂热求道。以上例子都可见一股追求亲身体悟、以悟证学的学风。[62]这种现象其实与学者们的工夫论息息相关,也就是在此讲求本体朗现、直契道体的“简易”大本工夫中,任何形式的工夫都落入第二义,工夫论也因此获得更自由的发展空间。而在学者求证悟的渴望下,种种迥异于日常生活的闭户苦修,都可能变得贴切而重要,晚明阳明讲学的伦理学特色,也有了迂曲性的发展。
综合上述,本节讨论主要分二点:第一,除了说明不同情境和对象可能影响论述的重点,也尝试说明关于成圣之圣学论述的多元性。换言之,学者们面对成圣这样困难的人生功课时,其态度并非单纯的乐观或悲观,在其强调圣学简易、众人即圣人的乐观表述之外,他们也同时描摹了立志为圣的坚苦不易,铺陈一条孤独而沉重的成圣历程,重述着“孔子以降,千年不见一圣人”的历史文化论述。第二,探讨学者所谓圣学简易自然的意义,说明其所指涉是在性体上言工夫,本体朗现的崇高境界,因此是极困难的工夫。此工夫论虽不必然导向重玄悟、轻修持,或某种特定的工夫形态,但仍为种种在日常生活形态外苦修求悟的修养方式,提供了合理的发展基础,也吊诡地消减了讲学者着重日常人伦的教化特色。